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皮他爸在格木镇粮库上班,是个扛麻袋的,别看他五大三粗,可在粮库却总受气。他在粮库弄了一肚子气,憋得难受,就只好回家发泄。他发泄的方式主要是喝酒和打二皮。
今天二皮又挨打了。他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反正他知道他没犯啥错,但他没犯错不等于他爸不打他,他爸到了后来打他已经不需要理由了。下班后,他爸看了看桌上的菜,又是土豆炖白菜,根本不适合下酒。他爸十分沮丧,流血流汗地干了大半辈子,连一盘花生米都成了奢望。他爸也没吃菜,直接就干了一大杯酒。劣质的高度酒落到肚里,登时化成了一团火焰,升腾上来。他爸顺手就把他抓了过去,先是扇了几耳光,又踹了几脚,觉得不过瘾,不解气,就解下了自己的裤腰带,使劲抽他。他爸的裤腰带是牛皮的那种,带个铜扣,虽然老旧了,但打人却是个好东西。
关键时刻,二皮他妈和他大姐一起冲了上去,拼命地阻拦住了他爸,二皮才趁机跑出了家门。
傍晚的格木镇寂寞无比,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街道和街道两旁的房屋,格木镇就像一堆火的余烬。路上看不见一个行人,只有几片落叶被风卷着,贴着肮脏的路面疾跑,站也站不住。二皮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他这时才感觉到身上的疼痛,皮肉上像有无数朵小火苗在燃烧。
走到格木镇商店时,二皮看见了一只癞皮狗,正在垃圾堆上嗅来嗅去。他对着癞皮狗大喝一声,滚!狗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瞅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在垃圾里寻找着虚无的食物。遭到一只狗的轻视,二皮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他拾起一块石头,猛地掷了过去。狗怪叫了一声,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跑掉了。二皮比较满意,裂开嘴笑了笑,这个笑牵动了他身上的伤,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空气是凉的,秋天已经来到了格木镇。
二皮加快了脚步,他决定去找海涛。他们必须加快造船的速度了。秋天之后紧跟着就是冬天,如果他们不能在格木河结冰之前造出一艘船来,那他们的计划就必须推到来年。二皮一分钟都不想待在格木镇。他盼望着早日离开死气沉沉的格木镇,到遥远的远方去,到梦中的大海上去。
格木河从南向北横穿过格木镇,把格木镇一分为二。早些年,格木河是格木镇少年的乐园,整个夏天,河里到处都是少年凫水时溅起的浪花。但这几年,格木河里一个凫水少年的身影都寻不到了。如今的格木河污浊不堪,镇西的养猪场和镇东的小造纸厂,把污水一股脑都排进了格木河。养猪场的污水是暗黄色的,里面混有猪屎和猪尿,恶臭无比;小造纸厂主要生产那种粉红色的大卷卫生纸,排出的污水也是粉红色的,看着极鲜艳,但却有一股刺鼻的怪味。河两岸的人家眼瞅着格木河越来越脏,已经没有了挽救的可能,于是就破罐子破摔,索性把各种生活垃圾也直接倾倒进了河里。少年们失去了凫水的乐趣,性情逐渐暴躁起来,一些不良少年开始寻衅滋事,结成了帮派,争强斗狠、聚众群殴成了他们新的乐趣。
格木镇的不良少年分成了两派,以格木河为界,镇东的少年成立了青龙帮,帮主是李红旗;镇西的少年在青蛇帮成立后不久,在海涛的带领下成立了神龙帮。这两个帮派的少年水火不相容,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大动干戈。
