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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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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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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束永不凋零的映山红

        早春四月,正当映山红撇开冰冷的春寒,争先恐后竞相绽放时节,我奔回阔别十多年的故乡。

       还未来得及招呼久违了的父老乡亲,我便踏破被映山红环绕的山径,匆匆赶赴小姐姐墓地,祭奠她过早逝去的亡灵。

       我异常悲凄地伫立在小姐姐墓前,默默凝视那一冢令人心碎的荒丘。

       许久,我收回凝视,收回空旷且纷乱的思绪。我将一方洁白洁白的手帕,轻轻地,轻轻地揩去散落小姐姐墓碑上的尘埃。我从背包里取出早已备好的一条红红的丝巾,轻轻地,轻轻地系上小姐姐墓碑的腰间。因为,小姐姐喜欢红得醉人心扉的映山红,所以,我要在她永恒的去处,增添充满红的色彩。

       我深鞠一弓,声音颤抖地说:

        “小姐姐,我看你来了。”

       只说出这一句话,我便止不住失声痛哭,我舍不得小姐姐呀!

                   一

       小姐姐乳名秀云,大我三岁。1953年,也是早春四月,也是映山红花争先恐后竞相绽放时节,不幸病逝,只有十岁。

       小姐姐得的并不是什么治不了的大病,只是急性肺炎,要是现在,压根儿死不了人。可是,那时新中国刚刚建立,百废待兴,又打起了朝鲜战争,所以,农村还没有办法一下子走出贫困,缺医少药更是司空见惯。

       我家住在紧靠鸭绿江边的一个穷山村,村子里除一名会跳大神驱魔的巫婆外,没有会瞧病的医生。爹妈知道巫婆身手不精,几年间装神弄鬼治死村子里好几个人。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爹妈是不会求她的。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拿不出钱。走投无路的妈兜着三十几个鸡蛋,跑二十多里地山路,从外村郎中那里换回五六粒牛黄解毒丸。可是,妈不懂,肺炎吃牛黄解毒丸能顶什么用呢?小姐姐呼吸急促,不停的发高烧,不停的咳嗽,不停的说胡话,只两三天功夫,就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双绝望而无神的大眼睛。爹坐在板凳上一锅接一锅抽旱烟,妈望着小姐姐一声接一声叹气。小姐姐是我的主心骨,她一病,我便没了章程,打不起一点精神。我寸步不离地守在小姐姐身旁,谁撵也不走,一门心思期待她快点好起来。

       实在没辙了,这天上午,爹妈商量后由爹出面不得不去请巫婆。巫婆见有人请,坐在炕上立马庄重起来。

       她抻抻懒腰,打打哈欠,头不抬眼不睁地说:

        “神可是须敬香火钱的。”

       爹低三下四一个劲点头说:

        “那是,那是。”

       巫婆这才回过身,将腚蹭到炕沿,一双小脚挪下炕,分别勾起炕沿下的黑色绣花鞋,用手提进脚后跟。她慢腾腾走进堂屋,对准紧靠墙的供桌上已经被香火缭绕得漆黑一片焦味刺鼻的神坛,双手合十低头静默。好一会儿,她才神色凝重地从神坛上拿起施法的道具神袋和神幌,命令爹说:

        “双手捧住,举起,过顶!”

       爹立马照办。巫婆又从神坛抽屉里摸出一物件,背过身往怀里揣。

       爹刚想伸脖看是什么,巫婆立马拉脸训斥道:

        “看什么看!”

       吓得爹即刻低眉顺目,喏喏无声。

       待巫婆准备停当,爹象一个投降的士兵,两手高高举起神袋和神幌,弯腰屈膝,伺候皇上似的将颠着小脚一步三摇的巫婆请来我家,坐上炕头。

       虽然没有来往,但是一个村住着,我们家贫穷巫婆早就知道。她抬眼瞧瞧我家徒四壁的穷酸相,一脸的不削。

       巫婆撇撇嘴,垂下眼帘,吆喝:

        “放桌!”

