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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善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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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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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飞的石头

太阳毒得很,像后娘的巴掌啪啪地打在光脊梁上。

石头的汗珠子噼噼啪啪地向下掉,掉在卵石上,迅速洇开变薄,又收缩变小,然后就慢慢地消失,好像渗进了卵石里。石头是整个工地里最年轻的民工,他只有十六岁。按说十六岁正应该是花季。在村子里,和他般对般的小伙伴正在爹娘膝前撒娇呢,他却不得不跟着李百顺来到了这个工地,和大人们一样,挥汗如雨,靠一身单薄的力气赚钱。这一切都要怪他从小就没娘,没娘也就罢了,至少还有爹,但自从后娘被他亲爹娶来后,他就连亲爹也没有了,因为亲爹在后娘的教唆下变成了后爹。

石头撅着屁股,用绷得紧梆梆的肚皮顶着铁锨把上的横管,把平板大铁锨吃力地插入卵石堆。铁锨和卵石相互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让人后背痒痒。

你这狗娘养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把锨贴着地皮撮,那样才能省劲。胖子瞎眯眯冲着石头喊。他的话像清风一样在空气中轻轻掠过,石头一点反应都没有。石头双腿蹲成马步,把一锨卵石狠命地扣进小推车里,然后又把铁锨插进了卵石堆,还是没有贴着地皮撮。瞎眯眯气得浑身的肥肉一颤颤地蹦,荡着水样的波纹,同时将豆芽样的眼睛瞪成了豆子。他好像刚吞吃了一个粘豆包,噎着了,粗大的喉结上下跳动了好几下,才恶狠狠地骂道,你个王八羔子!你个瘪犊子!累死你活该!累死你活该!

推车的老瓢吐了一口烟,坐在车把上幸灾乐祸地笑。

接近中午了,太阳像一个在烘炉里烧得发白的大铁饼,刚被夹出来,噼噼啪啪地向外迸射着火星子。石头光着膀子,火星子落在他瘦弱黝黑的背上,闪着白亮亮的光点,那是汗水蒸发后凝结出来的小盐粒。

瞎眯眯肥胖的身体里好像储满了水,汗一直往外冒。他脖子上搭着一条黑乎乎的毛巾。他隔一会就用毛巾往脸上一抹,但刚把一层汗擦掉,另一层就又从皮下冒了出来。装完了一推车,他双手拄着锨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线,望向头顶。他想寻找太阳的位置。尖锐的阳光铺天盖地射下来,猛地扎进他的眼睛。他眼前一黑,身子一栽歪,好悬没被掀个跟头。

妈个逼!瞎眯眯吐了一口粘痰。

妈个逼!瞎眯眯又吐了第二口,但他第二口什么都没吐出来,只喷出一口腥热的气。

这咋还没到点呢?前心贴后心了。他叨咕着,又转过头,扯着脖子,冲着搅拌机那面喊了一嗓子。玉凤!你看看表几点了?搅拌机轰隆隆地转,带起一团水泥灰。玉凤像在雾里飘着,压根就没听见。

石头闷头装车。忽然,他蹲了下去,伸手在刚才插锨的地方扒拉两下,捡起了一颗小卵石。他歪着脑袋瞅,又吐了一口唾沫在卵石上面,然后在裤腿上使劲地擦了擦。这是一颗金黄色的卵石,鸽子蛋那样大,几乎完全透明。别的卵石在太阳的暴晒下都是热的,这块卵石却是凉的,像刚从冷水中捞出来一样。站起身,他捏着这颗卵石,眯着眼对着天空仔细看。

你这小兔崽子!瞎眯眯骂道,不好好干活,你又捡了个啥?

