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遭到金雕袭击时,齐自新正在地里收玉米。
格木村人收玉米都要先把玉米秸割倒,几十棵归成一小垛,垛与垛之间相距十来米,然后才从秸上把玉米棒子掰下来。这样干有这样干的好处,一是掰下来的玉米可以聚成堆,便于装车;二是收完玉米后的玉米秸好捆。虽然格木村向东、南、北三个方向不远都是连绵的大山,但自从封山育林后,玉米秸就成了格木村人的主要燃料,收完地后,必须一棵不剩地拉回村子。
齐自新干活时一直魂不守舍,齐小强的身影总在他眼前晃,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清晰时他能看见齐小强的脸,和脸上那一双充满怨恨的眼睛。那双眼睛冷冷地盯着他,目光像锋利的小刀片子,让他鼻子发酸,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模糊的时候,他只能看见一个人影,人影一瘸一拐地走在白花花的阳光里,但他知道那就是齐小强,于是他就使劲地眨一下眼睛,想从影子上看出熟悉的面容。
一转眼,齐小强已经死了两个多月了,可齐自新心里的愧疚却一点儿都没消散,不但没有消散,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里的愧疚反倒越来越深,已经由愧疚变成了悔恨。这种悔恨一直折磨着他,像一只小野猫,躲在他的胸膛里,不时地用爪子抓挠着他的心脏。虽然齐小强的病以及后来的死和他都没有关系,但他还是自责,作为父亲,没有能力保护好儿子,就是最大的失责。
现在每次推开家里的院门,他都会有一种错觉,觉得齐小强还坐在院子里的某个角落,他还能感觉到齐小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每当这时,他就会想,要是能把日子重过一遍多好,他宁愿替齐小强得病,甚至替齐小强去死。
金雕飞到头顶时,齐自新正撅着屁股,心不在焉地从一棵玉米秸上往下掰玉米。他忽然就感觉眼前一暗,定睛一看,原来地上出现了一个黑影。黑影瞬间变大,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怪异的风,玉米叶子扑啦啦地颤动,地上的尘土四处飞扬。他慌忙抬头,只见一只金雕正从天上朝他扑下来,一对翅膀伸展开,足有两米多,那样子就像一架俯冲下来的轰炸机。
齐自新还没来得及反应,金雕的双爪已经接近了他的头顶。慌乱中,他本能地举起双臂,护住脑袋。金雕的一双利爪狠狠地抓在了他的两条胳膊上,尖锐的爪尖瞬间就刺进了肉里。金雕抓住他的双臂后,翅膀一扇,顺势向上飞去。齐自新感觉胳膊一阵剧痛,眼看着一条肉被金雕撕了下去。
金雕飞上半空,鸣叫一声,绕了一个圈后,又对着齐自新扑了下来。齐自新顾不得手臂上钻心的疼痛,赶紧往相邻的玉米地里跑。相邻的玉米地还没开始收,玉米秸还没被割倒,可以阻挡一下金雕的攻击。可他的速度哪里能快过金雕,他刚到地边,金雕就已经再次扑了下来,一双翅膀猛地照着他一扇。他耳边轰的一声巨响,像被车撞了一样,一股大力把他掀翻在地。就在金雕的一双利爪再次抓向他时,他连滚带爬地钻进了玉米地,金雕只抓烂了他的裤子,并没有伤到皮肉。茂密挺立的玉米秸挡住了金雕的进攻。金雕重新飞上天空,在玉米地上空来回盘旋,几次作势欲扑下来,都没成功,最后只好不甘地飞离了玉米地。
齐自新胳膊上的伤很严重,左胳膊上被撕下了一条肉,从肘关节到肩膀,足有一尺长;右胳膊上也被抓了一个很深的口子,皮肉翻卷着,甚至都能看见里面的骨头。齐自新在乡卫生院做了缝合手术,之后又在家整整养了一个月,伤口才算长好,但是却留下了可怕的疤痕。
齐自新被金雕抓伤,这事儿很快就传遍了格木村。格木村人都很奇怪,格木村离大山不远,金雕他们经常能见到,但金雕袭击人的事儿却从没听说过,别说袭击人了,就连跑到村外觅食的家禽,金雕都不会动一下。有人说,也许金雕好长时间没捕到猎物了,所以才袭击齐自新,毕竟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只要饿急眼了,胆子都会大起来。为了证实他的判断,他还拿出了一个相似的实例,三十多年前,有一年冬天,山里的狼饿急眼了,就下了山,进了格木村,那一年格木村的牲口没少被祸害。但村里放羊的老根说,金雕和狼可不一样,他天天赶着羊群去草甸子,几乎每天金雕都会从草甸子上空飞过,如果金雕真是饿急眼了,那为什么不抓小羊羔呢?要知道,金雕抓走一只小羊羔还是很轻松的,犯不上袭击人。