       爹赶紧把家里面翘腿晃破败不堪的矮脚饭桌摆到地面。     

       巫婆又吆喝:

        “上人!”

       爹不知上人啥意思,一时愣在那里。见没反应,巫婆不耐烦地剜爹一眼,一甩脸向小姐姐努努嘴。爹这才明白过来,赶紧把沉沉昏睡的小姐姐抱起平放到桌上。巫婆摆摆手,爹这回心领神会,麻溜将神袋和神幌放到巫婆眼前,从胸前系腰带上抽出烟袋,小心翼翼地装锅旱烟,撩起衣襟擦干净烟嘴,恭恭敬敬递到巫婆嘴边,划火点燃。然后再恢复动作,仍将神袋和神幌举起过顶。

       巫婆一脸死灰,叼住烟袋,双目半闭。她看都不看一眼小姐姐,一面用半边嘴吧唧吧唧裹吸烟嘴,一面用闲着的半边嘴扑哧扑哧吐出烟雾,她慢条斯理的稳当劲儿急得我们心里冒火。好大一会儿,巫婆象是过足了烟瘾,她嘴角开始蠕动,反复叨念由于烟嘴阻拦含糊不清的天灵灵,地灵灵。

       爹和妈谁也不说话,我更是使劲攥紧拳头,暗中助力巫婆赶快施法撵走残害小姐姐的病魔。

       说时迟那时快,巫婆突然从嘴里拔出烟袋扔到炕上,然后一跃而起,四肢抽动面部扭曲,不用说,这是大仙附体了。但只见她一抻脖噗嗤一口浓痰射向地面,一把夺下爹高举的神袋和神幌,一个扔向小姐姐,一个插进自己的后领口。接着,她抽冷子从怀里抽出那物件,爹一眼认出原来是一根尺把长因年久磨砺得油黑发亮的桃木棒槌。之前爹就听说过桃木辟邪,今天看到这物件,才相信果真如此。

       巫婆挥动干柴棒子似的两支胳膊,捣腾穿着免裆裤的两条小短腿,桃木棒槌在手里滴溜溜打着滚。她恶狼似的围住小姐姐一边乱转,一边惊呼魔鬼缠身命在旦夕,一边断喝玉帝在此诸鬼退位。疯狂一阵子后,她一反常态瞪圆从进屋也没睁开过的两眼,突然抡起棒槌,毫不留情地在小姐姐的头身腿连击三下。只这三下,打得小姐姐猛地从昏睡中惊醒,连疼带吓即刻浑身打颤惊恐万状。爹妈哪里料到,着实一脸的惊恐和心疼。这分明是行凶!一直抱着巫婆能驱除小姐姐身上病魔幻想的我气的浑身发抖,直想冲上去踢她两脚,但哪里敢,爹还不揍死我。

       爹按住小姐姐,妈好一番安抚,小姐姐才慢慢平静下来,继续昏睡。折腾一阵子后,巫婆打一圆场,收拢气息,揣起棒槌,整个人渐渐恢复原形。待巫婆喘均了气,等待结果的爹妈虽然心里打鼓,还是小心翼翼凑到她跟前,刚想问病魔撵走没,巫婆乜斜着眼睛用手一档,轻描淡写地说,鬼已被她押到玉皇大帝那里做苦力,一时半晌不会回来。她从扔在小姐姐身上的神袋中取出一张黄麻纸,信手在上面划拉几下说:

        “这是玉皇大帝赐的仙药,面向西,化灰冲服,过一天就没事了。”

       虽然半信半疑,爹还是从鸡窝里抓出一只正下蛋的大母鸡,妈找出家里仅有的从没舍得吃的少半袋小米,千恩万谢地送给巫婆。这点儿酬劳,巫婆哪里看得上,她一句话没说,气哼哼从小姐姐身上扯过神袋,从自己后领口扯下神幌,夹在腋下,拍拍屁股就走。爹妈一脸愧疚,不知说什么好。我扭脸靠在炕沿,不理巫婆。

