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齐自新躺在宿舍的板铺上,用微信和王雪莓语音聊天。
他先问了家里的情况,儿子小虎长没长胖?爸妈的身体好不好?年货置办得咋样了?王雪莓一一回答他,小虎这个月又长了一斤多,开始冒话了。爸妈的身体都挺好。年货也买得差不多了。王雪莓又问齐自新哪天回家。齐自新说,也说不好,反正年前能回去,现在是边干边等工钱。
语音说了一会儿,齐自新觉得不过瘾,发起了视频聊天。但他刚发起,就被王雪莓拒绝了。齐自新说,你都接啊,我要看看小虎。王雪莓说,别费流量了,孩子都睡了。齐自新说,睡了我也想看看,我平时抖音都不舍得刷,流量还有不少呢。说完又发起了视频。
视频响了一会儿,接通了,王雪莓的脸呈现在了手机里,头发有些乱,身上穿着睡衣,看样子也躺下了。齐自新说,小虎呢?快让我看看。王雪莓把手机对准了小虎。小虎睡着了,脸红扑扑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鼻子像一个小蒜头,嘴微张着,肉嘟嘟的。我儿子可真招人稀罕,像一个小猪羔子。齐自新说,脸上瞬间长出了一厚层笑,马上都要掉下来了。
看完了儿子,齐自新问王雪莓,想没想我?王雪莓撇撇嘴,不想。齐自新说,快说,想没想我?王雪莓说,净说这些,不怕人笑话。齐自新说,谁笑话?就我一个人,他们去足浴店找小姐了,都没在屋。放低了声音又说,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别跟外人说,大鹏也找小姐去了,不是这一次,总去。
王雪莓问,你去没去过?齐自新说,一次也没去过,大鹏总想带我去,可我死活没同意。我知道他啥意思,他是想拉我下水,好堵住我的嘴,省得我回格木村后瞎说。王雪莓又撇了撇嘴,鬼才相信。齐自新急了,我要是找过小姐,出门让车轧死。
王雪莓说,你要是实在忍不住,就去找吧,我不怪你。脸上很平静,不像是在开玩笑。
齐自新说,你是不是有病?说啥呢?你长得这么好看,一个人在家忙里忙外,又是孩子又是地的,还得抽时间照顾我爸和我妈,我要是去找小姐,能对得起你?又问,快说,想没想我?
王雪莓说,你怎么一说话就问这个。齐自新说,我出来快一年了,全靠你这句话活着呢,快说。王雪莓说,想了。齐自新说,真想假想?王雪莓说,真想。齐自新乐了,嬉皮笑脸地说,快点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我儿子的饭锅,都把我想坏了。王雪莓说,你一视频就寻思这点事儿,有啥好看的,用不了几天你就回来了。齐自新说,就看,就看,要不今晚我觉都睡不好。
齐自新一个劲儿地央求,王雪莓无奈,说,给你看,给你看。开始解睡衣的扣子。
就在这时,宿舍的门响了。齐自新很沮丧,暗骂了一句,赶紧关了视频,然后打字告诉王雪莓,大鹏他们回来了。
大鹏他们几个人进了屋,仍然意犹未尽,热烈地讨论着。一个人说,今天这一百块没白花,那女的新来的,活儿好,还漂亮。另一个说,我那个不行,说二十八,可我一看就是瞒岁数了,眼角都是褶子,估计能有四十了。
大鹏对齐自新说,我就服你,我花钱请你,你都不去。齐自新说,没意思,有那一百块,干啥不好,那么一会儿就给人家了,犯不上。又说,你可悠着点,别太过了,你媳妇可在家等着你呢。