金雕第二次袭击齐自新是在冬天。
自从被金雕抓伤了胳膊后,齐自新就不敢轻易出村了。就算是在村里,他有什么需要办的事儿,也都是选在天黑下来之后才出屋,比如去小卖部买些油盐酱醋之类的生活用品。但即使是这样,他出去时也十分谨慎,常常是走几步就向天上看看,随时做着逃跑的准备。
他这种异常的行为,遭到了格木村人的集体嘲笑,按他们的想法,金雕袭击齐自新只是一个偶然事件,这样的事儿百年不遇,就是齐自新再倒霉,金雕也不一定会再次袭击他,那概率太小,简直就可以忽略不计。何况那之后金雕也来过几次格木村,有时是一只,有时是两只,但并没有袭击任何人,可见齐自新是被吓破胆了,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入冬后,金雕来的频率越来越少了,进腊月后,金雕一次也没来过。齐自新天天在院子里仰望天空,一连二十多天,他也没见到金雕的影子。他想,也许是天越来越冷,金雕捕食困难,必须用大量的时间出去捕猎,已经没空来格木村了。他这样一想,胆子慢慢地就大了起来,开始试探着在白天走出家门,最后他索性到了村外。他去村外并不是要干什么活儿,他只是要证实一下,金雕已经不再盯着他了。他一边在村外的土路上行走,一边谨慎地在天空中搜索。天空上灰蒙蒙的,没有一丝云,当然也没有金雕的影子。他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重担。
直到年根,金雕也没有出现,齐自新决定去镇里赶一趟大集,买点过年的东西。自从齐小强死后,他对生活的要求就越来越低,已经压到了最低的限度,吃的能够填饱肚子就行,穿的不漏肉、不挨冻就可以,好像他要是在物质上对自己好一点,就会增加他对齐小强的愧疚一样。但现在他想通了,人已经死了,无论他怎么样虐待自己,都无法挽回,他觉得他应该振作起来,毕竟今后的路还很长。
赶集那天天气很好,刚下过一场大雪,大地一片纯白。
格木村离镇里并不是很远,也就七八里路,平时格木村人去镇里都开着农用车,或者骑着摩托、自行车。但因为刚下过一场大雪,路被封了,所以这天赶集的人就都只能步行。
齐自新腋下夹着两个化肥袋子,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要买的东西,肉买几斤,鱼买一条,再买一斤鸡翅膀,虽然他不太喜欢吃鸡翅膀,但齐小强喜欢吃,以前每年过年都有这道菜。现在齐小强死了,可他还是想买点回来,过年时做好,端到桌子上,权当儿子还在。想到这,他的鼻子一酸,一股眼泪涌了上来,他仰起头,想倒咽下泪水,这时他就看见了金雕,不是一只,是两只,一前一后,正从远处飞来。
齐自新撒腿就跑,他知道,这两只金雕是奔他来的。金雕离他越来越近,已经降低了高度,俯冲了下来。齐自新拼命地往前跑,前面不远就是格木河,河上有一座石桥,只有钻到桥洞子里,才能躲过金雕的攻击。
在离石桥还有十来米的时候,第一只金雕已经扑了下来,巨大的翅膀遮住了太阳,地上的雪粉纷纷扬起。金雕的双爪直接抓向了齐自新的脑袋。齐自新一缩脖子,头上的毡帽被金雕抓在了爪子里。金雕一击不中,扇动翅膀升上天空,转了一圈,准备发起第二次攻击。这时另一只金雕也扑了下来,双爪一下就抓在了齐自新的双肩上,顺势一振翅膀,齐自新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好在齐自新今天穿了一件羊皮袄,皮袄很厚,金雕的爪子虽然抓在了袄上,却没有伤到他的皮肉。
齐自新有一百三十斤重,金雕提着他无力升上高空,只能在地面以上两三米飞行,身子栽歪着,喝醉了一样。齐自新的皮袄没有系扣子,慌乱中他双臂一举,两条胳膊从袄袖子里褪了出来。他扑通一声跌到了格木河上。河水早已结冰,冰面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雪。齐自新刚一落地,就顺势打了一个滚,迅速滚到了石桥下面。
路上的行人看见金雕袭击齐自新,都呆住了,直到齐自新被金雕抓起来时,他们才反应过来,几个大胆的冲过去,试图从金雕爪子里救下齐自新,但更多的人开始四散奔逃,他们以为金雕没有抓住齐自新,一定会掉头去抓他们,但他们没跑几步就停了下来。那两只金雕并没有追他们,而是在石桥上空盘旋,不时地俯冲下来,试图钻进桥洞子里攻击齐自新。看来金雕是认准了齐自新,并不攻击别人,这时有人就想起了秋天时齐自新被金雕抓伤胳膊的事,他们直到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金雕是冲着齐自新来的,是和齐自新有仇。可是金雕和他能有什么仇呢?