石头继续观察卵石,卵石里像藏着一汪金色的水,水在石头里荡着细小的波纹。

你莫不是捡到金子了?你要是捡到了金子就必须分你大叔一半,这叫见者有份。瞎眯眯走过来,看向石头手里的卵石。

你这狗娘养的!你脑袋进水了?一块石头你也当个宝。瞎眯眯失望地摇着头。妈个逼!这要是捡到金子该多好。捡到了咱爷俩就他娘的不干了,我回家没黑没白地搂着你婶子睡觉。你他娘的也能找个老婆了。你也不小了,我像你这么大都快和你婶子睡觉了。瞎眯眯没完没了地磨叨着,他的话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石头还在观察着那颗卵石。

老瓢推着车又来了。他稳住车子,坐在车把上抽烟。

你他娘的挣命呢?不能慢点推啊?你想累死俺们爷俩啊?瞎眯眯冲着老瓢抱怨。

去他娘的!瞎眯眯向四周看了看,一抖胳膊,把手中的锨往地上一摔,冲着石头喊,咱爷俩歇一会,也他娘的不是计件呢,还想累死几个啊。他一屁股坐在卵石堆上,伸手就要从裤兜里摸烟。

妈个逼,这么烫!能把人烙熟?他烟还没摸出来,就像弹簧似的蹦了起来,用双手拍着屁股。

唉?小兔崽子。瞎眯眯吃惊地瞅着石头。你咋那么扛烫?难怪你叫个石头,原来你的屁股是石头做的,你莫不是石头托生的?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石头坐在卵石堆上,举着胳膊,反反复复地对着太阳看他刚捡到的卵石。热量源源不断地从身下的石堆扎到他的屁股上。他感觉自己像坐在烧红的铁板上一样。但他硬挺着,他要让瞎眯眯看看,虽然自己干活不如他,但身上的黑肉就是比他身上的暄肉皮实,就是比他扛烫。

老柳来了!老瓢咳了一下,低声说。

瞎眯眯一激灵,赶紧抄起铁锨。

快起来!老柳来了。瞎眯眯对着石头低声喊。石头的心钻进了那颗卵石里,压根就没听见。瞎眯眯想踢他一脚,但他这一脚没踢出去,因为老柳替他踢了。

小逼崽子!你到这玩来了?老柳骂道,满脸漆黑。石头身上挨了一脚,一骨碌爬起来。

我看你们是他娘的不打算干了?啊,是不是?老柳又转头看向瞎眯眯。明天我就告诉李百顺,叫他赶紧领着你们这帮屯二迷糊滚蛋。我告诉你们,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争着抢着来干活的活人排成了队。瞎眯眯没敢吱声,低头去撮卵石。

老柳气没消,走到搅拌机旁。上料斗里的料还没装满,玉凤站在旁边。

你回去告诉你家李百顺,他这次带来的这伙人干活啥也不是,再这样下去别怪我翻脸。

柳哥,看你说的。就俺们这几个人,这一上午都搅了五六十罐了,这还叫干活不行?玉凤从耳朵上摘下口罩,露出俊俏的脸。

行啥行?你看刚才那个小崽子,那不是在偷懒耍滑么?老柳的脸阴得能拧出水来。

得了得了,那还是个孩子,再说人家也没少干了,屁股还没坐稳呢,就被你赶上了。你去那边看看吧!玉凤一边说一边去推老柳,手上的灰浆在老柳的半截袖上印出了几个纤细的指印。

你这娘们!老柳用指头弹着衣服上的灰浆,说,晚上你把我衣服洗了。

行行,你啥时候吩咐的事我没给你办啊。快走吧,走吧。玉凤作势又要用手去推,吓得老柳猴子似的跳着,嘴里说,你这娘们,你这娘们。

老柳向前走,走了两步,像想起了啥事,拧着身子,笑嘻嘻地说,哎,玉凤。玉凤边戴口罩边瞅他,等着听他下文。但他又不说了,收起笑,向卵石堆这边看来,一梗脖子,喊了一句,都他妈的快干,不干趁早滚犊子,然后就走向了别的工区。