其他人笑了起来,一个人对大鹏说,你一年才回一次家,你媳妇能受得了吗?不得偷摸和别人搞破鞋啊?大鹏说,别的我不敢说,我媳妇的这点我可敢保,别说我一年才回一次家,就是我五年不回去,他也不会给我戴绿帽子,不是她怕我,是她爱我,知道不?那人又说,她爱你,你为啥去找小姐?大鹏说,这可不一样,咱们男人出来卖命挣钱,不能在这方面憋住,要不哪有心思干活儿。那人就笑了,说,人家齐自新足浴店一次都没去过,不照样干活儿挣钱,没照你少一分。大鹏哈哈大笑,说,你懂个屁,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齐自新不去,人家偷摸在被窝里自己就解决了,也就是比咱们多费点卫生纸。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齐自新立时拉下脸来,指着大鹏说,你能不能别瞎鸡巴逼逼,小心我回格木村后告诉你媳妇,让她和你离婚。
大鹏马上服了软,冲着齐自新一个劲儿地抱拳作揖,别生气,别生气,我是开玩笑,明晚我安排你喝酒,不安排是你揍的。
齐自新没有再理会大鹏,掉过身子,脸冲向墙,准备睡觉。大鹏他们还在讨论,一个人说,你们说女的是不是也跟咱们男的一样,时间长不整那事儿就憋得慌?一个人回答,女的可不像咱们,你听说过有女强奸犯吗?另一个人说,拉倒吧,女的就不是人?其实和咱们一样。
齐自新越听越来气,喊了一嗓子,他妈的有没有完了?他刚喊完,宿舍里就静了下来。大鹏说,都睡吧,明天还得干活儿呢。于是都闭了嘴,没多大会儿,宿舍里就响起了一片鼾声。
直到腊月二十八,齐自新和大鹏才回到格木村。
齐自新刚进院门,王雪莓抱着小虎就迎了出来。他连忙放下行李,从王雪莓怀里接过小虎。小虎有些怕他,身子使劲向后挣,小嘴撇着,马上要哭的样子。他谄媚地冲着小虎笑,一边笑一边说,我是爸爸,是爸爸。可小虎还是哭了起来,扭着脖子去找王雪莓。王雪莓把小虎接回去,说,你一年没回来,走的时候他还不记事儿,上哪知道你是他爸的。
王雪莓已经把饭做好了,四个菜,还特意做了齐自新爱吃的得莫利炖鱼。
齐自新说,我先去爸那看一眼,还有大哥那,回来再吃。说完抱住王雪莓,在她的脸蛋上叭叭地亲了两口,一脸坏笑地说,你等着,看我晚上咋收拾你。
齐自新的爸妈住的还是三十年前的老房子,早已破旧不堪,要不是今年村里旧房改造,给换了铁皮瓦和塑钢窗,估计都不能住了。
老两口为了给两个儿子娶媳妇,不但盖了两栋砖瓦房,还拿出了二十多万现钱,这现钱不全是积蓄,他们的积蓄几乎都用来盖新房子了,这现钱大多数是求爷爷告奶奶,从亲戚那借来的。两个儿子结完婚,老两口就成了两块干巴巴的海绵,一滴水也挤不出来了。
齐自新觉得亏欠爸妈的太多太多,总想多挣点钱,好让老两口过上好日子。这次回来,齐自新给他爸妈都买了礼物。给他爸买的是一个智能手机。在南方打工时,老爸老妈隔三差五就给他打电话,用的是老年机。他一直想着,给老爸买一个智能手机,以后可以和他视频。他给老妈买的是一身保暖内衣。他妈有老寒腿,一入冬两腿就冰凉、麻木、疼痛。齐自新知道,这都是他妈年轻时在田里做下的病根。
老两口连声说,以后不许给我们买东西了,钱挣得不易,要用在刀刃上。又问了齐自新打工的事儿,累不累?住在哪?吃的好不好?今年挣了多少钱?当得知齐自新今年挣了六万多块时,老两口很高兴。
齐自新是个泥瓦匠,如果不去南方进大建筑队,只在家里跟着小工程队干,那一年能挣三万多就不错了。但老两口只高兴了一会儿,就严肃了起来。他爸说,钱挣得是挺多,可舎家撇业的,还多吃辛苦,不如守家在地,在家根前儿找点活儿干,少挣点就少挣点,至少能顾上家。他妈也说,就是,你一走就是一年,雪莓自己一个人伺候好几亩地,还拖着个孩子,也够她受的,就算我和你爸能帮她一把,可也不是个长事儿。