格木桥是联接镇东和镇西的唯一通道,自从一年前的那次大规模斗殴之后,桥两边的少年就轻易不敢过桥去对面了。虽然仍旧有个别少年抱着侥幸的心理,偷偷地过了桥,但后果无一不是被打得鼻青脸肿,后悔不迭。
二皮到了海涛家,拍了拍门。海涛妈打开门,看是二皮,赶紧把门又合了合。她的脸镶在门缝里,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二皮。二皮说,我来找海涛有点事。海涛妈说,海涛不在家,出去好长时间了。说着就要合上门。二皮有些生气,把膝盖硬卡在门缝里,扯着脖子对着院子里喊,海涛——海涛——他相信海涛就在家里。
门还是被海涛妈合上了。合上门后,海涛妈在门里厉声说,以后不许来找海涛,我家海涛可不能像那些没出息的孩子,以后注定要去粮库扛麻袋,我家海涛以后要去镇里吃公家饭的。
海涛妈要是只骂二皮没出息,二皮还可以忍受,没出息的范围太广,指代不明,伤害性小,但海涛妈一说他以后会去扛麻袋,他生气了。扛麻袋就是和他爸一样,他对他爸恨得牙根直痒,怎么还会去和他爸干一样的工作呢?海涛的大舅虽然在镇政府上班,但以海涛现在的作为,他日后也不一定就能进得去。一是他大舅在镇政府只是食堂管理员,虽然能和镇长说上话,但要想把海涛弄到镇里,也得费一番周折。二是海涛的文化不够,他爸死后,他只在格木镇中学读了一年书就辍学了,这样的文化水平怎么能在镇政府上班呢?最主要的是海涛现在已经成了格木镇人尽皆知的小流氓,小流氓进镇政府吃公家饭,那得是多大的笑话。他海涛很难吃上公家饭了,为什么我就非得去扛麻袋呢?二皮越想越恼怒,抬起腿照着门板踹了两脚。海涛妈在门里面骂道,你个小流氓,再踹门我找你爸去,让他打断你的腿。二皮说,你再骂我一句小流氓,我就用石头砸烂你家的大门。门里没了动静,二皮趴在门缝上往里瞧了瞧,看见海涛妈站在门里,脸色雪白,双唇翕动,看口型是在骂人,却没有一点声音。二皮得意地笑了笑,转身走了。没找到海涛,他决定去找小胖。
最初格木镇只有一个地痞——河东的李红旗。他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纠集了河东的几十个不良少年,成立了青蛇帮。李红旗刚十九岁,又高又壮,身上有一条蛇的刺青。据说他的武功十分了得,铁砂掌已经练到了七层功力,一掌可以拍碎一块红砖。当然这只是谣传,因为后来许多人曾亲眼目睹过,他被海涛追砍的情景,哪里是武功高手该有的样子。
青蛇帮成立后,李红旗经常领着他的弟兄,过桥到镇西的电影院来看电影。他们无恶不作,调戏河西的女孩子,对着她们吹口哨,说下流话。他们还逼迫胆小怕事的河西少年交保护费,每人每月一块钱,供他们买烟和看电影用。
海涛是第一个反抗青蛇帮欺凌的少年。前年的春天,李红旗领着青蛇帮的弟兄来格木镇电影院看电影。那天是重映《少林寺》,这部电影已经重映过无数遍了,但每次重映,格木镇的少年还是会把电影院挤得水泄不通。
李红旗他们来到电影院时,电影院还没开门,他们在电影院门前闲扯时看见了海涛。李红旗的一个手下忽然想起,海涛还没交当月的保护费,于是就管海涛要钱。海涛当时说他只有一块钱,还留着买票看电影呢,问可不可以下个月一起交。李红旗的手下十分恼怒,河西少年交保护费还没出现过拖欠的现象,他海涛怎么可以开这个先例。那个手下就扇了海涛一耳光。平时懦弱的海涛不知为什么,那天竟然和李红旗的手下打了起来。