       爹把小姐姐报回炕上,然后提起鸡和小米跟在巫婆身后,送她回家。一路上,爹一个劲道歉说:

       “真对不住,暂时手头紧,以后宽绰一定重谢。”

       可是,我们被巫婆骗了。小姐姐的病不但没有起色,反而一阵重似一阵,她时而癫痫狂躁情绪失控,时而昏昏裕睡气若柔丝,我们全家束手无策。

       就在巫婆施法后的当天日头刚偏西,我正靠在昏沉的小姐姐身边打着瞌睡,突然恍惚中觉得有人摸我的脸。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定睛一看,小姐姐不但用小手从我脸上抹去不知什么时候渗出的泪花儿,而且还冲我笑呢。

       我大惊失色,兴奋不已地跳起来,大喊爹妈:

        “醒啦!醒啦!”

       听到喊声,正准备做晚饭的妈快速从灶台跑过来,一把抱起小姐姐,乐得直流眼泪,说可算缓过来了。正在院子里干活的爹,听到喊声也扔下手中的活计直奔进屋,摸着小姐姐的头憨笑。

       小姐姐目不转睛深沉地望住爹妈和我,两眼噙满亮晶晶的泪水。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饿了要吃白面饼。妈一激灵,家里哪有白面呀?就在妈愣神的功夫,我一脚跨出门,跑到邻居张爷爷家。张爷爷会写字,无儿无女,老伴已下世,每年换季的衣服都求我妈打理。所以,他对我们家非常好。张爷爷不但每年春节都给我们家写对联,而且还不顾自己贫困,时常接济我们。我说明来意,可惜张爷爷家也没有白面,他只找出一小葫芦瓢荞麦粉给我。我端着荞麦粉跑回来,妈冲我点点头,没说话。她放下小姐姐,急速和上荞麦粉,点燃锅灶,烙了一张饼放进小碗,端到小姐姐身边。妈抱起小姐姐,我先用嘴吹风将饼降温,再用嘴试试已半热不凉,便双手捧着递给小姐姐。妈说几天没吃东西,可饿坏了。见到饼,小姐姐两眼放出一丝亮光,她伸出颤微微的小手,从我手里接过饼。但是,小姐姐没把饼往自己嘴里送,却又有气无力地把拿饼的手伸给我,我明白,这是给我吃。我哪里肯要,推回她的手笑嘻嘻地说:

        “我不饿,你吃吧。”

       小姐姐又转过头对爹说:

        “爹,抱抱我。”

       爹从妈的怀中揽过小姐姐。小姐姐吃力地咬了一口饼,还没等咽下,就见她的头一歪,没了气息。天哪!这是怎嘛了?我连哭带嚎抓起小姐姐的胳膊,使劲摇晃,企图把她摇醒。爹一屁股坐到地上捶打自己的头,妈捶胸顿足哭喊道:

        “苦命的孩子呀!我以为好了呢,原来是回光反照啊!”

小姐姐死了。

 

                    二

       小姐姐长得好看,她虽然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但是一张小脸儿人见人夸,街坊邻居都说她长得象画上的美人儿似的。

       小姐姐的暂短人生,虽然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在她那个年龄,那个年代,该做的和能做的,她都做到了。