齐自新有些奇怪,不对啊,前两年我不愿意出去,你们俩还一个劲儿说我不知道挣钱,撵我出去呢,怎么今天反倒不让我出去了呢?我也知道在家根前儿干好,轻巧,还能干点儿家里活儿,可好是好,钱少啊。又说,你们看咱格木村的男的,不都出去了吗?要不出去干,在格木村累死累活一辈子也得受穷。
老两口还要说什么,齐自新有些不耐烦了,你俩别说了,说破天我也得出去干,你俩就别管了。又说,我去我大哥那看一眼。
齐自新的大哥是格木村第一批去南方打工的男人,要不是后来受了工伤,腿落下了残疾,他现在也和齐自新一样,是一个常年在外的打工人。
齐自新把带回来的礼物给了大哥大嫂,大哥大嫂都很高兴。大哥问他,过了年还去吗?齐自新说,去啊。他大哥说,我现在算看明白了,当初我要是在家跟前儿干活儿,也不至于受这点儿伤,出外干活儿是挣钱,可咋也没家好。
齐自新说,你怎么和爸妈一样,不出去干活儿咋整?还得干,现在多吃点儿苦,以后就享福了。他大嫂白了他大哥一眼,说,谁像你,格木村在南方打工的人多了去了,进工厂的、进工地的、送外卖送快递的,不都好好的嘛。回头对齐自新说,别听你大哥瞎说。齐自新说,我知道。四下看了看,问道,怎么没看见小龙,我还给他准备了红包了呢。他大嫂说,别给他红包,小孩不能惯着。又说,刚才还在屋里,估计在门口和别的孩子玩呢。齐自新说,我去找找他。
齐自新在门前的路上找到了小龙,他正和一帮孩子在玩雪。齐自新喊了一声,小龙一抬头,大叫一声二叔,丢下伙伴,欢快地跑了过来。
齐自新问,想没想二叔?小龙说,想了。齐自新从怀里掏出红包,递给小龙,这是二叔给你的,想买啥就买点啥,别给你妈。小龙接过去,打开红包,从里面抻出两张红票子。哇!小龙登时跳了起来,二叔你太讲究了,给我这么多钱。齐自新摸了摸小龙的脑袋,别整丢了,快回家吧,我也该回家吃饭了。
可齐自新刚走出几步,就被小龙叫住了。小龙追上来,拉着他的手,走到路边的墙根,神秘兮兮地说,二叔,你对我太好了,我应该告诉你一个秘密。齐自新笑了笑,你才几岁,能有什么秘密。小龙说,是秘密,我妈告诉我,对谁都不能说,要是说了,就撕烂我的嘴。齐自新问,什么秘密?小龙说,你可别让我妈知道,我二婶跟德光爷爷睡觉了。
齐自新的脑袋嗡地一声响,登时心跳加快,忙问小龙,净胡说,是谁告诉你的?小龙说,我妈和我爸偷摸说话,我在被窝里听到的,不骗你。
德光五十多岁,在格木村当了近三十年的村长,县城里还有自己的买卖。这么多年来,他在格木村一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齐自新以前就听说过,德光作风不好,格木村有不少女人被他睡过。但齐自新从来没把他和王雪莓联系在一起过。齐自新对王雪莓太了解了,她心地善良,吃苦肯干,对他和爸妈都特别好,更主要的是,王雪莓生性腼腆,从不和别的男人说过格的话,就是别的男人和她开玩笑,她都红着脸不接,或者干脆走开。不应该啊,难道是小龙在说瞎话?按理说,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编不出这样的瞎话,一定是他听大人说过这事儿。
齐自新越想越闹心,越想越害怕,他没有回家吃饭,而是又去了他爸家。
他进屋直接就问,妈,你知道雪莓和德刚的事儿吧?他俩睡一起去了。
老太太一愣,你听谁说的?可不能听别人胡说,根本没有的事儿。
齐自新说,我听小龙说的,大人可能说胡话,可孩子不会撒这样的慌。你快告诉我,这是不是真事儿?