格木村人又开始了新的猜测。有人说,齐自新年轻时打过猎,一定打死过金雕,金雕袭击他是在报仇。可这种猜测很快就被否定了,齐自新上缴猎枪距今已经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他即使打死过金雕,金雕也不可能忍到现在才来报仇?还有人神秘地说,那两只金雕是齐自新的媳妇和儿子的化身。他媳妇死了好多年了,他儿子腿上生了毒疮,也在去年吊死了。是不是他媳妇和儿子都对他有怨恨,于是化成了金雕来报复呢?反正格木村人有了各种猜测,各种猜测很快就演变成了谣言,这几种谣言在格木村肆无忌惮地流传。
只有齐自新自己知道,为什么金雕单单袭击他,但他不能说。有些事说出来反倒不如不说,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现在,他十分后悔,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再次回到去年夏天的那个下午。
用了将近半个小时,齐自新才爬到崖顶。当然他是从背面爬上去的,没有人能从正面爬上这个悬崖。悬崖的正面虽然不算高,也就二十米左右,却十分陡峭,像快刀切过的豆腐。悬崖在空中流云的衬托下,似乎正在向下倾倒,人站在底下向上望,肝胆都要发颤,总觉得自己随时会被砸成肉泥。
悬崖的背面坡度虽然没那么大,而且还有许多树木可供搭把手,但坡却长,而且怪石嶙峋,树木茂密,没有一条现成的路可走,所以齐自新爬上去还是消耗了大量的体力。
坐在悬崖顶部的石头上,齐自新嘴里喷着咸腥的气,双腿还在不停地战抖。岁月从来就不会饶过任何人,转眼他已经年过半百了,体力每况愈下。这要是从前,他爬这么大的坡,大气儿都不带喘的。年轻时他是个猎人,整天在山里转,体力好得像一只豹子。自从猎枪上缴后,他就很少来山里了,而是一直以种地为生,一晃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把气喘匀后,齐自新站起身,手搭凉棚,向四周看了看。东、南、北三个方向都是莽莽苍苍的松林,一眼望不到边,松林随着山势的起伏,犹如大海的波涛;西边先是一大片荒草甸子,草甸子上长满了蒿草和稀稀拉拉的小灌木;草甸子的西边是一块连着一块的玉米地;在玉米地的中间镶着一个村庄,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一小片黑影,那是他住的格木村。
看完了四周,齐自新又仰头向上,仔细地在天空中搜索。天空湛蓝,没有一个鸟影,看来金雕觅食还没有回来。齐自新放了心,抓住崖边的一棵柞树,身子向前探了探。从悬崖底下吹上来一阵阵阴风,扑在他的脸上,他的胆子随之紧了紧。他没能看见雕巢。雕巢搭在悬崖正面上方的一个石窝里,站在悬崖的上面根本看不见。
齐自新估量了一下雕巢的位置,解下斜挎在肩上的一盘棕绳,先把一头系在一棵粗壮的柞树根部,然后把整盘绳子抱起来,用力抛下了悬崖。
往两掌心各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又做了一个深呼吸后,齐自新抓起了棕绳,开始慢慢地往崖下溜。崖壁太陡,而且现在他的体力已大不如前,所以他必须加万分的小心,他知道,只要一失手,他就会摔成肉饼。
齐自新脚蹬着崖壁上的石棱,交替倒动双手,一尺一尺地往下落。溜了四五米后,他的双脚踩在了石窝的边上。石窝有一间房子大小,雕巢就在里面。雕巢很大,像小柴草垛,由无数根干树枝搭建而成。齐自新慢慢蹲下身子,一手紧紧地抓着棕绳,一手抠着石头上的棱角,轻轻地往前挪动身子,直到挪到雕巢边,才慢慢地直起腰。雕巢里面铺着细小的树枝、干草,和一些羽毛,一只小金雕正趴在里面。看见了齐自新,小金雕扑棱一下站了起来,展开翅膀,不断扇动,脖子前伸,一双金色的眼睛恐惧地盯着齐自新,嘴里嘎嘎地叫着,既愤怒又惶恐。
这只小金雕是当年孵出来的。金雕一窝能孵出三四只小金雕,但能存活下来的常常只有一只,可想而知,能存活下来的必定都是强者。这只小金雕虽然羽翼尚未丰满,还不会飞,但却有家鸡那么大,而且它的爪子和喙都已经变得尖锐锋利,一看就很凶悍,如果被它抓到或啄到,一样会受伤。齐自新不敢大意,连忙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块黑布,两手扯着,慢慢地向小金雕靠拢。小金雕惊恐地叫着,身子不住地后退,试图躲过齐自新手里的黑布。看看无处可躲,它就猛地向前一窜,锋利的尖喙向齐自新的手啄去。齐自新没给它机会,迅速把黑布蒙在了它的头上,又飞快地在它的头上绕了一圈,系了一个扣子。小金雕眼前一黑,更加恐惧烦躁,翅膀不停地扑腾,嘴里发出绝望的叫声。齐自新迅速从怀里摸出一个化肥袋子,把小金雕塞了进去。他不敢多停留一秒,如果这时大金雕捕猎回来,绝不会放过他,尤其是在这个悬崖上,他根本躲不过大金雕的攻击。
把化肥袋子扎紧,用绳子系在腰间,齐自新开始顺着绳子向下溜。石窝离地面还有十几米高,齐自新溜了四五米后,双手就已经酸麻无力,难以握住棕绳。他咬了咬牙,索性两手一起攥住绳子,双脚也不再蹬踏悬崖上的石头作为支撑,而是盘在了绳子上,这样,他就能借助着自身的重力,快速地下滑。刚滑了几米,他的手就灼疼难忍,仿佛他握的不再是棕绳,而是一根刚从烘炉里取出来的铁条。但他哪里敢撒手,只能咬牙强忍着。这样过了几秒钟,他的双脚撞击到了地面,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地面传进了他的身体,从脚到腿又到腰,他的腰像被锤击一样疼痛。他撒开手,看见双手已经血肉模糊,但他已经顾不上疼了。匆忙向天上看了一眼,没有金雕的影子,他深深地呼出一长截子气,赶紧解下腰间的化肥袋子,背在肩上,顺着来路,跌跌撞撞地奔跑而去,连棕绳都舍弃了。
