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白马真白。
那年冬天,父亲牵着白马,在铺满积雪的大地上往回走,快到村口的老榆树了,我都没看见他身后的白马。那匹马好像不是生在人间的动物,而是和雪一同从天上落下来的,它和雪一样白,甚至白过雪。
我们村里人大都姓滕,包括父亲。但父亲年轻时却姓齐,叫齐自新。他是入赘到母亲家,跟了母亲的姓,才改名叫滕自新的。父亲原先的家不在平原,在离我们这很远很远的山里,那种远超过我的想象,比梦还要遥不可及。从我们平原往北走,要走过八十八座村庄,趟过五十五条河流,才能到达他原先住过的地方。据说那里四面都是山,高得伸手就能摸到软绵绵的云彩。山里住着会说人话的狐狸。树上落着浑身长满彩色羽毛的大鸟。草丛里盘着水缸一样粗的花蛇。当然这些都是父亲跟我说的,他只肯跟我说话,在我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为了证明这事是否真实,我曾问过祖母,祖母撇撇嘴说,别听他胡扯,难不成他还住在仙境。
那年冬天,父亲是用一整车豆子换回来的白马,不单是一整车豆子,还有一架胶皮轱辘大车和一匹红骡子。那一车豆子寄托了我们全家的希望,祖母为了等待价格上涨,直到快过年了,才让父亲赶着红骡子车,到一百里地远的秦家油坊去卖。秦家油坊是整个平原最大的油坊,每年刚一入秋就开始收豆子。但老谋深算的祖母知道,只有临近年根时,豆子的价格才会最高,所以她沉住了气,一直等,等到整个村子除了我家以外一粒豆子也没有时,她才正式作出决定。
我的祖母其实是我的外婆,但因为父亲是入赘过来的,所以我一出生就得管她叫祖母。她虽早年丧夫,却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在我母亲还没结婚前,她就攒下了足够厚的家底,在我们村里也数一数二。她是持家过日子的能手,我们一大家子的吃喝用度、账目进出都由她一个人掌管。在我的眼里,她似乎无所不能,甚至像神仙一样能预知未来。春天时她说哪天播种,哪天父亲就去地里种下玉米、高粱和豆子,父亲刚播种完,天就会落下来一场春雨。秋天时,虽然别人家还没开始收地,但她掐指一算,说用不上十天就会有一场大雪,于是父亲就挥舞着镰刀没日没夜地抢收庄稼。那年果然十天刚过,就来了一场大雪,许多人家的庄稼都被大雪埋在了地里。
这车豆子我们在家已经过过秤了,按祖母的算计,卖的钱足以满足我们一家人的愿望。祖母准备给自己打造一口上好的寿材,要和村子里滕有财的一样气派。母亲准备再造一间装杂物的厦屋,她为无处安放的家什已经头疼了好久。大姐已经十八岁了,她需要一双新皮鞋和一盒擦脸的胭脂,来吸引男人。二姐也十五岁了,她也需要一套花衣服,来满足自己日渐膨胀的虚荣心。我的愿望最切合实际,我只需要一包糖果,用牛奶做的糖果,据说那样的糖果来自于遥远的大城市,哪怕只吃上一粒,嘴里都能甜上一年。至于父亲,他是没有愿望的,我们也从来没有询问过他的愿望,在我们家人的眼里,他根本就不配拥有自己的愿望。除了单独和我在一起时,他一天说的话不会超过三句。他只会埋头干活,像一头穿了鼻环的老牛,累了也不停下。他是整个村子里最老实最能干的男人。当然在别人的眼里,他也是最窝囊的男人,我家和村里人有什么矛盾冲突他都只会忍耐,全靠祖母单枪匹马去对付。
但我们的愿望却都被这匹白马碗口大的蹄子踏碎了。
祖母和母亲,以及我的两个姐姐,她们至今都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换回一匹白马。后来父亲跟我说了他换白马的经历。那天他带着足够吃三天的干粮,半夜就赶着骡子车上了路。他顶着星星沿着官道走,走过了七个烟火缭绕的村庄,过了两条结满厚冰的大河,太阳东升西落,到黄昏时,他已经看见了人烟繁富的秦家庄,和飘着黑烟的秦家油坊大烟囱。可就在那时,他迎面走来了一个汉子。汉子牵着一匹白马。那匹白马又高又大,浑身像雪一样白,连一根杂毛都没有,长长的马鬃垂到了颈下,马尾巴扫着地上的积雪。父亲当时就怔住了,眼睛盯着白马,嘴巴张得老大。他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马,也不是没见过,他说他在梦里见过一匹,和这匹一模一样。