老太太说,压根就没有这事儿,你出门干活儿不在家,可我和你爸天天在格木村,难不成小龙知道了,我俩还不知道?这小兔崽子净扒瞎,看我不收拾他。又说,这几年,雪莓除了下地伺候庄稼,再就是过我们这来,平时根本不去别的地方,不像别的小媳妇,闲不住,东家走,西家串,不是打麻将,就是扯闲话。你媳妇你还不知道吗?她可是个本分人。
齐自新说,好,那我回家直接去问她,没有这事儿更好,要是有,一天也别想过。说完转身就走。
齐自新都快走出院门了,忽然听见他妈一声喊,你给我回来!齐自新站住了脚,心里瞬间凉了一大截,他明白了。
他妈说,自新,你回去别问雪莓了,我都跟你说了吧,小虎没扒瞎。
齐自新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像炸了一个大爆竹,过了好几秒,才静下来。他小声说,妈,我知道了,转身又要走。
你给我回来。一声大喊,这次是他爸叫住了他。他爸把他喊回来后,就不再说话了,坐在炕沿上开始卷烟。
他妈说,自新,这事儿已经出了,但你不准提离婚的事儿,你要敢提,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齐自新大喊,你别管,这个贱娘们,我在外面累死累活地挣钱,她在家里胡搞,我饶不了她。
你给我闭嘴!他爸又喊了一声,身子气得乱战。听你妈的,你不准胡来。
他妈说,你在外面累死累活,雪莓在家里就不累吗?她一个女人,要带着个孩子,还要伺候那些地,家里家外,连个男人都没有,啥事都得她自己张罗,要说你不容易,那她就更不容易。
不容易就可以乱搞吗?齐自新的眼睛都红了。
他妈说,你小点声,喊什么喊,怕别人不知道吗?又说,你先别说,听我给你讲,这事儿不怨雪莓,要怨也得怨德光那个老畜生。你以前可能也听说过,德光那个人本来就不正经,谁家小媳妇都惦心。咱格木村的男人在家的少,他就逮住了机会。他有的是手段,连哄带骗,外加给点好处,女人们没有男人在根前儿,哪有主心骨,一来二去就被他得手了。今年开春,你走没多长时间,小虎就得了一场病,是在晚上,发烧,都抽了,脖子细软,嘴里吐白沫。可把雪梅吓坏了,跑来找我和你爸。我们抱着小虎就去了卫生所。可卫生所的大夫也不敢给治,怕治不好担责任,就让我们去县里大医院。
齐自新说,我咋不知道小虎有病的事儿?雪莓也没跟我说过啊。
他妈说,她敢跟你说吗?一说你该着急了,该总惦记家了。
他妈接着说,咱村离县城好几十里地,三更半夜的上哪找车去?雪莓就想到了德光。她跑去敲门,疯了一样,通通敲。后来德光就出来了,知道孩子病了,马上就开车把我们送到了县里的医院。那次小龙就是重感冒,发烧烧大劲儿了,到了县医院,打了一针退烧药,没多大会儿就缓过来了。大夫说不用住院,回去接着吃两天感冒药就行。那天我和雪莓还有你爸都急懵了,都是德光跑来跑去给办的各种手续。看完病他把我们又拉了回来,到家天都放亮了。我估计就是那次,德光开始盯上雪莓的。他知道雪莓感激他,就缠上了雪莓。俗话讲得好,好女怕缠郎。雪莓是个没心眼子的女人,德光又对他有恩,你说她咋整?再说了,女人身边要没一个男人,都软弱得很,冷不丁冒出个男的,对她好,她就懵了。
齐自新怒道,那也不能和老畜生睡觉啊。
他妈说,雪莓也是一时糊涂,好像也没几次,后来我觉警了,就话里话外点过她,她也就和德光断了。
齐自新说,不管你咋说,可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啊。
他妈说,咽不下去也得给我咽,你知道给你说媳妇费了多大劲?我和你爸为了借钱,低三下四,就差下跪了,光彩礼一下子就拿出了八万,再加上盖房子、买东西,里里外外那是多少钱?我和你爸就差把骨头渣子砸碎卖钱了。你说你要是一昏头,真和雪莓离了婚,你以后还上哪找媳妇去?一个二婚的,要钱没钱,谁跟你?就是找着了,你还能找个大姑娘是咋的?你和雪莓咋说也是从小的,她就是一时糊涂。又说,人活一辈子,谁还没犯过糊涂呢?