李红旗抱着膀在一边看了一会儿,他的手下渐渐地露出了败相。他觉得很没面子,呸的一声吐掉牙间的烟屁股,冲了上去,一拳捣在了海涛的胸口。海涛一个趔趄,险些跌倒。紧接着,李红旗又是一拳,直奔海涛的面门。海涛一躲,李红旗的这一拳打在了空气上。打在空气上就像打在铁板上一样叫他难受、屈辱。他的脸顿时涨红起来,对付像海涛这样的河西少年,他通常只要一拳就可以把对方撂倒,今天他打出了两拳,一拳打中,但海涛只是身体晃一晃,第二拳居然打空。他又向前冲了一步,这次没有用拳,而是照着海涛踹出了一脚。海涛没有躲过去,飞了起来,飞了一两米,落在了尘土里。海涛刚想爬起来,李红旗的几个手下已经到了近前,他们一起行动,照着海涛的身体一阵乱踢。海涛像一根烂木头,在电影院门前的水泥地上翻滚。
电影开演后,李红旗正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李连杰的武功,忽然一个暗影从他身后窜了出来。暗影手里挥舞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李红旗猝不及防,被一刀砍在了肩头。眼看着第二刀就要落在他的脑袋上,情急之下,他抬起了胳膊。刀是被挡住了,他的手腕却险些被砍断。李红旗马上往电影院外逃。那个暗影不想放过他,紧追不舍。追出了电影院,人们才看清,原来挥舞菜刀的人竟然是海涛。当时海涛满脸杀气,双眼血红,像一头疯牛,青蛇帮的人谁都不敢阻拦。就这样,海涛手持一把菜刀,一直把李红旗追过了格木河。李红旗的血不断地从手腕上滴落下来,从电影院一直延续到格木桥。十几天后,河西的少年在街上依旧还能看见李红旗暗淡的血迹,这血迹让他们兴奋不已。他们从血迹上看到了河西少年的希望。
从那天起,河东河西的少年就形成了对峙的局面。海涛成了河西少年的首领。为了对抗青蛇帮,在几十个河西少年的拥戴下,海涛建立起了自己的帮派。李红旗的帮派叫青蛇帮,河西的帮派为了在名字上压制住河东,就把自己的帮派起名为神龙帮。青蛇在地,神龙在天,青蛇是土中的爬虫,神龙是天上的神物。在那之后的两年里,海涛领着神龙帮和青蛇帮数次交手,一直都是胜多败少。尤其是一年前发生在陶土矿的那次斗殴,相当惨烈,双方不少人都挂了彩,但神龙帮还是取得了胜利。
海涛在河西少年的心目中拥有着不可动摇的威信。自从陶土矿那场恶斗之后,他就一直带领着河西的少年在做着打大仗的准备,他心里清楚,李红旗不会善罢甘休。他要求河西的少年,每天黄昏,都必须去格木河边废弃的珍珠岩厂院里集合,然后由他带领练习武功。没有基础的少年先练习压腿和蹲马步,有点基础的练习打沙袋,或者和他一起研习一本小册子上的少林拳法。那几年格木镇的少年对武术都很痴迷,因此海涛一号召,马上就在河西少年中掀起了练习武功的热潮。
但现在海涛已经对练习武功失去了兴趣,对与李红旗争强斗狠也感到了厌倦。他现在更愿意和少年们谈论大海,去看大海是他儿时的梦想。当然,大海他并没见过,大海只存在于他的梦里。在他的梦里,蔚蓝的大海广阔无边、深不可测,充满了神秘和激情。
经过了这么多年,他本以为这个梦想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呢,谁知最近这个梦想又在他的心底苏醒了。这个梦想一萌芽,就一发不可收拾,天天在他心里成长、壮大。他死去的父亲曾跟他说过,世界上的所有江河最后都要流向大海,所以他坚信,格木河的尽头也一定是大海。只要造出一艘船来,顺着格木河航行,就一定能到达大海。海涛现在更想实现他这个梦想,就在上个月,他已经开始筹划建造一艘船了。他要乘着这艘船,顺着格木河航行到遥远的大海上去。