父亲鬼使神差地跳下车,拦住汉子,非说要买白马。汉子当时撇撇嘴,翻翻白眼,傲慢地瞅了瞅父亲说,这马没人能养得了,它脾气暴躁,寻常人难以靠近它三尺。但父亲当时已经着了魔,他抓着汉子的羊皮大袄不松手,一个劲地软磨硬泡。最后汉子不耐烦了,就说,你要是能摸到白马的脑门,我就把白马卖给你,要是摸不到,或是被白马踢了咬了,那就算你倒霉,你看怎么样?父亲马上点头如鸡啄米,随后就向前几步,伸出手要摸白马的脑门。汉子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退了退,他等着看父亲摸白马的下场。说来也怪,那匹白马一开始还有些戒备,前蹄不停地刨着地上的积雪,鼻孔大张,不停地打着响鼻,一双比漆还黑,比夜明珠还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父亲。但当父亲的手快摸到它的脑门时,它却安静了下来。不但安静下来,还闭上了眼睛,主动用脑门蹭了蹭父亲的手。当时那个汉子就惊呆了,他不得不兑现之前说的话,把白马卖给父亲。但父亲当时一分钱都没有,无奈之下,他只好用豆子、红骡子和胶皮轱辘大车换下了白马。
我在村口迎回父亲。虽然他歉疚地告诉我,他没有给我买牛奶糖果,但我一点也不失望,我彻底被白马征服了。这匹白马像是一匹天马。它又高又大,脊背高过父亲的肩膀,仰起头时,我估计村子里最高的男人都摸不到它的下巴。最好看的是它的皮毛,白过雪,白过云,白过麦面,白过我见过的任何白色的东西。而且它浑身闪着银光,对,应该是银光,虽然我没见过银子,但我能想象得出那种光亮,应该和白马身上发出的一模一样。我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喜欢上了白马,它比糖果更令我开心。
白马牵回家,犹如一碗冷水泼入沸油。
祖母的手杖笃笃地点着地,一向口尖舌利的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像一条脱水的鱼。她的寿材变成了一条马腿,她死后将住不上气派的房子,这让她颜面全无。更主要的是,父亲在未经她的允许下,私自做主换回了一匹白马,这是在赤裸裸地蔑视她的权威。她不得不怀疑,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父亲,其实骨子里一直在和她做着无休止的抗争。他的任劳任怨只是假象。祖母过了好一会才说出话来。她说,滕自新!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不是想反天?!一面用手杖点指着父亲,一面迈动一双小脚向前奔。她的上半身太着急,不断地前倾,为了防止跌倒,她不得不加快脚步,这让它看起来就像一头被灌醉的母羊,充满了滑稽。祖母奔到父亲身前,她原想要用手杖教训一下父亲的,但也许她觉得那样会有失她尊贵的身份,所以只是用杖尖在父亲的脑袋上比了比,就沮丧地收了回去。
母亲骂父亲是家常便饭。那天她骂得最凶。她一边把眼泪和鼻涕抹在衣襟上,一边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父亲。她骂父亲的那些语言早就储存在了她的心里,需要时可以随意出口,不必现动脑筋细想。她怒不可遏,她的那些杂物将继续折磨她一年,也许不是一年,会更久,这让她难以忍受。她骂父亲的时候还会联想到她可怜的命运。她对父亲的怨恨一刻都不曾停止。父亲的到来,破坏了她对未来的憧憬,粉碎了她早就构想好的幸福。父亲窝窝囊囊,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男人。所以她骂父亲的时候,自己也充满了委屈。她本该怪罪祖母,是祖母把她变成了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从来没有为她着想过。但她不敢,祖母是一道巨大沉重的阴影,压在她的头上,她连反抗的勇气都提不起来。她只能一次次地把气撒在父亲的身上。如果她不拿父亲撒气,我估计她会爆炸,像一颗炮仗,粉身碎骨。