过了草甸子,齐自新没敢走田间土路,而是一头钻进了玉米地。玉米都一人多高了,密不透风,可以隐蔽他的行踪。他顺着地垄沟走,地里热得像蒸笼,叶子上的细齿不停地拉着他的脸、脖子和胳膊,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细小的伤口,被汗水一浸,火燎燎地疼。头上的汗水流进眼里,像滚进去了辣椒水。他不敢停下来,如果金雕觅食回来发现小金雕不见了,一定会追过来。金雕在天上飞,即使他在玉米地里跑,也很危险。
一连跑过了三四块玉米地,忽然天空传来了金雕的叫声,虽然还没看见金雕的影子,但已经传了过来,声音嘹亮。齐自新吓得赶紧停下脚步,蹲下身子。他抬起头,透过玉米叶子的空隙,他看见两只金雕已经飞到了头顶。
听到金雕的叫声,化肥袋子里的小金雕扑腾得更凶了,齐自新赶忙把化肥袋子抱在怀里,隔着袋子,用手捂住了小金雕的头,防止它发出声响。
两只金雕在玉米地的上空盘旋着,时高时低,高亢的叫声凄厉苍凉,声如裂帛。十几分钟后,两只金雕飞走了。但齐自新还是没敢继续前进,他猜想,金雕还会飞回来,它们并没有走,一定正在这附近寻找小金雕呢。不出所料,过了半个多小时,金雕的叫声由远及近又传了过来。两只金雕又在他头上的天空盘旋了一阵。他能看见金雕的影子,有时低空盘旋,翅膀擦着玉米的尖梢,巨大的影子从他身上掠过,像飘过去一朵云。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又大又红,像天空的伤口,可以看见里面殷红的血肉。
齐小强拿着一个用麻线做成的蝇甩子,坐在院子里的木椅子上。他已经枯坐了一个下午。他只能这样坐着,他的腿不允许他像正常人一样随处走。他穿着一条肥大的旧短裤,两条瘦腿架在身前的一个矮凳上。夕阳铺满了院子,也照在了他的腿上。他的两条腿已经没了腿样,尤其是小腿,上面布满了酱红色的溃疡,在溃疡的中央,是深深凹下去的瘘管,已经烂到了骨头。几只绿头苍蝇正围着他的烂腿盘旋,伺机落下去,偷食上面的脓血。
齐小强不停地挥舞着蝇甩子,驱赶苍蝇。这些苍蝇像是一群强盗,更像是一群无赖,它们振动着翅膀,发出兴奋的嗡嗡声,让齐小强既愤怒又无奈。他的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令他烦躁、抓狂,他甚至想回屋取出一把锯子,干脆把自己的两条烂腿锯掉,然后再扔到街上去,让全格木村的苍蝇都飞过来吃个够。
齐小强的腿已经烂了五年了。那时他妈刚死不久,他刚好二十岁,是个英俊强壮的小伙子,格木村的许多姑娘对他都有好感。可是忽然有一天,他的腿就出了毛病。那是一个雨天,他从外面冒雨回家后,两条小腿上就长出了几个小疹子。当时他并没在意,小疹子只是有些发红,有些痒痒而已,他以为是被雨水激的呢,也许睡一觉就会消下去。可谁知一连过了六七天,这些小疹子不但没消,反而越长越大,变成了火疖子样的东西,一摸有些烫手,并且开始疼痛。又过了几天,这几个疖子就熟透了,破了口,从里面挤出了许多的脓血。俗话说,是疖子总会出头的,意思是疖子出了头,排出了脓血,就是要好的征兆。
但这几个疖子并没有好,没好不说,还更严重了,四周开始溃烂,先是皮肤,皮肤烂掉后,下面的肉也跟着烂。直到那时,齐自新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领着齐小强去了乡卫生院,打了半个月的消炎针,抹了半个月的药膏,可还是没见强。迫不得已,齐自新又领着齐小强先后去了县里的和省里的大医院,前前后后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花钱像流水,家里的积蓄光了,还拉了不少饥荒,但齐小强的腿就是不好。
后来齐自新听说中医对这病有效果,就又领着齐小强看了几个中医,膏药敷了一贴又一贴,中药喝了一副又一副,可齐小强的腿仍不好转。最后齐自新实在借不到钱了,只好把齐小强领回了家,开始淘弄一些偏方,在家自己治疗。
在苞米地里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后,齐自新才起身回格木村。他不敢早回去,一是怕金雕再飞回来,二是他不想被格木村人知道他偷了一只小金雕。金雕是国家保护动物,如果这事儿传出去,他坐牢的可能性都有。
齐自新推开院门,发现齐小强还坐在木椅子上,他只能看见齐小强的轮廓,一动不动,像一块倔强的石头。他赶紧问齐小强吃饭了吗?齐小强不吱声,盯着他肩上的化肥袋子。化肥袋子鼓鼓囊囊的,虽然院子里很暗,但还是能看见袋子一动一动的,并且伴随着活物扑腾的响声。
那是什么?齐小强问。
齐自新说,老母鸡,炖了给你补身子的。
齐小强并不相信,说,别糊弄我,你是不是抓金雕去了。
齐自新无奈,只好点了点头。他原本不想告诉齐小强他抓回了一只小金雕,因为齐小强现在不相信任何药物。
