迟子建用了不到一万字的篇幅活画了一幅当代社会小人物的“人生百态图”。
迟子建为什么要把小说命名为“最短的白日”?我感觉作者应该是通过青年设备维修工的口“点题”的:
“叔,……今天是白天最短的日子,太阳不待见咱,回得太早了……”他幽默地说。
那么,太阳这位“天庭的 CEO”何以会“不待见咱”,小说并未交待。大约是在向读者暗示:小说中出现的那些人物生活得都不是很轻松吧!
小说着墨较多的人物共八九个:肛肠外科主刀大夫一家三口:“我”、妻子和儿子;高铁设备维修工和他父母、女友。此外,“我”儿子和维修工的女朋友,以及“我”的情人等。内中只有“我”和青年维修工是直接描写,其余都是“间接”描写。这些人物各有独特的生存图景,因为这些图景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故读后给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当下社会普通人生存状况真实写照的印象。
“我”即那位肛肠外科主刀大夫。
“我以前在某医科大学一家附属医院的肛肠科工作,作为常上手术台的主刀医生,工资奖金外加患者送的红包,日子过得很滋润。而我收红包,总要还给患者一半。虽说我知道即便这样,我也不是个正人君子,但至少良心稍安。”
“我付出精湛的医术,受痛又受惠的,是那些亟待手术却在大城市医院排不到床位的人,是对大医院的手术费望而却步的人,是小病终可小治的普通患者。我与乡镇卫生院有约在先,收取足够丰厚的专家主刀费。要是一天能做四五台手术,我的钱包就是被蜜浸润的蜂巢,叫人心甜。有时赚个千头八百的,我也乐意跑一趟。为患者解除病痛,毕竟能给我黯淡的生活带来一丝明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我像我这个年龄的绝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上有老,下有小。父亲十五年前去世了,如今八十多岁的母亲跟弟弟一家生活。同在一座城市,自从我儿子进了强制戒毒所,母亲见我就生气,每年只允许我看她两次了。一次是七夕节她生日的那天(她会数落我为父失职, 害得她长孙没法给她拜寿),还有就是腊八节的那天,她会赐我一碗粥喝。母亲有严重的肺心病,一到冬天病症就加剧,尤其是雾霾天。她声称要活到长孙出戒毒所的那天,代我教育儿子。母亲与我老婆一样,说是养不教父之过,把儿子吸毒,完全归咎于我。这时我会心虚地辩解:‘养不教,父之过’中的‘父’,不单是指父亲吧。母亲和老婆闻听此言,总是将双目瞪向我,像要发射子弹一样,令我脊背发凉。”
于是,母亲、老婆、儿子都进入了读者视野(其中母亲着墨不多。略)。
“我也的确比较娇宠放任孩子。他自幼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什么,我就尽量满足他。 我以为一棵不经修剪的树,才能顶天立地。可我忘了,他生活的现实丛林,远比真实的丛林的物质和险恶。”
上面这些描述有三个重点:一,“我”也不是正人君子(但还不像别人一样贪得无厌),故我收入可观。二,儿子出了“问题”。三,儿子出问题的原因除“我”个人的“娇宠”外,还有“现实丛林”的“物质和险恶”。内中将现今社会百姓看病难,医疗腐败盛行情况稍作透露。
接着小说开始描述“我”老婆和儿子:
“我老婆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是园艺设计师,收入虽没我高,但也不错。她的工作节奏是:上班绘图,下班搜包。这时的她像个训练有素的医生, 而我的钱包则是病灶,她总能不留死角,干净利索地将钱一扫而空。当然,有时她下手慢,会被我儿 子先行搜罗去。儿子懒于学业,高中时就三天两头逃课,打网游,泡酒吧,最后只考上了一所郊区的民办大学。他有宿舍却不住,而是租房,和女友住一起。当然,他的女友是不固定的。”
“因妻儿搜我钱包成瘾,迫使我在办公室的抽屉里放私房钱,还在工资卡外,另开了一张卡,不定期存些钱,以备不时之需。密码他们很难破译,747474,就是‘起死起死起死’的谐音。一个医生用这样的密码,等于为自己立下了‘救死扶伤’的座右铭。我明确告诉老婆儿子,这张卡是我的日常消费卡,休得惦记。除了吃喝和养车,每月支付给母亲一千五百元生活费(打到弟弟的账户上),我还有不能公开的花销。因为除了老婆,我还有一个女人,她是道外开馄饨馆的,丈夫因病去世了,有个上大学的女儿。我先是被她家的馄饨诱惑住,接着是她。虽然她也告诉我,她不止我一个男人。她说不再婚了,哭男人的感受,她不想经历第二次。”
这时,设备维修工进入读者视野。
肖像:
“他四方大脸的,宽额,浓眉,不大不小的眼睛,敦厚的嘴唇,圆润微翘的下巴,元宝耳。那挺直的鼻梁,在他平和的面目中,就像一道坚毅的墙,彰显着他温柔中的强悍。”
接下来,通过“我”与维修工的对话,将维修工的生活工作情况做了描述:
“我十岁时,爸就没了。他那时在粮库上班,有一年刚上冻时,他赶着毛驴车运粮,为了抄近路,贸然上了一条还没冻严实的冰河,结果冰裂了,他连人带车一起掉进冰窟窿。我爸真可怜啊,驴扑腾着上岸了,他和粮食却沉下去了。我妈憎恨那头驴,她说好牲口能在危难时救主,坏牲口却是扛着招魂牌的小鬼,把主人出卖给阴间了。”
“……(我的工资)每月最多时开七千,平常也就五六千块。 在同学眼里,他们还羡慕我挣得多呢。他们不知道我遭的是啥罪啊,在车上吃不上一顿好饭,能像现在这样清闲坐上一会儿都是少的。有时赶上我休班,领导一个电话又叫你上岗,你要是不来,得罪了领导,哪有好果子吃啊,就得硬挺着上。谁都知道透支身体,不是好事啊。我们段上有个跑车的,比我大四岁,刚结婚两年,连着跑了一个月的车,下车后坐公共汽车回家,结果卖票的发现有个乘客趴在座上睡觉,老不下车,就扒拉他,问他哪站下。结果发现人都硬了。”
“……我处过一个对象,第一次约她吃饭,就跟她吹了。”“我点菜时,客客气气地叫服务员过来,结果服务员走后您猜她怎么说?她说你又不是不花钱吃饭,对服务员那么恭敬干啥?我一听就觉得这女孩素质不好。结果大师傅把鳇鱼炖土豆做咸了,她吆喝过来服务员,一顿训斥。挨了骂的服务员通告了后厨,大师傅满头大汗出来道歉,说昨夜没睡好,手感不如往日好,盐搁多了些,这道菜他来买单,不收我们钱。可她不依不饶,非要人家重做。我一看哪,她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不想再见她第二面。吃了饭,我买了单,出了饭馆把她送上出租车,就把她电话列入我手机黑名单了。我想找个朴实的女孩,不张扬,善解人意,能尊重人的,要不将来我妈都得跟着遭罪。”
“叔,是不是你觉得我不该跟那个姑娘吹?反正现在的女孩太多这样的了。不看人品,认钱的多。还有就是爱耍性子,好像不‘野 蛮’点儿,就不可爱似的。像您这么有钱的,您儿子身后的小姑娘,肯定一帮一帮的,您是不愁找儿媳妇的了!不像我妈,四处托人给我找女友,五十出头的人,都成白毛女了!”