       1950年朝鲜战争打得正凶时,我们村也随之烽火连天。离我家不远的大黑山周围进驻了好几支苏联炮兵部队,守卫鸭绿江上的“水丰”发电站。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侵略军,隔三差五派飞机来轰炸。飞机一来,苏联炮阵地就集中火力狙击。白天在院外,炮声一响,小姐姐拉起我急速跑进屋,有时走得远来不及回家,她就推我躲到石砬子或大树底下。因为大炮一响,炸碎的炮弹皮子四处飞溅,一旦溅落到头上就没命了。一次炮声响起,我们两人正走在路上无处躲避,小姐姐毫不犹豫地将我压在身下,阻挡可能溅落到我身上的炮弹皮子。现在想起来,我觉得她当时真是一位英雄。小姐姐经常领我到苏联兵营捡饭。什么叫捡饭?苏联兵不吃剩饭,吃不完的饭菜全部扔掉,那时就是他们扔掉的饭菜,也是我们从来没吃过的。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其实他们吃的和扔掉的饭菜,都是中国政府无偿供给的,是中国老百姓的血汗哪!看到苏联兵营扔掉的饭菜太可惜,村政府就组织全村家家户户轮流带上筐和水桶,到苏联兵营收拾他们扔掉的饭菜。苏联炊事兵见有人等,就把剩饭菜分开,直接倒进我们放在那儿的筐和水桶里。我家大人不去,都是小姐姐和我的差事,只要轮到我家,小姐姐和我都会风雨不误地从早到晚守在那里。有时捡得多了,我俩拿不动,小姐姐让我在那儿看着,她跑回家喊来爹,我们一起拿回去。到苏联兵营捡饭也担风险,就看苏联炊事兵高兴还是不高兴。遇见苏联炊事兵高兴,不但给我们的剩饭菜多,还能送我们一个枕头似的大面包。每逢这时,我都会乐不可支地扛起大面包,趔趔趄趄往家奔。大面包酸溜溜甜滋滋,配合捡来的经常有肉的剩菜,一个足够我们全家吃两顿。遇见苏联炊事兵不高兴,就糟了。他们不但不给我们剩饭菜直接倒掉,而且还哇啦哇啦连喊带叫放出张着血盆大口的狼狗狂吠着追过来。狼狗一来,不用说我们屁滚尿流没命地逃。眼看狼狗要追上我们,吓得我们哭天喊地的时候,苏联炊事兵又一声口哨将狼狗唤回去。这时,我们已瘫软在地动弹不得。等苏联炊事兵和狼狗走远了,我们还得慢慢潜伏回去,因为我们的筐和水桶还在那儿放着哪。随着苏联兵在我们那儿驻守久了,我们村子里的小伙伴虽仍然害怕他们,但是恐惧心里逐渐减轻。有时遇见苏联兵,我们竞敢三五成群跟在他们腚后,连蹦带喊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顺口溜:

        “苏联老大哥,挣钱挣得多。开辆破汽车,四处混酒喝。苏联老大嫂,挣钱挣得少。披件狗皮袄,四处颠颠跑”。

       我们连蹦带喊的怪模样,苏联兵回头看看,摊开两手不得要领,还以为我们给他们唱颂歌呢!他们偶尔一高兴,还顺手往地上撤一把糖给我们。这时,我们谁也不顾谁,一窝蜂拥上去,噼里啪啦抢起来。这等事,小姐姐绝对不参与,也不赞成我参与,我却理直气壮地说,谁教他们放狼狗咬我们,这又解气又有糖吃,一举两得多好。那时我们小,不懂得什么是国际主义,现在想来,真是无知。苏联兵营天天吃的面包,中国政府在距我们村子十几里地远特意建立的面包厂专门加工,由苏联兵押运的军用卡车,一天不落地将面包运送到苏联兵营。一次,我和小姐姐捡饭走回的路上,正遇见运送面包的卡车。我一高兴,情不自禁地跟在卡车后面伸出双手,边跑边用从小伙伴那里学来的发音十分不准确的俄语喊:“何列伯古稀古稀,何列伯古稀古稀!”(意思是“吃面包,吃面包”)。可是我刚一喊,小姐姐立刻奔过来捂住我的嘴,坚决阻止。我挣脱她的手问为什么,她说多丢人,那不是叫花子向人家讨饭吗!我反问到苏联兵营拣饭不也是讨饭吗?她说那可不一样,拣饭是村政府指派而且是人家吃剩下不要的,卡车运送的面包人家还没上桌呢!小姐姐的话就是命令,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跟在运送面包的卡车后面要面包。