海涛的梦想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格木镇地处偏僻的内陆,据说海涛的父亲是格木镇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见过大海的人。他的故乡在遥远的南方,整个少年时期,他一直在大海上帮助家里捕鱼。二十八岁时,他离开故乡,开始流浪,被命运牵引,到了格木镇,成了一个上门女婿,然后生下了海涛。自从来到格木镇后,他就时刻怀念着大海,一直渴望着能再次回到大海上去。但直到死,他也没有离开过格木镇一步。因为想念大海,他给他唯一的儿子取名海涛;因为想念大海,他懒于生计,成了格木镇人人耻笑的二流子。在海涛刚刚能听懂话时,他就天天不厌其烦地给海涛讲述关于大海的一切。但他给海涛讲大海的时候,都要避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严禁他对海涛提半个海字,海已经让她的丈夫堕落成了格木镇的笑柄,她决不允许再让儿子步他的后尘。要不是听信了母亲的劝告,招他入赘,她的生活将会像其他格木镇女人一样,悠闲、自足,甚至要强过其他女人,因为她毕竟曾经是一个受格木镇男人追捧的漂亮姑娘。和海涛父亲结婚后不久,她就感到了后悔。她觉得她丈夫并不爱她,她丈夫的心里只有大海。她估计她丈夫之所以早逝,就是因为他思念大海,积郁成疾造成的。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过离婚,要不是怕年幼的海涛受到伤害,她早就把她丈夫逐出家门了。还好,她丈夫死了。她觉得他死了也好,她可以不受影响地抚养儿子,直到把儿子培养成标准的格木镇好男人。
如今,海涛的父亲已经死去六年了,在这六年里,海涛从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不良少年。但即使是这样,他母亲——那个格木镇最可怜的寡妇——却依旧痴心不改,一直不肯接受现实。她每分每秒都在做着徒劳的努力,妄想改变她的儿子,然后把她的儿子送到人人羡慕的格木镇政府里去吃公家饭。
海涛把造船的地方选在了废弃的珍珠岩厂。珍珠岩厂紧邻格木河,河边有一块水泥地面,以前是堆放珍珠岩的场地,很平坦,是造船的好地方。海涛在造船之前把格木镇新华书店里所有的书都翻了一遍。他逐本书搜索,直到书店的售货员忍无可忍就要爆发时,他才在一本书里找到了一艘船的图案。他买下了那本书,并花了一周的时间,按着书中船的样子画出了一副图纸。他决定造一艘四米长的小帆船,船上有一副桨和一把舵。船能够乘坐三个人,他自己是船长,负责掌舵,另两个人是二皮和小胖,他俩是船员,负责划桨。
二皮和小胖是最积极响应海涛造船行动的少年。整个河西,也只有这两个少年愿意跟着海涛一起造船,一起去探寻大海的秘密。其他少年虽然也对此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但一听说船造好后,要乘着这艘船离开格木镇,去往遥远的大海,他们就都犹豫了。他们从来没离开过格木镇,他们也不相信格木河的尽头是大海。他们不愿意冒险,与其那样,还不如好好练习武功,然后打败河东的李红旗,一统格木镇呢,那样会使他们更有成就感。
海涛把船的名字都想好了,叫海神号。这是一个神圣又响亮的名字,船造好后,他将用红油漆在船舷上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个名字。
海涛最初的想法是要建造一艘大船,但经过他和二皮、小胖的讨论,觉得还是小船更好些。虽然海涛知道,格木河越往下游就会越宽越深,但在格木镇这段,河道深浅宽窄变化不定,而且经过下游几个村子时还要过几座桥,那些桥的桥洞很小,太大的船很难通过。但这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他们根本无力建造一艘大船。首先他们缺少材料,弄不到足够的木板和木方。再一个,他们根本没有趁手的工具。他们只有一把斧子和一把锯子。斧子是海涛从他伯父家里偷来的,木柄已经松动,斧子头经常会掉下来。锯子是二皮从他家的厦屋里翻出来的,锈迹斑斑。他们还缺少铁钉,不是几根,而是几百根。正好小胖他妈在格木镇商店当售货员,小胖说他能从商店里偷到铁钉,但直到现在,他连一根铁钉也没弄到手。海涛为此给小胖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三天之内他再弄不到铁钉,那么他就会被开除出去,他不会再有机会乘上海神号航行到大海。