齐自新的拳头越握越紧,骨节咯嘣嘣地响。他妈说,就算妈求你了,你回去后就装啥都不知道,以后好好和雪莓过日子,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其实雪莓的心还是在你和孩子身上,我看她那样,也是后悔了。
齐自新说,怎么和她过下去?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这事儿?
他妈说,德光在格木村跟了不少女人,你见谁离婚了,不都忍着呢吗?就说和你一起去干活儿的大鹏吧,他媳妇也跟着德刚呢。
看齐自新不吭声,他妈又说,就算妈求你了,还非得让我和你爸给你跪下吗?
齐自新握紧的拳头狠狠地锤在了墙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齐自新回到家里,看见饭菜都已经摆在了桌子上,但王雪莓却不在,应该是干等他不回来,抱着小虎找他去了。
他坐在桌子前,望着桌子上丰盛的饭菜,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他虽然已经答应了他妈,不会和王雪莓离婚,甚至还要假装不知道这事儿,可答应是答应了,他的怒火和委屈却一点也没消,不但没消,相反倒更大了。人生真是变化无常,他从遥远的南方,坐火车,倒汽车,兴致勃勃地赶回家来,却遭受了这样的当头一棒。这巨大的反差太过魔幻,有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梦中,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在梦醒后恢复如初。
他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憋屈,猛地抄起了桌上的一瓶白酒,一仰脖,咕咚咕咚,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了一大半。
他的酒量本就不大,大半瓶酒下肚,好比火上浇油,他心中的怒火燃得更旺了。他的理智也随着怒火的燃烧,变得无法控制。操你妈德光,我要让你付出代价。他狠狠地骂着,一个念头在他大脑中一闪,被他捕获住了,他决定不能让德光把这个年过去。他奔进厨房,摸起菜刀,揣进怀里,夹在腋下,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家门。
格木村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氛,有的人家挂起了红灯笼,有些大门已经贴上了红对联。
在路上,齐自新遇到了几个人,他们都和他打招呼,说一年不见,挣大钱了吧?或者说,在家多住几天,好容易回来一趟。他们都很热情,脸上带着笑。但齐自新觉得他们不是在和他打招呼,而是在嘲讽他,在等着看他的笑话,所以他就没有回话,依旧自顾自地往前走。
虽然春节已至,但北方的天气依旧很冷,一阵阵冷风扑面而来,齐自新迈着大步,昂头挺胸,悲壮地,一往无前地走在风里。
德光家到了,高高的围墙,华丽的欧式大门,大门上贴着两幅巨大的门神。两个门神威严肃穆,手持钢鞭和金锏,四只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齐自新。齐自新浑身肉皮一紧,酒一下子就醒了两分。
大门两侧的空地上,停着四辆轿车,都是黑色的,溜光锃亮,闪着尖刀上才有的寒光。看来德光家今天来了不少人,从这些车的豪华程度来看,这些人应该都是城里的。听说德光黑白两道都有人,那来的这些人就有可能是他黑道上的朋友。想到这里,齐自新的胆子又小了一圈。
院子里人声嘈杂,期间还夹杂着猪叫声,很是热闹。齐自新在大门外站了很久,他犹豫着,心里矛盾重重。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掉头回家。德光是作恶多端,但自有老天来收拾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早早晚晚的事儿,何必我来找他清算,根本犯不上,就算杀了他,我又能有什么好结果?他这样想着,身子扭转,想要离开。但他忽然又停住了,因为这时在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一幅画面,是德光和王雪莓睡觉的画面,两具白花花的肉体纠缠在一起,动作和声音都那么清晰。他的怒火再次燃烧起来,没有丝毫犹豫,他推开了德光家的大门。