       记得三月初的一天,小姐姐和我守在苏联兵营外煎熬着冰冷的北风,等着捡饭。可是,都晌午过了,还不见苏联炊事兵送剩饭菜过来。正等得急,忽听苏联兵营里枪炮声大作,震耳欲聋。想必是美国飞机又来轰炸了,吓得小姐姐收起家什,拽住我连滚带爬往回跑。怕炮弹皮子溅落伤着我,小姐姐把一只手里的水桶当钢盔扣在我头上,将另一只手里的筐扣到自己的头上,为保护我,小姐姐的腿都磕破了。跑了一阵,觉得不对劲儿,抬头往天上一看,压根儿没有飞机,这是怎么回事?第二天,爹从村政府得知,原来斯大林逝世(1953年3月5日),苏联兵营鸣枪鸣炮致哀。斯大林是谁,小姐姐和我不知道,因为爹老早就告诉小姐姐和我,共产党和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所以,我们只把共产党和毛主席牢牢地记在心里。苏联炮兵驻进我们这儿第二年冬季河水刚封冻的一天,我和小姐姐在村外小河沟里划冰车。正玩得高兴,一抬头,猛然看见河沿枯草棵子里有两团黑乎乎的东西,开始以为野猪下山,吓得小姐姐拽起我撒腿就跑。跑着跑着,小姐姐放慢脚步回头一看,那两团黑乎乎的东西并没动。她断定不是野猪,因为真是野猪,怕是早就闻声追过来了。小姐姐招呼我停下,她慑手慑脚挪步回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倒在那里不醒人事的苏联兵。一定是酒喝多了,还没等我反映过来是怎么回事,小姐姐撇下我撒腿就往家跑。不大功夫,她领着爹和村长还有扛着两扇门板的几个乡亲,急速过来。大家七手八脚把两个醉兵抬死狗似得送到我家,帮他们脱下已经湿透了棉衣,将人放到火炕,盖上我家的两床破棉被。小姐姐身手麻利地烧好热水,妈拿过毛巾,蘸着热水,和小姐姐一起,擦干净了两个醉兵脏得没了模样的脸。爹生起火盆,烤干了他们脏兮兮的棉衣。我对爹妈和小姐姐的举动不理解,我觉得苏联兵太坏。他们不仅放狗咬我们,而且老是偷着到小贩那儿买洒喝。喝多了洒便横冲直撞,见女人就追,吓得女人出门不但要穿上男人衣服戴上男人帽子,年轻女孩还得往脸上涂锅底灰变丑,这样的人凭什么救他?我不敢拦爹妈,拽住小姐姐的手不让她管。小姐姐笑笑说,那可不行,他们是来打美国鬼子的,再说,咱不还捡吃人家的剩饭菜吗?妈虽然心眼儿好,见不得人受罪,但妈害怕苏联兵,不象小姐姐童儿无忌,所以催爹快把两个苏联醉兵送走。爹自己不敢去苏联兵营,他先到村政府,请村长领着前去送信。苏联兵营正为两个士兵失联而焦急,得知这两人还活着,非常高兴,立马派人带着一些吃的东西开着军车来接两个醉兵。临走,送我家十几个大面包,二十多听铁盒罐头,外加几条我不懂什么牌子的香烟。一个满脸络腮胡子军官模样的人,向我们一家人和乡亲伸出大母指说“哈拉哨,丝巴细巴”(意思是“好,谢谢”)。这一串话,我们大眼瞪小眼,压根儿听不懂。那个军官却自我感觉良好,咧开嘴哈哈大笑。他这一笑,跟狼嚎一般无二,不仅吓得我将头钻进妈的衣襟底下不敢出来,就连围拢过来瞧热闹的街坊邻居心里都直发毛。谁也想不到,苏联军官竞这等凶悍瘆人!中国军人翻译看出我们心里发怵,笑着将我从妈的衣襟底下拉出来,拍拍我的头。然后对大家说,首长很高兴,非常感谢我们。说完,他转过身对那名军官说了几句什么。那个军官听后,又咧开稍微收拢的嘴呵呵笑。也许为了缓和尴尬气氛,那名军官从翻译手中要过纸和笔,随手给我和小姐姐各画了一张画。记得给小姐姐画的是一个烫着弯弯曲曲头发的苏联女人头像,给我画的是一栋小木头房子加房前河中一条小船。两个醉兵刚被抬出门,那个军官就愤怒地给每人两个大嘴巴子。其实,苏联兵营纪律也很严,除打掉或重创美国飞机奖励限量伏特加酒外,凡是在军营外偷着喝酒的,都免不了关禁闭或一顿军棍。苏联兵走后,小姐姐怕我把画弄坏,哄着我连同她那张画一起,宝贝儿似的放进了她的梳头匣。我看着堆在炕上的面包罐头和香烟,心里开始感激那两个醉兵。因为,我之前光听说罐头能吃,但从未见过,这回真得开眼了。我拿起一听罐头左看右看,不知里头装的什么,更不知怎样打开。我问小姐姐,她说听张爷爷说凡是罐头,里面装得都是肉,至于什么肉,她摇摇头也不知道。但是她打量一会儿罐头盒子上的招贴画后说,这纸上画的牛,也许是牛肉吧?小姐姐和我无法定夺,一起去问爹。爹的见识真广,他笑着从灶台拿来菜刀,沿罐头顶口使劲一划,便切开了,爹闻闻说是牛肉。妈拿来两只碗,把肉平分给我和小姐姐。小姐姐把分给她的一半牛肉往我碗里拨了一些,又逼爹妈各吃一口。我也学小姐姐的样做,可是爹妈说啥不吃。我们两人坐在炕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我生来头一次吃这么好的东西,香死了!我边吃边端详封得严严实实的罐头盒子,纳闷儿这肉是怎么装进去的。妈问爹吸香烟不,爹摆摆手说,那东西没劲,不要。妈留下一个面包两听罐头,给村长一个面包两听罐头两包香烟。然后,将余下的面包切成小块,连同罐头和散开的香烟一起装进筐里,吩咐小姐姐送给帮忙抬苏联醉兵的街坊和邻居。香烟给不给谁,我不在意。妈将来之不易的面包和罐头几乎悉数送人,心疼得我半宿没睡着觉。