小胖是个喜欢幻想的少年。他和那些不思进取的格木镇少年截然不同,他喜欢一切新奇的事物。像所有的伟大人物一样,他从小就充满了探索精神。他拆过家里的挂钟,想了解时间的秘密,当然,他只能把挂钟拆开,却装不回去。他还曾试着把一枚鸡蛋放在被窝里,妄想用自己的体温孵化出一只小鸡。但一个月过去了,他也没能孵出小鸡来,他小心地把鸡蛋剥开,里面只有一汪臭水。他最执着的梦想是飞上天空,像鹰一样翱翔。为了尝试飞翔的快感,他偷偷地用家里的白床单做了一对翅膀,绑在自己的胳膊上。他爬上家里的房顶,然后自信地一跃而下。他拼命地扇动着翅膀,但他一厘米都没有飞起来,而是急速向下坠落。要不是他掉在了一堆干草上,他那天一定会摔得头破血流。
对科学研究的不断失败,让小胖的探索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他陷入了迷茫。当海涛带领河西少年开始学习武功时,他立刻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小胖并不是修炼武功的材料,直到现在,他连武术的基本功马步都蹲不好,只蹲几分钟,他的双腿就酸软无力,随后整个身子就会像稀泥一样摊在地上。在成为武术高手的梦想快要破灭时,海涛又适时地提出了造船航海的计划,小胖找到了新的奋斗目标,建立起了新的理想,重新兴奋起来,立刻就加入了海涛的造船队伍。
二皮走到小胖家院门时,小胖正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往出走。二皮问,你去哪?你看见海涛了吗?小胖说,海涛在珍珠岩厂呢,他说让我告诉你,今晚要挑灯夜战,抓紧时间造船。又说,咱俩快点去吧,他该等不及了。二皮说,太好了,以后天天挑灯夜战都可以,反正我也不回家了。小胖问,你爸又打你了?二皮说,差点打死我,我必须快点离开格木镇,我一天都不想在格木镇待了。又问小胖,你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小胖笑了,笑得像一朵花在不该开放的季节开放了一样,他自豪地说,铁钉,满满一袋子的铁钉,崭新的铁钉。二皮高兴地拍了一下小胖的脸蛋,夸赞道,真有你的,海涛要是看见这么多铁钉,一定会表扬你的。
二皮和小胖来到珍珠岩厂时,海涛正用那把破锯子在锯一块木板。他头发里蒸腾出一小团白色的热气,脸上粘着细碎的锯末。看到二皮和小胖,海涛说,妈的,这把破锯太难用了。又说,你俩快来干活儿,帮我把着点这块板子,我们必须用半个月的时间把船造好。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几乎天天都在造船。珍珠岩厂的对面是格木镇轧钢厂,轧钢厂的水银灯彻夜不灭,海涛他们正好可以借助灯光干活儿。他们每天都一直忙到半夜才收工,收工后,海涛和小胖回家睡觉,因为二皮不能回家,所以就由他留在珍珠岩厂看守。二皮身上盖着一件破烂的棉大衣,躺在废弃的没有了屋顶的厂房里。夜已经很深了,但他却睡不着。他把双手枕在头下,眯着眼睛看着夜空。夜空是暗蓝色的,广阔、纯净、幽深,就像他梦中经常出现的大海。那一弯新月,就像航行在大海上的一艘小船,对,就像小船,像他们即将建造成功的海神号。
材料短缺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海涛发动他手下的少年,在珍珠岩厂的一个旧厂房里拆下了许多木板和木方,这些木料是造船的好材料。趁手的工具也找到了,一个少年从家里拿来了全套的木匠工具,斧子、锯、凿子、刨子、直尺、拐尺,还有墨斗。这些都是他父亲的工具,他父亲死后一直存放在他家的仓房里,这会儿正好派上了用场。