院子里有许多人在看杀猪,这些人挺胸叠肚,衣着讲究,一看就是城里人。那头猪很大,被几个人按在案子上,四肢不断挣扎,猪头不停摆动,一个人拿着杀猪刀,怎么也找不准下刀的位置。猪嗷嗷地叫,看热闹的人哈哈地笑。
这时德光走到了案子前,骂道,都他妈的是饭桶,杀头猪这么费劲,又不是让你们杀人。他要过了杀猪刀,先吩咐几个人把猪按牢,然后右手握刀,左手抓着猪耳朵,刀尖在猪脖子上点了几点,找准位置,一用力,一尺多长的刀苗子无声无息地插进了猪脖子。
猪嗷的一声惨叫,齐自新的身子随之一抖。
但德光还不肯罢休,手上再加了一份力气,杀猪刀又往里走了走,半个刀把都没进了猪脖子。
猪又惨叫了一声。一股尿意袭来,齐自新再次打了个激灵,酒已醒了七分。
德光抽出了杀猪刀,尖刀上滴着鲜血,落在尚存积雪的地上,像开了一朵朵妖艳的梅花。冒着热气的猪血汩汩地从猪脖子里涌出来,淌进了下面的一个盆里。猪拼命地挣扎了几下后,身体僵直,死掉了,只有眼睛圆睁着,里面布满了恐惧和不甘。
看热闹的人发出了一片叫好声。德光接过一人递过去的抹布,擦着杀猪刀上的血,一抬头,看见了齐自新。
自新回来了?德光问,低头继续擦拭杀猪刀上的血。只几下,杀猪刀就光亮起来,阳光一晃,狠狠地刺了一下齐自新的眼睛。
齐自新赶紧说,今天刚到的家。
德光说,好,你这人还算有良心,回来还知道来看看叔。不像有些人,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村长。擦了擦手上的血,又说,你说你们这些壮劳力都出去了,整个格木村就都扔给了我,春种秋收、修桥补路,就连个人家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我都得管,你说我容易吗?说完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齐自新,像是在等他的回答。
齐自新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像鸡在啄米。
德光接着说,自新啊,你家我也没少操心,你爸的房子今年我给换了铁皮瓦和塑钢窗,还有你家的地,春天是我帮着找车给种的,秋天还是我找车把苞米给拉回来的。停了一会儿,像想起了什么事儿,又说,对了,来年我想给你爸妈办个低保。按理说,你爸妈不够格,有俩儿子,但我想了,你大哥打工弄了个残疾,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办就办了吧,我这人就是心软。
齐自新又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虽然没把谢谢两字说出口,但脸上却全是感激。
德光这时已经把杀猪刀和手上的血擦净了。他掂了掂杀猪刀,转身走向别处,边走边对着那些城里人说,妈了巴子的,十几年没动刀了,手生了。有人说,大哥威风不减当年,还那么牛逼。人群中又响起了一片叫好声。
齐自新站在原地,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德光转过身来,对他说,自新别走啊,在这吃猪肉,我每年过年都杀一头猪,笨养的纯绿色猪。
齐自新连忙说,不了,不了。
德光也没深让,喊了一句,三儿,拎一件刀鱼,给自新带回去。他三儿子答应了一声,走向院西的库房,那里每年过年都堆满了别人送来的东西。不一会儿,三儿就拎来了一件速冻刀鱼,走到了齐自新身前,白了一眼,手往前一送。齐自新吓得连连后退,好像那不是刀鱼,而是炸药包一样。
德光有些不耐烦了,冷着脸喊了一句,拿着!
齐自新又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接刀鱼。他一抬胳膊,夹在他腋下的菜刀从棉袄里掉了出来,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几个人看见了地上的菜刀,纷纷围了上来。
齐自新吓得脸都白了,两腿突突地抖。
德光哈哈大笑,你这是要拿菜刀来帮我杀猪啊?
