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中篇小说《城门》阅读印象

“这段故事，对我来说是不愿公开，对他则是不能公开。但我依然要违背自己的心愿，趁他暂时不在身边，向你说一说。”这段话是罗伟章的中篇小说《城门》的开头，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

这是一个只有两个主要人物的故事。杜文青是一个师范专业毕业的女大学生。在校时，她几乎门门功课全优，但毕业后一直找不下稳定的工作。当教师自然是她求职的首选。几年时间内她大约参加过不少学校应聘考试，且笔试回回优秀，但一到面试，就总是被刷下来。小说写道：

“后来，当我打定主意退出教师行业的竞争，才有同学告诉我，面试是要找关系的，没有关系就得送钱，许多地方都有明码实价的“最低消费”，但事实上，最低消费根本办不成事，那些岗位都摆到桌面上拍卖了，是竞价的。面试又无标准答案，既可以给你90分，也可以给你60分。”

“我应聘过的学校，最多招十名，可他们通知面试的人数，都在一二百，表面上是更有效地选拔人才，其实是竞价。我有个叫宋瑜的室友，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送了五万块，所以被某中学录用了；她不喜欢教书，甚至鄙视教师职业，但她说，那好坏也是个岗位。”

于是，女大学生杜文青便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去商海拚搏。她先后游走七八个小公司，工资低不说，还三天两头倒闭。于是她便常常过着交不起房租，见天只吃两顿饭的日子。于是她便唯有寄希望于找一个长相英俊又有钱的男人了。于是便有了与胡小卫的网恋并同居。

但俗话说得好：人不得十全车不得圆。胡小卫倒是有钱，但胡小卫长得并不英俊：“……脸太圆，眼睛太大，双眼皮太宽，头发太不成章法；当然，看得出来，他是故意让头发不成章法。他的坐相也有些故意的成分，椅子分明有靠背，他却将上身歪出来，肩膀顶住身后的树干。他的言语最粗鲁，笑声最响亮，趋于中性的嗓音，嘎嘎嘎地弹拨而出，像台发电机在炫耀自己的功力，震得那棵百年老树也簌簌抖动。特别是他抽烟的样子，相当不雅，从点火到把烟蒂吐掉，都一直用牙齿把烟咬住。”

杜文青便不爱他。

不过，杜文青与他同居后，却是渐渐的对他有了“感觉”。那原因一是胡舍得大把大把在她身上花钱，任由她买衣服、首饰、化妆品，以及吃喝玩乐。二是他不像一般男人那么“色”。二人睡在一张床上，他居然能做到“互不侵犯”，完全是个“定力”超常的大丈夫的样子。可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有个“度”的。随着时日的增加，杜文青越来越“想”，竟至主动“引导”于他，甚或都有点想要“强奸”他的意思了，而那胡小卫竟是千方百计躲避于她的。这就让杜文青有点疑惑了。于是在后来的一天夜里，杜文青竟发现了胡小卫更大和秘密：他在书房一个抽屉里藏着女人用的胸罩。那么，这胡小卫是不是曾经有过妻子，是不是至今仍走不出亡妻的哀痛，还是生理上有缺陷？