       朝鲜战争刚暴发时,美国飞机就炸断了离我们家不远的鸭绿江公路大桥,所以到了冬季,增补朝鲜战场的志愿军部队,都趁黑夜从我们村子前冰封的鸭绿江面过江。志愿军部队过江之前,村政府奉命通知全村家家户户磨炒面送给过江部队。炒面是志愿军的重要给养,没有它,战士在战场上就会饿肚子。每逢为志愿军部队磨炒面,妈和小姐姐总会把家里不多的玉米和黄豆去除杂质混在一起,用铁锅炒熟后上石磨磨碎,再用面罗筛成细粉,这就是炒面。然后,用簸箕端着送到村政府,装进村政府准备好的专用面袋。村政府将全村的炒面集中起来,送到志愿军部队,这是老百姓必须履行的义务。妈和小姐姐磨炒面,我谗了想吃一口,是绝对不可以的。小姐姐说,你多吃一口,志愿军叔叔就要少吃一口,就会饿,饿了,怎么打仗?有时谗得实在挺不住了,我就会趁妈和小姐姐不注意,抽冷子抓一把就跑。等妈和小姐姐追出来大喊停手时,我早已连咽带呛不知何味吞下肚了。朝鲜战争打响后,冬季经常有志愿军增补部队从离我们村不远已封冻的鸭绿江面涉冰过江。凡有志愿军部队过江,小姐姐不用爹妈吩咐,就会主动把烧好的开水装进水桶,把洗得干干净净的碗放进筐里,我俩用扁担抬着,随其他村民一起,冒着寒风站在村口送水给志愿军喝。有志愿军战士趁喝水的工夫小声教我们唱: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一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为什么小声唱,因为志愿军行军怕暴露目标遭至敌人袭击,所以过江都是秘密不声张的。一次,一名志愿军战士见我站在小姐姐身旁冻得瑟瑟发抖,就脱下他的军大衣披在我身上。见这情形,小姐姐一把从我身上扯下军大衣,追上那名志愿军战士,不由分说地将军大衣硬塞了回去。事后,她对我说,没有军大衣志愿军叔叔会冻伤的,冻伤了怎么打美国鬼子?自那以后,凡是给志愿军送水喝,我都神情紧张地站在小姐姐身后,警惕地盯着喝水的志愿军战士,生怕他们再把军大衣往我身上披。