当得知自己想要的鞋子和胭脂成为泡影时,大姐彻底绝望了,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那时大姐也许已经相中了村里的某个男人,但她过时的布鞋和粗糙的脸让她鼓不起示爱的勇气,在男人众多的追求者中她会自惭形秽。她绝望得发出刺耳的尖叫,像指甲抓挠着玻璃。她先把桌子上的一个小圆镜子掷向父亲,然后又抡起胳膊,把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
二姐也是绝望的。她曾不厌其烦地梦见自己穿上一身花衣服时的情景,有时都会笑醒。和她在一起玩的那些女孩,就是比我家穷的,都至少有一件好看的衣服,但她却没有。这次好容易祖母答应了她,但谁曾想最后却是一场空欢喜。希望和失望巨大的落差让她痛苦万分。她得知消息后嚎叫着奔出了家门,一颗颗眼泪在她头发边飞舞。当时我甚至担心她会投河自尽。
父亲站在地中央,一声不吭,像立在屋地上的一根圆木。他满面通红,眼盯着地面,两个掌心不停地在粗布裤子上揉搓。裤子都快被他搓烂了。看他的样子,也许他十分内疚,正在心里谴责自己的一时糊涂,做了对不起家人的错事。那一刻,这个全家最强壮的人,就像一个泥塑的人偶,正承受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暴风雨,我总担心他会忽然垮塌,变成一堆泥巴。但事后父亲跟我说,他当时并没听见祖母对他的怒斥,也没听见母亲的诅骂,更没听见两个姐姐的尖叫和哭嚎。他当时已经关闭了耳朵,关闭了眼睛,他只留下一个躯壳在屋里承受着家人的怒火,他的心思已经飞出了身体,飞到了院子里,正绕着他的白马欢呼雀跃。
第二天,在家人的持续抱怨声中,父亲开始为白马建造圈舍。我们家原来有一个简易的马厩,是红骡子的,四面透风,顶上苫着快要腐烂的羊草。但父亲觉得,让白马住在这样的圈舍里,是对它的怠慢甚至侮辱。白马冰清玉洁,仿若仙物,它住的本应是天上的宫殿,来到我们家已经委屈了它,怎么也要给它建一个像样些的圈舍。
我家有一些木料,是母亲准备建厦屋用的,父亲根本不敢打它们的主意。父亲左思右想,猛然想起,离我们村十里远的河滩上有一大片杨树林,他决定用杨木为白马建造马厩。可是胶皮轱辘大车已经没了,虽有白马,却派不上用场。但我估计,就是大车还在,父亲也舍不得让白马出力干活。他爱惜白马,就像母亲说的那样,他对白马比对他的亲爹还亲。
父亲每天起早去砍树,专挑那些又粗又直的砍,砍完后去掉枝杈,再扛回家。他一天能扛回三根,往返要六十多里,饿了啃一口冻馒头,渴了吃几口雪。正是冬天,父亲每扛回一根杨木,手都近乎麻木,脸也冻得通红。他早已摘掉了帽子,头发上蒸腾着白色的气,鬓角挂着珠玉一样的霜。他的棉袄也已湿透,表面结了一层硬硬的壳,身体一动就擦啦啦地响,像穿了一身的铠甲。父亲用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扛回了一大堆木头。接下来,他开始建造马厩。我参与了他的建设,给他打下手。那些天父亲充满了激情,像一个少年,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话也异常地多。他一边干活,一边给我描绘了美好的未来。开春时,他将和白马一起去河滩开垦耕地,他说第一年至少就可以开垦出十亩好地,都种上豆子,当年收获的豆子就可以满足全家所有今年未竟的愿望。他还说,他要去找平原上最好的木匠,给白马定制一驾胶皮轱辘大车,只用上好的黄花松,一根杂木也不用。他还要找平原上最好的皮匠,给白马定制一套马具,用最好的牛皮,配上三十六个大大小小溜光锃亮的铜圈,十四颗叮当作响的铜铃。他自信满满,说只要一开春,家人就会扭转对他的态度,就会夸赞他换回白马的英明。