齐小强说,不是告诉你别去抓金雕吗,你怎么偏去?我跟你说多少遍了,什么都治不好我的腿,让我吃金雕肉,还不如给我一包耗子药呢!他很激动,脖子瞬间粗壮起来,这些话是喊出来的,而且带着哭腔。
齐自新赶紧说,你可别嚷嚷,可不能让别人知道,这是犯法的事儿。说完转头向院外看了看。
门外的街道像被谁泼了一桶墨汁,墨汁慢慢地洇开,格木村正陷入一片没有缝隙的黑暗。
齐自新先把小金雕拿到仓房,塞到一个旧鸡笼里,插好鸡笼门后,又返身出来,去扶椅子上的齐小强。进屋吧,有蚊子了,我现在就给你做饭吃。齐小强一扭头,胳膊一摆,用后背拒绝了他,自己摸起椅子旁的一副木拐杖,小心地把双腿从矮凳子上挪下来,在拐杖的支撑下,站起身,然后慢慢地往屋子里挪。
他的身影又高又瘦,仿佛风一吹就会从中间折断一样。齐自新扎煞着双手,站在原地望着自己的儿子,眼睛慢慢地潮湿起来。
第二天,格木村的上空飞来了两只金雕。金雕飞到格木村十分罕见。这两只金雕时高时低,有时低得甚至翅膀擦着屋脊,巨大的影子在地上掠过,仿佛有风天流云的影子。许多人走出屋子,抬头观望。他们很疑惑,不知道这两只金雕因何而来。两只金雕一边盘旋,一边发出洪亮而凄厉的叫声,这叫声极具穿透力,似乎能通过耳膜达到人的内脏,听起来让人皮肤发紧,身体轻颤。
齐自新吓坏了,他心里清楚,这两只金雕是来寻找小金雕的。他赶紧跑到仓房,看见小金雕正在鸡笼里扑腾,嘴里发着焦躁的叫声。不能让天上的金雕听到小金雕的叫声。他立刻拿起几条空麻袋,捂在了鸡笼子上。可还是能听到小金雕的叫声,他急中生智,打开了鸡笼,伸手抓住了小金雕的脖子。小金雕拼命挣扎,爪子把他的胳膊挠出了几个血道子,但他不敢松手,而是忍着疼,越抓越紧,终于,小金雕慢慢地停止了挣扎。
两只金雕似乎已经听到了小金雕的叫声,锁定了齐自新家的院子,不断地俯冲下来。齐自新躲在仓房里一动都不敢动。小金雕的体温依旧温热,一双金黄色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他。他虽然知道小金雕已经死了,但就是不敢撒手,依旧紧紧地攥着小金雕的脖子。他年轻时打过猎,没少杀死动物,但他从没有过今天这样的恐惧和愧疚。这是一只小金雕,此刻它的父母正在天空焦急地寻找它,可是它却已经被他杀死了。
晚上,齐自新把小金雕拔毛、开膛、剁成小块,炖在了锅里,当然他什么佐料也没放。这个偏方是一个老猎人告诉他的,说金雕肉有去腐生肌的功用,对各种恶疮有神奇的疗效,过去曾经有个和齐小强得一样病的人,就是吃金雕肉治好的。但齐自新知道,金雕是国家保护动物,所以他犹豫了很久,才下决心去抓一只。为了儿子的腿,就是冒再大的风险他也要试一下。
齐自新的猎枪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派出所收上去了,所以要想弄到一只金雕很难,可他也知道,就算是猎枪还在手里,他也无法打下一只金雕。金雕都在高空翱翔,猎枪子弹根本够不到它们。他决定用下套的方法。下套套猎物是猎人的一个技能。用细钢丝做的套子,下在猎物必经的地方,只要猎物触动套子,就会被套上,越挣扎套得越紧。他年轻时曾经套过山鸡、野兔,还套过狍子和野猪,但他不知道用套子套金雕能不能行,但不管能不能行,他都要试一下。
为了套住一只金雕,齐自新下了很大的功夫,前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经过多日的观察,他发现,金雕每天都会在悬崖西边的荒草甸子上飞几圈,寻找野兔和野鼠。他决定把套子下在荒草甸子里。
齐自新用家里的母鸡做诱饵,拴在套子里。他想,母鸡是活物,很容易就会被金雕发现。只要金雕扑下来捕食母鸡,就一定会被套住。但出乎意料的是,金雕每天都从套子上空飞过,却从来没有扑下来过一次,连低空查看一下都没有。金雕的眼睛特别好使,在空中可以看见地面方圆几百米的猎物,按理说它们不可能看不到拴在套子里的母鸡。也许金雕不屑于捕食被驯养的动物,也或许它们早就识破了那不过是一个圈套,反正齐自新一连忙活了一个月,不断地变换下套的地点,不断地变换诱饵,可还是连一根金雕的羽毛都没弄到。
齐自新不得不打起小金雕的主意。经过多日的观察,他知道金雕的巢就在悬崖上的石窝里,而巢里正好有一只还不会飞的小金雕。他要做的就是趁大金雕出去捕猎的时机,爬上悬崖,把小金雕偷走。为了偷小金雕,他做了充分的准备,他去了好几次悬崖,勘察地形,观察大金雕出去捕猎的规律,研究具体实施的方法和步骤。他心里很清楚,偷小金雕是十分危险的行动,先不说能不能避开大金雕,单是怎么从悬崖上用绳索溜到石窝,再溜下来就很危险,他现在体力已经大不如前,如果是他年轻时,他还有把握从悬崖上溜下来。但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儿子的病越来越严重,大夫早就劝说他截肢,如果再不能治好,那么儿子就要失去双腿。一想到儿子被截去了双腿,用两只手在地上艰难挪动的情景,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恐惧和悲凉。
齐自新端着炖好的金雕肉,进到齐小强的房间时,齐小强正仰躺在炕上。他的两只脚架在一个高枕头上,两条小腿悬空着。他的腿不敢挨被褥,即使是冬天,也不敢轻易盖被子,就怕被子粘到小腿的烂肉上,那样的话,溃疡不但更容易感染,而且一旦粘上了,再扯下来时,就会钻心地疼。
齐自新说,起来把这盆肉吃了。
齐小强说,你到底把小金雕杀死了?