但他们的造船工程还是出现了问题。直到真正动起手来,海涛才知道,他们最缺的其实是造船的技术。虽然他有一副完美无缺的图纸,但他们的技术却根本造不出图纸上画的那种船。他们不断地摸索,安装完了拆,拆完后又重新安装,但却始终无法造出船的模样。最后实在没有了办法,他们只好造出了一个三米半长,两米宽,没有船舷的船。这哪里还是船,其实就是一个小木筏。但他们也满足了,这样的木筏一样可以在格木河上航行,一样可以到达大海。他们用一块红布做了一面小旗子,海涛在旗子上写下了海神号三个大字,又把旗子挂在了木筏上的一根木杆上。他们接下来又准备了一些食物。海涛说,根据他的计算,从格木镇出发,大概需要一个月才能航行到大海。他们必须准备足够的食物。他们开始从家里往出偷一切可以吃的东西,馒头、鸡蛋、糕点和一些水果。
在海神号准备起航的那几天里,海涛、二皮和小胖开心极了,别人能看见从他们心底开出的花来,一朵朵,团团簇簇,看见太阳笑,看见风笑,看见人笑,就连看见浑浊的格木河水他们都要笑。他们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他们如何能忍得住笑呢?
但他们的船却被毁掉了。临出发前的那个晚上,二皮一个人在珍珠岩厂看守海神号。后半夜,李红旗忽然带着一群少年翻墙潜入了珍珠岩厂。他们用绳子把二皮捆了个结结实实,又把一团肮脏的破布塞进了他的嘴里。十几个少年在李红旗的指挥下,用铁锤、木棍,甚至是石头狂砸海神号,没用上十分钟,他们就把海神号砸了个稀巴烂。散乱的木板和木方被丢进了格木河,顺着水流漂向了下游。它们也许会飘到大海,但它们已经不是完整的海神号了,它们只是海神号的残骸,已无力承载三个少年的梦想。二皮目眦欲裂,他像一条搁浅在泥地上的鱼一样愤怒而绝望地翻滚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十几个日夜的心血毁于一旦。
海涛召集了河西几乎所有的少年,决定在格木镇外的陶土矿和李红旗进行决战。虽然挑战书已经送到了李红旗手中,李红旗也口口声声答应了接受挑战,但那天黄昏,青蛇帮却没有如约出现。愤怒的河西少年不肯罢休,他们手持棍棒气势汹汹地闯入了河东,逐条街道搜寻李红旗和他的手下。但最后他们却一无所获,别说李红旗了,就连青蛇帮最小的喽啰也没能找到一个,最后海涛他们只能沮丧地回到了河西。
有少年建议,从第二天开始天天去河东找李红旗,直到把他找出来,打得半死,并且让他发誓不再和河西少年作对为止。但海涛却制止了他们。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在风里闻到了大海的味道,那是大海在向他们召唤,他必须尽快再造出一艘船,然后好乘着这艘船离开格木镇,去往遥远的大海。李红旗一定得知了他们要顺着格木河航行到大海的计划,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阻止他们离开格木镇。海涛认为,不能上李红旗的当,如果他把精力都用来对付李红旗,那么他们的远航计划就会被搁置。
第二艘海神号依旧是一个木筏,因为有了经验,这艘木筏造得很快,只用了不到五天的时间就完成了。而且,新造的海神号比被毁掉的海神号更结实,更美观,不但有一个舵和一副桨,而且还有一根小小的桅杆,桅杆上有一面用两张白床单做成的帆。在帆上,海涛用红油漆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大大的三个字:海神号。