齐自新赶紧捡起菜刀,脸上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连连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拎着刀鱼,狼狈地逃出了德光家的大门。
一出大门,齐自新就看见了王雪莓,她抱着小虎,站在路中间,正望着他。齐自新没有说话,也不正眼看她,拎着刀鱼往家的方向走。王雪莓快步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抱着小虎,另一只手猛地从他手里抢过了刀鱼,又奋力一掷,扔到了路边的垃圾堆里。
齐自新一愣。王雪莓说,咱回家。伸手去拉齐自新的手。齐自新的手躲了一下,没躲过去,被王雪莓攥在了手里。他刚想把手抽出来,这时王雪莓怀里的小虎歪着头冲他叫了一声爸爸,声音稚嫩清脆。
齐自新的眼泪哗的一下涌了出来,慌忙从王雪莓怀里接过小虎,脸紧贴着小虎的头,蹭来蹭去,眼泪和鼻涕弄了小虎一脸。
夜深了,小虎早就睡着了。齐自新躺在炕上,大睁着眼睛,身体一动不动。王雪莓躺在他身旁,和他隔着一尺多远的距离,也是一动不动。齐自新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也能听见王雪莓的呼吸声,但他俩谁都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躺着。窗外零星地响着爆竹声。
这样过了好久,王雪莓忽然说话了,是对着天棚说的。她说,有一天半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死了,小虎也死了。我吓得到处去喊人,可我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鬼,脸上都是烂肉,舌头吐出老长。他们追我,我虽然使劲跑,但双腿却像被捆住了一样,怎么也跑不快,就这样,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最后我摔倒了。我拼命地挣扎,刚想爬起来,他们就追到了我身前,十几个脑袋一起扑向我,我一下子就吓醒了,浑身都是冷汗。醒来后,我一直也没睡,根本不敢闭眼睛,只要一闭眼睛,眼前就是一群恶鬼,心里怕极了,想给你打电话,还怕耽误你休息,只能紧紧地搂着小虎,一直挨到天亮。
齐自新认真地听着,没有搭话。
王雪莓继续说,我一个人在家,种地、收地、做家务、看孩子,这些活儿我都不在乎,因为都是在白天,忙点更好,感觉挺充实的。我就怕晚上,把小虎哄睡后,我就睡不着了,身边没有你,我总觉得屋子里空空的,我的心里也空空的。那种空很可怕,是掉进河里要被淹死的感觉,总想抓住点什么,哪怕是一根草。那时我就想,以后再也不让你出去了,一家人在一起,吃好吃赖都没什么,只要高兴就行。
齐自新依旧没有说话。他的心脏在一点点地揪紧,隐隐地有些疼。
静默了一会儿,在黑暗里,王雪莓说,过了年,小虎让爸妈给看着,我和你一起出去打工。齐自新想点一下头,但他的脖子硬挺挺的,头怎么也动不了。
又过了一会,王雪莓把手伸向了齐自新,轻轻地触碰他的胳膊。齐自新没有动,王雪莓的手又顺着他的胳膊爬向了他的肩膀、胸膛、脖子和脸。齐自新依旧忍着不动,身体如同一截木头。又过了一会儿,王雪莓的身子贴了过来,双臂像章鱼的触须,缠住了他,开始亲他,亲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像疯了一样。
齐自新的身体里嘭地一声,爆燃起一团大火。他一把推开王雪莓,翻身骑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身体疯狂地动起来,粗暴、凶狠,像要把心中的愤怒、仇恨和委屈都发泄出来一样。王雪莓紧闭着嘴,嗓子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两条胳膊死死地箍着他的腰,指甲陷进了他的肉,牙齿陷进了他的肩膀。
狂风暴雨之后,齐自新浑身都是汗水。他和王雪莓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齐自新用力地抱住了王雪莓的头,把它紧紧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前。他越来越用力,恨不得把这颗头颅按进自己的胸里,再按进自己的心脏。
王雪莓呜呜地哭着,齐自新无声地淌着眼泪。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不时有烟花腾空而起,透过窗子,映亮整个房间,然后又落下去,把送进屋里的光彩抽离。
旧的一年即将过去,新的一年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