齐自新说,吃吧,这次一定好使。
齐小强把脸扭向里面,不再说话。齐自新尴尬地站在屋地上,眼巴巴地瞅着齐小强,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金雕肉放在桌子上,抬腿往外走,走到屋门时又停住了,转头对齐小强说,你还是趁热吃了吧,爸不骗你,这回一定好使。
第二天一大早,齐自新就去了齐小强的房间,让他欣喜的是,装金雕肉的盆已经空了,桌子上散乱地堆着一些碎骨头。齐小强坐在炕沿上,两条腿耷拉着,低着头,眼睛不敢看齐自新,脸色发红,似乎是在害羞。
齐自新把桌上的碎骨头收进盆里,端起来往外走,这时齐小强抬起了头,低声问道,你到底听谁说的吃金雕肉可以治好我的腿?
齐自新说,听一个老猎人说的,他亲口告诉我说,以前有一个人得的也是你这样的病,啥药都不好使,最后吃了金雕肉就好了。
齐小强的身子依旧纹丝不动,但眼睛却亮了一下,好像忽然落进去了一个太阳,他说,等我腿好了,我想去给我妈烧几张纸。
齐自新点点头,说,行,到时候咱爷俩一起去。
吃完小金雕肉的第二天,那两只金雕又飞到了格木村,在齐自新的房子上空盘旋。它们好像已经感知不到小金雕的气息,知道小金雕已经死了,所以叫声十分凄厉悲愤。这叫声响彻整个格木村,听起来让人心慌。
齐自新脸色煞白,恐惧轻易地吞吃掉了他的骨头,他的身体柔软无比。这种恐惧是那种做了亏心事后的恐惧,里面掺杂着愧疚和委屈。
听到金雕的叫声,齐小强说,我吃了你们的孩子,这是在作孽,老天爷不会让我好的。他这话不是说给齐自新听的,他是对着天棚说的,天棚上是房梁和檩条,房梁和檩条上是瓦片,瓦片上是天空,此刻两只金雕正在天空上盘旋。
齐自新转头看了看躺在炕上的齐小强,齐小强的眼神涣散,脸色苍白。齐自新说,别瞎想,各种鸟兽就是该被人吃的,我以前打猎时各种鸟兽都没少杀,不也好好的吗?
你是好好的,可我妈却死了,你儿子的腿也烂成了这样!齐小强扯着脖子喊,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和厌烦。
齐自新身子一震,顿时哑口无言,齐小强要不这样说,他还没细想,齐小强这么一说,他心里也犯了疑,是不是这真是老天爷给他的惩罚呢?但随即他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自古以来弱肉强食,这是自然规律,是老天安排的自然规律。
金雕肉已经吃完了一个星期,可齐小强的腿一点也不见好。齐小强的情绪越来越坏。你就是骗我,就是吃了龙肉我的腿也不会好的!齐小强怒不可遏。深重的愧疚和负罪感使齐自新不敢看齐小强的眼睛,只是一个劲地说,再等等,再等等,一定会好的。他嘴上这样安慰着齐小强,心里却是虚的,也许金雕肉也不能治好儿子的腿。这时,他甚至比齐小强更绝望,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一个月过去了,齐小强的腿越来越严重,不只是小腿,连大腿也开始溃烂了。他的情绪糟糕到了极点,经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摔盘子摔碗,有时会在夜里痛哭,或者歇斯底里地大叫。齐自新束手无策,抓心挠肝。又过了一些日子,齐小强安静了,但他的安静很特别,他静静地躺在炕上,或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像一具泥捏的假人,没有表情,甚至眼珠都是直的。齐自新远远地望着齐小强,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他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仿佛眨一下眼睛,齐小强就会消失一样。
终于有一天,齐自新从外面回来,一进院子就感觉不对劲儿,具体那里不对劲儿,他还说不出来,反正是心慌得要命。他急忙走进齐小强的房间,齐小强不在,早晨给他做的饭还在桌上。齐自新腿有些发软,一边叫着齐小强的名字,一边到处寻找。后来,他就进了仓房,刚一开门,他就看见了齐小强。齐小强没有坐着,也没有站着,而是被一根绳子吊在了房梁上。齐自新的身子剧烈地摇晃起来,如同飓风来临,若不是死死地抓住门框,他几乎会被连根拔起。他喊了一声儿子,但嘴唇怎么也磕碰不到一起,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怪叫。然后,他就堆在了门口,像一堵坍塌的土墙。
自从年前,在去赶集的路上被金雕袭击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个多月,在这五个多月的时间里,齐自新几乎很少出门。
开春种地时,他把自己的地都种了麦子。麦子播下去就可以,后期不用多少田间管理。他这么做不是图省事,而是为了尽量减少被金雕袭击的可能。如果种玉米,那么种、铲、趟,外加秋后掰玉米、拉玉米、捆玉米秸、拉玉米秸,就要在地里停留很久,长时间暴露在广阔的田地里,对他来说是一种危险。
以往,一到麦收时节,镇里的收割机就会来收麦子,那时格木村几乎家家种麦子,但这几年没人种了,效益不好,都改种了玉米。今年格木村就齐自新自己种了麦子。麦收前他打了好几个电话,联系收割机,但一个也没联系妥,人家根本不愿意往这跑,到格木村就收他一家的麦子,收割机跑一趟,那点收割费还不够油钱呢。