       1953年刚过完春节的一天,小姐姐神秘地告诉我,爹妈答应让她秋季上学了。我问上学有啥用,她说学文化呀。我问学文化有啥用,她说有文化可以干大事呀。我问学校在哪儿,她说十多里地远呢。我说我要跟她一起上学,她说不行,学校不让带小孩,我厥起嘴生气。见我生气,她劝我别任性,说我是小子,爹妈不会让我挨到她那样晚才上学,还说爹妈一高兴,或许让俺两上秋一起上学呢。小姐姐知道家里没钱,虽然爹妈允许她上学,也只能负担每学季二元钱的学杂费以及勉强买几支铅笔和几张大白纸自己裁剪钉成作业本,其他是没有供给的。所以,她把妈给的两千元春节压岁钱(旧版人民币,相当于现在的两角)叠得板板正正放好留着上学用。我一激动,把我的两千元压岁钱也拿出来送给她,帮助她增加积蓄。她开始说什么也不要,说她用不着那么多钱,急得我要哭了,她才收下。钱给了小姐姐,不用说我两手空空,看到来村里卖货的货郎,我曾后悔了好一阵子,因为那两千元钱能买两串糖糖葫芦或者十块最好的夹馅糖呢。可是,再后悔也不能往回要啊!后来货郎又来村子卖货,我围住货郞担子转,馋相毕露。小姐姐看出我的心思,她飞快跑回家,又手握钱飞快跑回来。她用一千元钱给我买了五块挟馅糖,将另一千元钱揣进我衣兜,嘱咐我省点用。送人的钱又回归,我既不好意思,又感动不已。为报答她, 我硬塞给她一块糖。小姐姐心灵手巧,跟妈学绣一手好活儿,只要描好花样,她就能绣出活灵活现的花儿鸟儿。小姐姐知道她可以上学了,开始自己准备书包。所谓书包,就是用妈成亲前绣嫁妆枕头没用完的一块浅黄色麻布,自己描上一技梅花样儿,跑到张爷爷家,请他写上几个毛笔字,绣好了放入妈送给她专用的斑痕累累的小梳头匣里。小姐姐的梳头匣可是个百宝囊,那里有她绣的枕头顶儿,五彩线儿,在河边拾到的花色繁多的小石子儿,用张爷爷给的一本旧书压扁了的枫叶和映山红花朵儿,还有怕我弄坏了哄着我收起的救苏联醉兵时苏联军官给我们画的画儿。在我心里,小姐姐的梳头匣是我们家最贵重的物件,我老想偷着打开看看,可是她把守严密我根本没有机会。所以,我只能在她拾掇梳头匣时,贪婪地多瞅几眼。

                   三

       小姐姐死去的当天,爹找来几块薄板,自己钉了一口小木棺。第二天一大早,在邻居的帮助下,将小姐姐放入小木棺,小姐姐仍然穿着那身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爹刚想钉棺盖,我大哭着冲上去,挡住爹拿锤子的手,让他等一会儿。我跑进屋,把小姐姐的梳头匣抱出来就往她身边放,可惜小木棺太小放不进去。我一着急,将梳头匣里所有的东西都倒进小木棺。可是我想一想,又忽然把小姐姐的绣花布抽出来,放进梳头匣,因为我想留住她没有实现的梦。我又跑进屋,找出小姐姐只咬一口的荞麦饼,放到她冷冰冰已经无法掰开的小手上。这还不算,我撒腿爬上山,摘取一大束映山红花,跟头把式跑回来,放在小姐姐脸旁。之后,我泪流满面地瘫软在地上,看爹举锤钉棺盖。这时,妈突然疯了似的一下子扑向小木棺,撕心裂肺地哭道:

        “对不起孩子呀!摊上这个穷家,活着没享一天福,临死连件象样的衣裳都没穿上啊!”