小说三万多字共分十六节，十三节前真是疑雾重重。从十四节起，包袱一层层被打开了。原来，那胡小卫本名杨丹，和杜文青一样，也是一个女子。只不过，她的命运比杜文青更糟，或者说是另一种情形的“糟”。杨丹原是农村留守女孩，父母打工在外，几年难见一次。她与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她读三年级之前，成绩特别好，尽管读的是村小，可统考和竞赛，都能把镇中心校的学生比下去。读到四年级，村小被取缔，只能去镇上。镇子离家有十多里山路，学校没有住宿，也没有伙食，得在镇上租房子，还得去个家长照顾她。这根本不可能。且不说租房花钱，爷爷奶奶种了四个人的田地，每天忙得饭都没时间弄来吃，哪能抽出人手。她只好披星戴月的，在家和学校之间奔跑。节假日就跟着爷爷奶奶干活。小升初，她的考分在班上倒数第五。”后来，父亲花高价买了好烟好酒求人进县城中学插班上学。人家没收他礼，让他按学校要求以每差1分多花150元的价格缴纳“择校费”。这自然是个天文数字，但父亲毫不犹豫如数缴纳。父亲想把人家拒收的烟酒退掉，店家趁机杀价，比卖出时少付400元，父亲只好就范。父亲对女儿无疑是满怀了希望的。但杜文青却无法让父亲满意。她努力了，但成绩始终上不去，最后是对读书完全失去信心。她开始在社会上闲逛，出入娱乐场所，不幸怀孕，被学校开除，不得不给父母讲出真情。流产时是母亲回乡照护她的，但此后她却是被父母抛弃了。她流浪在县城，夜归时被歹徒掳到荒郊野外轮番强暴。“那年的除夕夜，她偷偷回去了，走到院坝外的李子树下，听见了父母的声音，她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她只想冲进去，求父母收留她；她实在不愿意漂泊，对外面的世界，她不再向往，只有恐惧。她伸长脖子向上张望，看说话的人究竟是不是父母。没错，是他们。门敞开着，父母和爷爷奶奶都坐在伙房里，爷爷奶奶还是那副泥土样，父母却是乐颠颠的，因为母亲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母亲正给婴儿喂奶，父亲在逗那婴儿，不知婴儿有了个什么举动，让父母那么开心，放声大笑，父亲笑得滴出了一串口水。很显然，她有了个弟弟或者妹妹接替她了，这个家里，真的不再需要她了。她跪在李子树下被黑霜打硬的土塄上，磕了几个头，永远离开了。”

她决定自杀，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死成，于是从此就仇视所有男人，专干诈骗男人的事。她与杜文青的“恋爱”，不过是出于惺惺相惜，以及感受“家”的温暖的欲望……

小说以“城门”命名，是杜文青在生活最困窘时，对儿时唱过的一首童谣的吟唱：

城门城门几丈高，

三尺六寸高；

骑白马，坐轿轿，

走到城门挨一刀！

张大哥，李大姐，

元旦过了是春节。

玛瑙酒，珍珠饭，

又吃又喝不上算。

金疙瘩，银疙瘩，

天王老子都不怕！

杜文青一遍接一遍地唱，唱得她自己泪水汪汪。

杜文青和杨丹的困窘有共同处，也有不同处。共同处在于都和我们国家的现行教育有关。注意是“现行教育”，而非“教育制度”。因为造成杜文青困窘的是“制度”之外的东西，是“潜规则”；至于杨丹的悲剧，恐怕除农村现行教育布点（因为生源流失而不得不为之的）方面存在的不合理外，还有贫富子弟机会不均等等问题。而最本质的根源，则是中国社会阶层固化的问题。我们的社会权力实际是世袭的，财富也便是世袭的，贫困也便成为世袭罔替的。文革期间一度曾经出现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的理论在现今中国社会实在是得到了最多最好实践机会的。

这是我们的悲剧。

这部小说于不动声色中完成了这样一个重大主题的揭示。

小说艺术上最大的特点是打包袱的技巧。一个三万多字的小说作者步步设置悬念，从同居而无性，再到胡小卫私藏女性用品的被发现，读者先以为胡是太“君子”，后来又以为他是亡妻而心有所属，一来二去，小说的多一半过去了。一直到最后两三节才恍然明白，原来他不过一个想做女人而难为女人的女人。全作读罢，感觉这包袱打得实在是太严实了。高，实在是高！

小说的语言很有特色，是一种富含哲理又诗意盎然的操作。

“中途醒来时，我看见光阴从被子上淌过，用手去捧，结果发现满头满身都是光阴，手捧不住。光阴像宽大而华丽的丝绸，把我掩埋起来，知冷知热地呵护着我的睡眠。”“开始撒这样的谎，可以发现信笺上的泪痕，后来，就只剩下满纸谎言光怪陆离的翅膀了。”“女人，是他生活暗渠里的美丽幻影，也是他心灵深处的无价珍藏，他糟蹋女性的身体，却不糟蹋女人的性别；那“自杀”了的性别，是他永恒的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