齐自新决定自己用镰刀割,没办法,等不起,麦子都熟透了,如果割得太晚,麦粒就会脱穗。好在也没有几亩地,几天就能割完,累是累点,但那有什么呢,以前没有收割机的时候,不都是手工收割吗。
为了防止金雕的袭击,齐自新做了充足的准备,他把自己的小三轮车开进了地。他的三轮车原先没有驾驶室,是敞篷的,临收麦子前,他特意去焊了个铁皮的驾驶室。他想,如果发现金雕飞来,就赶紧躲进驾驶室里,金雕再厉害,拿钢铁也没办法。
割麦子的时候,齐自新每割出三四十米,就返身把三轮车往前开一开,务必保证自己一直离车最近,而且他每割几刀,还要停下来,抬头向天空张望一圈。
割麦子的第一天金雕没来,第二天金雕也没来。第三天的下午,天特别热,汗水不停地从齐自新的身上冒出来,他的衣服都溻透了。额头上的汗水流进了眼睛,眼里就像揉进了一把盐面子。
齐自新太累了,他已经五十岁了,割麦子这样的重体力劳动让他疲惫不堪。他停下来,决定休息一小会儿,喝一点水。他望了望天空,天空一片湛蓝,没有一丝云,一眼就能看到天边,没有一只鸟的影子。他稍稍放了心,拿起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大半壶水,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麦捆上。
虽然齐自新一直提醒自己,要提防着金雕,但不知为什么,坐在麦捆上没多大会儿,他竟然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也许是这些天太累,加上晚上睡不好的缘故,才让他放松了警惕。
齐自新恍惚中回到了从前的那块麦田,那时还没有收割机,他和媳妇在麦田里忙着割麦。那时他可真健壮,麦子割得又好又快,从地这头一猫腰,能一直割到地那头,中间都不带直一直腰的。那时齐小强刚五六岁,却一点也不贪玩,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捡拾落下的麦穗。每捡够一小把,他就欢快地跑到齐自新面前,把麦穗递给齐自新,同时邀功地说,我厉不厉害。
齐自新还在梦里,这时,一阵风扑来,紧接着,他的头顶一阵剧痛。待他清醒过来时,一只金雕已经把他按倒在了地上,尖锐的喙在他头上狠命一啄,一下就把他的头皮掀开了一大块。这次金雕袭击他是悄无声息的,飞来时一声鸣叫都没发出,悄悄地飞来,悄悄地扑下。
齐自新挣扎着想站起来,这时另外一只金雕也扑了下来,一双利爪死死地按在他的身上。两只金雕不停地啄着他,他的衣服被啄烂,头上、身上不一会儿就被啄开一道道口子。关键时刻,齐自新的一只手摸到了身旁的镰刀,他立刻握在手里,拼尽全力,向着身上的金雕一顿乱挥。镰刀砍在了金雕的身上,金雕吃痛,放开他飞上了天空。就在金雕再一次扑下来时,齐自新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三轮车前,手忙脚乱地钻进去,紧紧地关上了车门。两只金雕携着怒火扑向三轮车,尖利的爪子击打在驾驶室上,发出通通的巨响。
齐自新的头上不停地向下流着鲜血,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伸手抹了一把脸,忍着剧痛,启动了三轮车,加快油门,冲出了麦地。两只金雕一直追着三轮车疾飞,不停地扑下来,疯狂地撞击着三轮车的驾驶室。直到齐自新把三轮车开进了格木村,两只金雕才停下攻击,不甘地飞走。
这次齐自新伤得非常严重。头皮从额头向后,被揭开一大块,左脸被撕下了一条子肉,右手被啄得露出了骨头,还有他的后背,已全部血肉模糊。
齐自新在县医院做了手术,光头皮就缝了六十多针,身上、头上缠满了纱布,看上去就像一具木乃伊。
住了半个月院,当医生揭开纱布后,齐自新在镜子里看到了可怖的自己。那一刻,他的身上像通过了一阵电流,浑身一紧,寒毛倒竖,心脏也揪成了一团。他脸上和额头赫然趴着两条褐色的疤痕,弯曲、隆起,像两条肥大的毛毛虫。这两条伤疤纠结着,他的眼睛和嘴都被扯变了形。
齐自新痛苦又漫长地闭上了眼睛。
夕阳的余晖从窗子透进来,照在西墙上。西墙上挂着一个老式挂钟,挂钟的玻璃门上别着一张照片,是齐自新一家三口人的合影。这张照片很小,四寸的,是二十年前在镇里的照相馆里照的,那时他媳妇还很年轻,齐小强刚五岁。他们一家三口对着镜头笑,脸上是熬不住的幸福和快乐。但现在,一切都成了往事,有时遥远不是因为时间有多长,而是因为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
自从齐小强死后,齐自新觉得他的家仿佛膨大了好几倍,有一种空荡荡生硬的孤寂。挂钟的钟摆来回摆动,声音在屋里回荡,像有一个隐形的人在屋地上来回踱步。听着时间走过的声音,齐自新忽然有了一种无力感,这几个月里,这种无力感不时地会发作出来。
齐自新已经很久不出屋了,害怕再次遭到金雕袭击只是一方面,其实他更怕见到格木村人。他现在已经毁容了,他受不了格木村人看他时那种异样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好奇,有怜悯,也有厌恶。齐自新理解他们,谁看到一个面部扭曲的人,身上都会起一层鸡皮疙瘩。尤其是那些孩子,看见他犹如看见了鬼,有的甚至会被吓哭。