马厩建好了,那是整个村子最漂亮的马厩,不,应该是整个平原最漂亮的马厩。它高大宽敞,温暖舒适,不但我和父亲喜欢,就是白马也十分满意。父亲认真地饲养着白马。他选最柔软的稻草,铡得细碎,把炒熟的豆子研成面,用温水浸泡后,与碎稻草一起拌均匀,然后才给白马吃。就连给白马饮的水都是温水,而且必须清洁,里面放一把盐,还要再撒上一瓢豆面。每天早上还没吃饭,父亲就会把白马牵出马厩。父亲说白天马厩阴冷,必须把白马牵出来,让它晒晒太阳。把白马牵出马厩,父亲松开了缰绳。白马原地兜了两个圈子,低头向地,两只鼻孔大张,噗噗地向地面吹着气,同时用一只前蹄反复地刨了几下地面,然后就屈下前膝,紧接着就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倒地之后,它脖子使劲向上一扬,四条腿同时用力一摆,硕大的身体一下子翻了过来。白马喘了一口气,接着用同样的动作又翻了过去,然后才猛地站起来,浑身用力一抖,将身上沾附的尘土和草末抖掉。父亲连忙拿过一把竹扫帚,给白马上下左右地扫一遍。但他还不放心,眼睛贴在白马身上细心搜寻,捏下残留的细小的草屑。白马闭着眼睛,十分惬意,不时用头拱两下父亲,表示感谢。
春天来了,父亲摩拳擦掌,准备和白马一起开垦河滩边的荒地。祖母和母亲虽然态度冷淡,但我知道,她们一定在暗中观望,也期待着白马真的你能像父亲说的那样,力大无比,给家里创造出意想不到的财富。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换回白马还是值得的。
但所有人的希望又破灭了,破灭得很彻底,包括我的父亲。白马失踪了。
那天早晨,父亲照例去马厩,但他刚进门,就如遭雷击,傻掉了。马厩是空的,白马不见了,槽头只留下一段缰绳。父亲飞奔出门,先在村里,又去村外,不停奔跑呼喊。他找了一整天,嗓子哑了,眼睛红了,腿快断了,也没有白马的踪迹。第二天,由祖母出头,央求村里的村民又帮我家找了一天白马。他们找遍了方圆五十里的所有地方,没放过一座村庄、一块野地、一片河滩,询问了无数了个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但就是没有白马的影。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寻找白马的村民陆续回到村子里,聚集到我家。母亲和另几个帮忙的妇女做了几桌子酒菜,款待寻找白马的村民。看着这些人大吃大喝,高声谈论,祖母憋了一肚子气。待他们吃完刚走,祖母就质问起了父亲。她说,你不是说要开十亩荒地吗?你不是要满足我们所有人的愿望吗?父亲低头不语,脑袋恨不得钻进地里。
父亲继续寻找他的白马。他天不亮就出门,繁星满天才回家。他又一连找了十天,一无所获,人却一天天萎靡下来,脸瘦了一圈,头发凌乱,双目无神,走路时脖子软得挺不起脑袋。
第十一天吃早饭时,父亲埋头喝完一碗粥,撂下筷子,对祖母说,我今天去北面找白马,需要走很远很远,也许要十几天才能回来。看看祖母没吱声,就又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白马往北面跑了,我在梦里记住了它跑过的路,我能找到它。
祖母盯着父亲瞅,虽脸上波澜不惊,目光却很锐利,直到把父亲瞅得低下了头,她才说,你不许再找了,眼看就要种庄稼了,别最后白马没找到,却误了春种。停了一会又幽幽地说,白马这次来我家就是天意,是老天要让我们破财,也许我做错了什么,这是一种惩罚。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再看父亲,而是看着空气,像是自言自语。
但父亲还是没听祖母的话,那天吃完饭后他就离开了家。
父亲走后不久。祖母领着母亲和我们姐仨勉强把地种上。母亲和两个姐姐怨声载道,这些粗笨劳累的活本应该属于父亲,是他的出走连累了家人。只有祖母不说话,一脸的平静。
转眼父亲就走了一个多月,村头的老榆树发出了许多新枝,地里的庄稼已经一片嫩绿。家里人一开始还会提起父亲,多是对他的抱怨,后来就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母亲本来就是一个对人生提不起热情的女人,父亲在与不在对她来说似乎都没有多大的差别。祖母则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她根本就不提父亲。大姐虽然没有得到新皮鞋和擦脸的胭脂,让她失去了追求心爱人的自信,但她很快就和另一个小伙子粘在了一起。二姐更是,她没心没肺,和她的玩伴玩得要多开心有多开心,早已经忘掉了失去花衣服时的伤心。只有我时刻想念着父亲,有时我在吃饭时会偶尔提起他,但好像我提的这个人和家人并没有关系一样,她们该吃饭的继续吃饭,该说话的继续说话,这令我很伤心,也更加深了我对父亲的思念。我忘不掉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他跟我讲他家乡的一切。他亲昵地摸我的头,牵我的手。他高高地把我举过头顶,放在他的脖子上,看远处的风景。他走后,我常常忍不住去村头,站在老榆树下向北张望,我渴盼着有一天能看见父亲牵着白马回来。