       乡亲们没用爹动手,大家一路悄无声息地抬走了小姐姐。小姐姐葬在离我们家不远的一处向阳山坡,山坡上开满了映山红。我站在爹身旁,看着一锹锹填起的坟茔,任凭泪水流淌。我扯扯爹的衣袖说:

        “姐的书读不成了呀!”

       爹紧紧握住我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气。我抬头看看山巅刚升起的一轮红日,蓦然间有了些许安慰,心想,这儿向阳,小姐姐睡在这里一定不会冷吧。

       小姐姐死后的每年清明,爹都领着我去给她扫墓填土。每当这时,不管多难,妈都想方设法弄点儿白面烙两张饼,给我一张,另一张让我放到小姐姐坟头。可是,我没吃妈给我的那张饼,每次都将它与小姐姐那张饼摞在一起,送给她,让她多吃点,我怕她饿。日子渐渐好起来,逢年过节吃白面饼已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每次烙好饼,妈只端给我们吃,自己坐在那里望着饼发呆。

       我长大了,读书离开了家乡,有了城里的工作。我上班第一天开始就省吃俭用,不足二年,用积攒的薪酬为小姐姐立了一方石碑。我用刻骨铭心的眷恋,铸就一段文字:

       这里长眠的,是应该得到而没来得及得到幸福,让人心痛不已的小女孩。但愿人们记住她。记住她,就不会忘记我们曾经有过的贫穷与苦难。 

       我成家以后,把爹妈接进城,就没有再回故乡。我虽然离开了小姐姐,但是对她的思念却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和山水的阻隔而淡忘。

       往事如烟,逝者长已矣。

小姐姐如果活到现在,也是儿孙绕膝,享受人间天伦。可是,她从千疮百孔的旧社会刚迈进新中国,还未来得及领略幸福的滋味和为祖国的繁荣昌盛贡献自己的才智与汗水,就过早地逝去了,这一悲凉的结局,令人心酸。小姐姐对新生活的向往与企盼,在我心中留下难以平复的创痛,这是人生的缺憾哪!

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家里还买不起书包,我曾用了一阵子小姐姐准备自己上学用的那块儿绣花布。后来上了中学才知道,张爷爷在绣花布上写的是“雪满山中高士卧”一句古诗。句出元末明初诗人高启《咏梅九首》,有“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寒依疏影潇潇竹,春掩残香漠漠台。自去何郎天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我想,高启赞美梅花的伟岸,不正是小姐姐的品格吗!小姐姐是我心中迎风傲雪的冰骨玉洁,是我心中永不败落的映山红。我庆幸留下小姐姐的梳头匣和绣花布,使我有了永久的纪念。我常常把小姐姐的梳头匣和绣花布摆在面前,任凭它将我牵回往日的遐思。每当这时,我仿佛看见浩瀚苍穹伸出万道霞光,侗箫羌笛簇拥光鲜照人的小姐姐,向我飘然而至。每当这时,我仿佛听见小姐姐那银铃般的声音召唤我,飞起来,飞起来!向上啊,向上啊!痛苦是暂短的,幸福是长久的!

每当这时,我仿佛突然间身轻如鸿,袅袅升起,手挽小姐姐抛过来的七色彩虹,欢快地追随她,飞往遥远的天际。

       在我人生几十年的漫漫旅途中,始终把小姐姐的善良、诚实、勤劳、朴素、忍耐、刚强,当做我做人的根本。顺境也好,逆境也罢,我都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做事。不因荣耀而轻狂,不因挫折而气馁。

       所以,我活得很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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