他还知道,格木村人现在都在疏远他,格木村人似乎已经找到了他三次被金雕袭击的原因,那就是他一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一定偷偷地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是老天爷在惩罚他,除此之外,他们找不到可以解释这事儿的理由。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老实巴交的齐自新,竟然是一个伪装起来的恶人。虽然他们列举不出来齐自新的恶行,但他们坚信自己的判断。
齐自新想过搬离格木村,远离金雕,远离格木村人。但他只是这样想,并不能付诸实施。他的土地和房屋都在格木村,他就像是一棵树,根早已扎在了这片土地里,他出去能在哪落脚呢?他已经年过半百了,而且身无分文,出去后很难找到工作,再说他这样丑陋的面容,到哪里还不都是一样,都会让人厌恶。
出院后,齐自新的睡眠越来越不好,即使是头昏脑涨、眼睛酸疼,也很难入睡。而且他一旦闭上眼睛,就会做噩梦,是一个相同的噩梦。他梦见自己被一只巨大的金雕按在地上。金雕庞大的头就停在离他鼻子不到一尺远的上方,一双冰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睛里泛着死亡的金光;尖锐的喙像一把锋利的弯刀,正在一寸一寸地向他的脸逼近。他拼命反抗,试图脱身,但身子却被金雕的利爪按得死死的。他高声呼救,可胸口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音。这样挣扎了十几秒,他才喊出声来。金雕不见了,他的身上全是湿冷黏腻的汗。每当这时,他都不敢再睡,只能睁着眼睛,一直挨到天亮。
齐自新的心里充满了悔恨,为什么要杀死一只小金雕呢?它是大金雕的孩子,是它们的心头肉。这是在作孽,直到失去自己的儿子后,他才理解那两只金雕为什么不肯放过他。
入冬的时候,齐自新已经被折腾得没了人样,他越来越瘦,似乎正试图从这个世界隐遁而去。头发花白、眼窝深陷、面色焦黄,好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他已经成了一根线绳,线绳下坠着重物,线绳越绷越紧,他知道,说不上哪一刻,这根线绳就会断掉。
一场大雪之后,齐自新走出了院门。雪后的空气清新、冷冽,吸到喉咙里有一股盐的味道;太阳光很足,雪地上跳跃着细碎的银光,银光尖锐如一把把碎钉子,他只能眯着眼走路。
在街道上,几个格木村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好像他是一个从远方而来,刚好从这儿路过的陌生人。齐自新没有理会他们,他缓慢却又坚定地走出了格木村,向着悬崖的方向走去。
大地上的积雪很深,有的地方已经没过了他的膝盖。走了很久,他才走到悬崖西面的草甸子。大雪之后,草甸子更加广阔,所有的枯草都被大雪压在了下面,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些灌木站在雪原之上。齐自新站住了脚,深吸一口气,然后面对着悬崖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喊,来啊!你们来吧——你们来吧——他不停地呼喊,冷风塞进了他的嘴巴,雪野里回荡着他疯狂的叫喊声。
终于,他耳边隐隐约约听到了两声鸟鸣,他知道金雕来了,金雕的叫声早已经渗入了他的血肉,他老远就能分辨出来。果然,鸟鸣之后,他看到两个黑点在天边出现,同时两声更加嘹亮的鸣叫再次破空而来,像两只利箭,正对着他的心窝。黑点越来越大,齐自新已经看清楚了,就是那两只金雕。
齐自新镇静地脱下身上的羊皮袄,然后仰躺在雪地里,四肢伸展,成大字型。他望着越来越近的金雕,口里默念着,来吧,来吧,欠你们的今天就都还给你们。
两只金雕降低了高度,在齐自新头上的天空盘旋着,一边盘旋,一边发出摄人心魄的鸣叫。齐自新深深地闭上了眼睛,他的神情似笑非笑,坦然又悲伤。一切都将终结了,欠谁的都得还回去,这其实也是一种自然规律。此刻,他似乎已经看见了媳妇和齐小强,他们不再是冰冷的面孔,他们身上泛着温暖的白光,正看着他,向他招手,面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齐自新感觉到一阵冷风扑在了他的面颊上,雪粉随之飞扬起来。他的耳边响起金雕振动翅膀的声音,声音瞬间到了面前。紧接着,一声鸣叫响在了他的耳边,声音巨大尖锐,像一辆火车拉着汽笛呼啸而过,他的耳膜险些被振破,耳朵里嗡嗡地响个不停。
来吧!从此我们两不相欠。齐自新在心里呐喊,他在期盼一种被惩罚时的奇异快感,全身彻底放松。他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片羽毛,正从雪原上慢慢地升起,越升越高,自由自在。
刀片一样的冷风从他的脸上刮过,冰冷的雪粉纷纷落在他的脸上,但金雕并没有扑下来,相反,金雕翅膀的扇动声越来越小,最后,他又听到了两声鸣叫,从天空上传下来,已经很小了。他睁开眼睛,看见两只金雕已经升上了高空,正在那里盘旋,盘旋了两圈后,两只金雕再次鸣叫一声,一前一后,向着远处飞去,影子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齐自新嚎啕大哭,浑身战抖。眼泪顺着他的脸淌进了他的耳朵,灌满了,又溢出来,滴落在了雪地上。
金雕的叫声再次响起,从远处的大山里传过来,声音很弱很弱,断断续续,但却有着金子一样的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