出发的那天早晨,格木镇河西的少年齐聚在珍珠岩厂院里。他们合力把海神号推下了格木河。上船之前,海涛郑重地跟剩下的少年宣布,神龙帮正式解散,又嘱咐他们,只要青蛇帮不主动来河西招惹是非,就不要和他们起冲突。少年们齐声答应了他,并希望他们到了大海后,能够尽早回到格木镇,好给他们讲讲大海到底是什么样的,如果确实好,他们愿意跟随海涛也去一次大海。
海涛、二皮和小胖上了海神号。海涛庄严地升起了帆,帆上的海神号三个大字,在早晨阳光的映照下红得夺目,像燃烧的火苗,更像沸腾的热血。望着这片风帆,三个少年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仿佛瞬间落进去了一个太阳。海涛端正地坐在了船尾,腰板挺直,目视前方,双手紧握尾舵。二皮和小胖坐在船中,一边一个,一起发力,摇起了船桨。
此刻正好刮着北风,虽然风力不大,但也把小小的帆涨满了。海神号在污浊的格木河上缓缓地动了起来,二皮和小胖欢快地摇着船桨,海神号的船头推开漂在水面的垃圾,慢慢地前行。船桨的搅动,把含在水中的臭味释放了出来,十分刺鼻。三个少年忍住恶心,奋力划着船桨,小心地掌着尾舵。海神号越走越快,格木河两岸有不少人都停下了脚步,望向河心。他们都很好奇,因为海神号是格木镇有史以来的第一艘船。
海神号慢慢地驶离了格木镇。随着海神号的不断前进,格木河水慢慢地由混变清,臭味也越来越淡。行出五六里地后,河水已经回归了正常,而且闻不到任何异味,扑面而来的只有河水清新的气息,和两岸庄稼成熟后的幽香。清晨的阳光,掀开了三个少年身上的每一个毛孔盖子,他们的身体里充满了兴奋和喜悦;潋滟的波光从水面反射到他们的脸上,他们的脸上晃动着金色的光斑。二皮和小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划桨的速度,海神号越来越快,越来越轻盈,船两边不时有几条小鱼跃出水面,银光一闪,又没入水里,溅起一朵朵美丽的浪花。
三个少年高兴起来,他们觉得此时此刻应该唱一支歌,唱一支关于大海,或者关于小船的歌,但他们想了许久,却连一句都想不起来,他们会的歌曲太少了。过了好一会儿,小胖大喊一声,有了,我说一支歌你们都会唱。说完,他就唱了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推开波浪……
小胖刚唱出一句,海涛和二皮就乐了,这首歌他们太熟悉了,他们在格木镇小学读书时就经常唱这支歌,于是他俩立刻就跟着小胖唱了起来: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最初,他们唱得很不整齐,也有一些跑调,但没用多大会儿,他们就唱得整齐了、高亢了、动听了。蓝天之下,格木河缓缓地流淌,天地之间回荡着三个少年悦耳的歌声。天空之上,一排排南迁的大雁也发出了嘹亮的雁鸣,仿佛在和三个少年的歌声相和。
海神号驶到距离格木镇差不多十里地时,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座石桥。这座石桥是格木镇和另一个镇子的界桥,过了这座石桥,前面的河面就会变得更加宽广。海涛指着石桥说,加把劲儿,过了这座桥,我们就离大海又近一步了。小胖和二皮更加卖力地摇动着船桨,海涛又调整了一下帆的方向。秋天的阳光被他们的热情感动,愈加暖亮通透,格木河上铺满了粼粼的金光,犹如一条从天堂铺展下来的彩带。海神号像一条大鱼,劈开碧波,直奔石桥驶去。
当海神号离石桥差不多三十米远的时候,忽然石桥护栏后面齐刷刷地站起了一排人。三个少年一惊,定睛看去,原来那些人是青蛇帮的少年。在桥的正中,李红旗赤膊而立,嘴角吊着一支香烟。他身上的刺青清晰可见。看来他们是提前来到了这里,并埋伏在了桥上。