父亲走后的第三个月,一天晚上,我梦见了父亲。在梦里,他出了村子,没有任何犹豫,一直向北走,脚步坚定有力。他一连走了六十天,每天太阳没露头就出发,天黑得看不见路了才停下。有几天月亮很圆很亮,他就日夜兼程。他有时会蹲下来,细心地在一棵草叶上摘下一根白色的马毛,有时会在河滩上惊喜地发现一串马的蹄印。他越来越有信心,头颅高扬,步子飞快,有时走着走着甚至会快跑起来,边跑边跳跃,像一个被快乐充满的少年。就这样,他穿过了足足八十八座村庄,趟过了五十五条河流,最后进入了一片大山。那片大山我太熟悉了,父亲不止一次给我描述过。每一座山都那么高,山顶缭绕着洁白柔软的云彩,山坡密布着浓郁茂盛的森林。父亲顺着一条山路一直往里走,忽然路边的树林里跳出了一只火红的狐狸。狐狸半坐在路中间,拦住了父亲的去路。但我能看出来,它不是一只可恶的狐狸,因为它的眼睛里装的全是笑。我看见它在和父亲说话,说了好半天,它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钻进了路旁的树林。可惜我离得太远,听不见它到底和父亲说了些什么。但我猜想,它无非是问问父亲山外的情况,因为它在山里住得太久了,一定对山外的世界感到新奇。父亲继续往山里走,他头顶的树枝上不时会有大鸟冲他叫两声。大鸟真大,比我们家的鸡要大两倍。它身子颀长,身上长满了色彩斑斓的羽毛,头上是鲜红的冠子,像一簇跳跃的火苗。我还看见了一条大蛇,真的有水缸那么粗,身上是彩色的花纹。它懒洋洋地横穿过山路,从这边的树林爬向另一边的树林。父亲不得不停下来,耐心地等着它巨大的身体全都爬过去,才重新起步。
父亲继续向前走,绕过一个山脚,眼前豁然开朗。宽阔的山谷中现出一个湖泊。湖泊不是很大,却很美,看一眼让人想哭的那种美,像一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山谷里。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湖,湖面比镜子还要平,颜色比天空还要蓝。湖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中游着无数条彩色的小鱼,这些天真的小鱼,它们似乎一直停留在童年,无忧无虑。湖边绿草如茵,草地上点缀着一簇簇紫色的小花,许多白蝴蝶在上面不知疲倦地跳舞。在湖对岸的草地上,我看见了白马,它在悠闲地吃草。在白马的身边还立着一个女人。女人身材娇小,长发飘飘。在梦里我能清晰地看见那女人的容貌。她鼻子小巧,向上翘着,带着一丝俏皮;眼睛弯弯的,里面含着令人迷醉的笑。看到白马和那个女人,父亲立刻飞奔起来,他一边飞奔一边喊着女人的名字,想绕过湖泊,前往对岸。那女人叫王雪莓,一个特别好听的名字,我想村里的任何女人都不配叫这个名字,这名字只属于天上的仙女。但也许王雪莓没有看见父亲,也或者看见了,但她却想躲避。她飞身上了白马,调转马头,白马一声长嘶,驮着她向远处飞奔而去。在宽阔的山谷里,白马扬起四蹄,像白色的闪电一样疾驶,王雪莓的头发在空中飞舞,像迎风招展的一面黑色小旗子。父亲一边奔跑一边大喊,可是还没等他绕过湖泊,白马就驮着王雪莓跑进了远处的森林。我替父亲着急得直跺脚,然后就醒了。