读者从这些描述中可以看出,这维修工家世困窘,工作辛苦,为人正派,有着较高的文化修养。
小说写到这里,作者将笔触一转,又回头说起“我”的事:
“小伙子的话刺痛了我。我儿子的女友,我见过两个,都是穿奇装异服,满嘴脏话,玩世不恭,喜欢抽烟喝酒的女孩,可他却欣赏她们,称其活得明白。他就是带第二个女友泡吧时,沾染上的毒品。”
“我曾问儿子:明知毒品有害,为什么要吸?他说生活太无聊了,毫无想象的空间,有钱没钱都空虚。可他吸食毒品后,在幻觉中却无限充实。他想当皇帝就是皇帝,可以锦衣玉食,嫔妃成群,想斩谁就斩了谁。他想做风雅的乞丐呢,就怀抱酒壶,破衣烂衫地穿行在飞舞着蝴蝶的桃花林中。他在幻觉里可以舀银河之水泡茶,可以捉一个地狱的小鬼给他当马夫。当然,他那时还可以给我当老子,发号施令,而我是跪在他面前俯首帖耳的儿子。我根本不知他的空虚从何而来,在我想来,他衣食无忧,即便学业荒疏,不成栋梁之材,也该做个正常人,过个安稳日子。”
这段补叙,可以让读者看出,我们的社会风气如何将一些青年人腐蚀得不成样子了。生活条件的优裕在这里并未起到它应有的好作用。
如果小说写到这里就结束的话,未免是要给人“色彩”过分黯淡的印象的。作者却不是。小说接下来又将笔触转向维修工,写道:
“他没有告诉我他家具体在哪儿,只说那地方在他高考的那年,出了著名的舞弊案。他和作弊的考生在同一考场,知道他们作弊,一直在答卷过程中与自己斗争,是否向监考老师举报 (他说怕同学报复,最终选择放弃),所以发挥失常,只考上了一所铁路专科院校。而他的梦想,是学艺术。”
“小伙子告诉我,他并不喜欢目前的工作,累,枯燥,还危险。有一回列车高速行驶着,雷电突袭,列车紧急停车,车厢也停电了。外面是黑咕隆咚的夜,他打着手电下去查看,站在高架桥上,看着坠落的高压线,就像看着要扼住自己咽喉的绞索,直打哆嗦,差点儿掉下去。危险还不止于此,小伙子说高铁的高压电线是 2.75 万伏的,他感觉头上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利剑,担心常年工作会受到辐射,虽说专家说不会对乘务人员的身体有害,但他就是怕。他曾想着不干了,购置点儿专业设备,和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起做微电影,卖给大的网络平台。小伙子边说边从手机中,翻出他用手机拍的一部微电影,点给我看。”
“这是一部时长只有五分钟的片子,一个三轮车夫在风雨中运货,他穿过一条泥泞而逼仄的小巷,镜头追踪的是车夫的背影,与他并行的,是个打着黑伞拎着一只鸡的紫衣女人。鸡的翅膀被别在一起,像是打了死亡的蝴蝶结,它的冠子在雨中那么鲜艳,可它的腿却在无力地挣扎着。而与车夫相向而行的,先是个披着蓝雨衣一瘸一拐的老汉,跟着是一条垂头丧气的黄狗,再跟着是个挎着一把胡琴,将一块塑料发泡当雨布擎在头顶的赤膊男孩,他仿佛顶着一团雪白的云。三轮车夫所经过的房屋,低矮破旧,有的屋顶还生长着碧草。他就这么蹬着车缓缓向前,越走路越高,也越艰难。到了一个高坎的时候,那个紫衣女人踅进一家小饭馆,大约是卖鸡去了;而先前那条黄狗,不知何时掉过头来,追上三轮车夫。车夫攀越高坎的时候,它在其后,用嘴顶着货物,拼力助推。镜头就此戛然而止。车夫是否越过高坎,黄狗是否帮上大忙, 雨最终停了没有,影片都没有交代。”
从上面叙述中,我们看到:一,维修工是个很有抱负的小伙子。二,维修工眼下的工作他不满意。除过喜欢不喜欢的原因外,“累,枯燥,还危险”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看起来,小伙子虽是一个有抱负的好青年,但并非我们寻常所说的那种“吃苦耐劳”的好典型。三,小伙子很有钻研精神,且有着很卓越艺术天赋。那个微电影可说是中国社会底层民众生活的缩略图,是对小说主要笔墨投诸的“小社会”的补充,是个“戏中戏”,其构思和拍摄确实是“真好”和“走心”。
小说写成这样,“色彩”自然就被“矫正”为明暗相间、冷暖混杂而让人充满希望了。小说以萍水相逢于高速列车上的两人(这列车在这里已有了一定的象征意味,略去不提),串连起与他们有关的男女苦干,形成一个“小社会”的阵势。在这个“小社会”里,“我”和“小伙子”都不是完人,但都还是“正派”并奋斗着的人。而其他人呢,色彩大抵也是偏于驳杂难于准确描述的。于是,一幅小人物的人生百态图就被生动地描绘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