二皮和小胖不再摇桨,纷纷转头看向海涛。二皮问,怎么办?声音有些颤抖,不像他平时的嗓音。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还是掉头吧。小胖也说,是啊,咱们先回去吧。海涛略一沉思,坚定地说,我们要往回划,那么我们就永远也不能去大海了,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抬头又看了看前面桥上黑压压的一排少年,骂道,妈的,和他们拼了,冲过去!二皮和小胖重新望向那座桥,桥洞里铺着一道阴影,阴影在水波上缓缓地晃动,远远看去,桥洞就像一只巨兽的大口,正等着吞吃送到嘴边的食物。他俩感觉头皮有些发麻,身体开始剧烈地抖动,大脑里的氧气瞬间被恐惧和莫名的兴奋燃尽,头都有些晕了。两三秒后,二皮狠狠地咬了咬牙,又呸地一声向水里吐了一口唾沫,大喊一声,冲!他和小胖一起发力,快速地划动起了船桨,桨板击在水上,发出啪啪的巨响,像擂起了冲锋的战鼓。
李红旗静静地站在桥中间,脸上的表情倨傲而阴险,似乎还含着一丝自得的笑。刺在他身上的青蛇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缓缓地蠕动。
海神号离石桥还有二十米远时,李红旗吐掉香烟,一声令下,青蛇帮的少年纷纷弯腰捧起一块块石头,举在了胸前。三个少年一下就愣住了,一种巨大的恐惧立刻吞没了他们,李红旗这招太阴险毒辣了,是要置他们于死地。但三个少年已经没有了选择,现在掉头已经办不到了,在巨大的惯性的推动下,就是想把海神号停下来都是不可能的。三个少年没有再说话,他们的身体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中,牙齿咔咔地响,心脏怦怦地跳,浑身的肌肉崩得像铁一样坚硬。二皮和小胖拼命地划桨,海神号带着一往无前悲壮的气势,像箭一样向前冲去,转眼间就到了桥前四五米的地方。
多年以后,每当李红旗回忆起那天的情景时,还会在心里偷偷地给海涛他们竖起大拇指。那天在海神号距离石桥只有五米远的时候,所有的青蛇帮的少年都已经把石头举过了头顶,并且瞄准了海神号,只要李红旗一声令下,几十块比小盆还要大的石头,就会一窝蜂地砸向海神号和三个少年。但不知为什么,李红旗却忽然改变了主意,也许他被海涛他们毫不畏死的气势震慑住了,也许是他压根就没想对海涛他们痛下杀手,也或者他忽然起了好奇之心,想看看这三个少年是否真能航向到大海,反正他当时把双臂向两边一摆,大喊了一声,停!制止住了青蛇帮的少年。青蛇帮的少年都愣住了,为了这次行动,他们经过了周密的计划,天不亮就从格木镇出发,急行军赶到了石桥。他们也都很兴奋,这一次伏击是必胜无疑的,干掉海涛后,他们将称霸整个格木镇。但不知为何李红旗却忽然制止住了他们。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海神号穿桥而过,劈波斩浪,越行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了遥远的河道上。
海涛他们走了不到一个礼拜,李红旗就解散了青蛇帮。没有海涛作为他的对手,他一下子落寞起来,欺负弱小老实的河西少年已经让他感觉到了羞耻,他不想在格木镇留下永久的笑柄。
李红旗不知道海涛他们到底到没到达大海。虽然后来有传言,说格木河的下游曾有一艘小船撞到石头沉没了,但格木镇人并没有收到任何关于海涛他们溺亡的消息,所以李红旗宁愿相信海涛他们真地航行到了大海。一想到海涛他们正在大海上自由自在地航行,李红旗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那是多么广阔,多么幽深,多么神秘的大海啊,凭什么格木镇只有那三个少年到达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