第二天吃早饭时,我在饭桌上说了我做的这个梦。我说我梦见父亲找到白马了,和白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叫王雪莓的漂亮女人。当时祖母和母亲都沉下了脸,良久,祖母才说,真的在我预料之中,他果然回去找王雪莓了,他的心还在大山里。她叹了一口气,又说,我早看出来了,这个滕自新心思极重,他不会安心在我家常住。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那匹白马应该是王雪莓的,这次滕自新换回白马只是他们制定好的一个计划。他到底还是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在父亲和母亲结婚前,父亲在他的家乡就已经有了一个青梅竹马的女人,就是我梦到的那个王雪莓。父亲来到平原和母亲结婚后不久,那个王雪莓曾经来过我们村子,据说她在我家门前等了三天三夜,也没等出父亲,最后被祖母给骂走了。
那之后不久,我又梦见了父亲。父亲追逐着白马,出了大山。他不停地奔跑,无论黑夜还是白天,无论刮风还是下雨,都不肯停下脚步。他总能在适当的时侯找到白马留下的踪迹,或是一两个蹄印,或是一根马毛,这坚定了他追下去的信念。他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每个村庄里都有人告诉他,白马刚刚从村庄经过,像一道白色的闪电,背上驮着个美丽的女人。父亲继续追赶,不肯接受村民的挽留,甚至来不及接过村民们给他端来的一碗解渴的清水。
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能梦到父亲,但我再也没有把我的梦境描述给祖母和母亲听。祖母和母亲已经接受了父亲离家出走这个事实,在她们的心里,父亲不再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他来过,又走了,只是一个过客。过客是不必被记挂在心里的。父亲只疼爱我一个人,他肯让我在梦里看见他的行踪,是对我的信任,证明他还在惦记着我。他多不容易,在奔跑的同时还要想念远方的儿子,这让我感动得常常想哭。我是孤独的,我只能在梦里看见父亲,却无法向他表达我对他的思念。因为思念父亲,我越来越不愿意说话,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为此祖母曾说过我,他说我越来越像我的父亲了。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带着惋惜和不甘,而我在心里却是欣慰的。
在梦里,父亲在广袤的大地上持续狂奔,风尘仆仆,坚毅果决。他穿过了一望无际碧绿的草原,穿过了浩瀚无边金黄的沙漠,穿过了无数个村庄、无数条河流,也穿过了许多繁华的城市,但他从来没有停下脚步。他拒绝了许多善良人的挽留,不做哪怕片刻的停留,只是一往无前地奔跑。
父亲越来越瘦了。他的头发又长又乱,在他的脑后飞舞,像一团黑色的火焰。他的衣衫破烂不堪,破洞里露着褐色的肌肉。他的鞋子也早已跑丢,一双赤脚跑过草原,跑过沙漠,跑过任何地方,已经像铁一样坚硬。但他一刻也不停歇,他是整个大地上唯一一个把全部生命都用来奔跑的人。
做最后一个关于父亲的梦时,我正好十四岁,那时父亲已经离开我们五年多了。在梦中父亲终于追上了白马。那是在海边,一眼望不到边的蓝色大海挡住了白马的去路,它再也无路可跑了。王雪莓从马上跳下来,她面带微笑,和白马一起回头望着来路。海风阵阵,王雪莓的长发和白马的马鬃在风里猎猎飘舞。这时我远远地看见了父亲,他正从天边跑来,由远及近,由小变大。他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我在梦里都能感受到他满腔的激情。多年以后,我还一直记得父亲和王雪莓会和时的场景,蓝色的大海,金色的沙滩,白色的马,两个人相拥在一起,久久不分开。
许多年后,我看见了父亲,不是在梦中。我和妻子开车去海边游玩,在通往海边寂静的公路上,我看见了一匹白马迎着我飞奔而来,跑到我车前了,我才看清马上驮着两个人,前面的是王雪莓,后面的是我的父亲。我赶紧踩了刹车,可当我下车后,那匹白马却已经跑过去很远了。
我站在公路上,望着白马消失的远方。那一刻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在我的脸上肆意横流。我对妻子说,我看见了我的父亲,他和心爱的人骑着一匹白马,像一道幸福的闪电。
原文刊于《当代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