这里一共有两栋楼,都是十八层,一栋封顶了,另一栋刚干到十二层。两栋楼像两棵高大的枯树,挡住了气势汹汹的阳光,把巨大而沉重的阴影压在了北面一块长满蒿草的空地上。

卵石都堆在太阳底下。石头想,照这样下去,这些坚硬的石头蛋子迟早要被晒化。

终于吃晌饭了。

李百顺这一伙人负责浇灌混凝土,单独立火吃饭,用拆下来的模板钉个简易的棚子,下面砌一个大锅灶,锅灶上坐着一个大铁锅,就成了伙食房。

石头端着一个塑料小盔,身子像一片落叶,在人群里挤过来挤过去,最后别人都打完饭菜了,他才挪到锅台边。锅里只剩下清亮亮的汤水,映着他清瘦的影子。他抓着大饭勺子在锅里搅来搅去,最后失望地舀了两勺菜汤,又用筷子扎了两个馒头,走出了伙食房。

阳光下蹲了一片人,秃噜秃噜声响成一团,像一群鸭子正把扁嘴插在污水下的稀泥里寻找食物。

石头,你这孩子可咋整?总也抢不上槽,来,到姐这来吃。玉凤冲着石头喊。她和李百顺坐在一张用木板钉成的小桌子旁。

石头腼腆地摇了摇头,就要往地上蹲。

让你过来你就过来!玉凤立起了两道柳叶样的眉毛,又喊了一声。石头没办法,端着小盔走了过去。

玉凤向李百顺身边挪了挪,给石头腾出了个位置。石头小猫一样蹲了下去。

把这根肠吃了。玉凤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根香肠,就要往石头的小盔里放。香肠有一拃多长,闪着酱红色的光,是工地外小卖铺里卖的。石头好像被香肠吓了一跳,把小盔紧紧地护在胸前,身子直向后躲。小盔里的菜汤荡来荡去,泼出了一些,洒在他的黑肚皮上。

你姐给你吃你就吃,装啥假?李百顺说。

石头只得把那根香肠接过来,用牙齿一点点地咬着吃,仿佛那根香肠刚出炉,还烫嘴一样。

玉凤称得上是工地里的美人,平时身上总沾着男人的目光。老柳常说,玉凤就像是一朵鲜花,嫁给李百顺就好比插在了一泡牛粪上。他说这话的时候,通常还要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掌去摸玉凤的屁股。玉凤当然不会让他摸到,身子一躲,伸手就去拧他胳膊上的肉,一边拧一边说,我乐意,牛粪有营养。李百顺则站在一旁不吱声,陪着笑看着老柳和玉凤打闹。他不敢得罪老柳,老柳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们这二十多人卷铺盖滚蛋。

石头一边吃一边偷眼看着玉凤。她头上戴着一顶白帽子,头发都掖在了里面,只有鬓角的一绺头发从帽子里挤出来,搭在耳朵上,淡黄色的,柔柔软软,像嫩玉米的胡子。她的耳朵白而透明,像刚出锅的饺子,阳光一晃,从里面泛出一抹隐隐的红晕。她的鼻子小巧而挺拔的,像用白萝卜刻出来的一样,也是半透明的。石头还看见了一颗淡粉的痦子,像一粒小甲虫卧在她的嘴角,她嚼馒头的时候,这颗小痦子就在嘴角上一跳一跳地动,好像随时会飞走一样。

寻思啥呢?还不快吃饭。玉凤奇怪地瞅着石头。

这孩子备不住被后娘打傻了。李百顺说,快吃,吃完找个凉快地方眯一会,下午还得接着干呢。

石头脸一红,赶紧把脑袋埋在小盔上,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胸膛里,他的小心脏扑棱棱地乱跳,像一只被小主人关在门里的狗崽,正在用两只爪子扑通通地扒门。

玉凤总是让石头心跳。石头的心里装满了玉凤的影子,这些影子中还有一些是裸体的影子。

石头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看见玉凤裸体的那个晚上。吃完晚饭,民工们累了一整天,脑袋一沾枕头就响起了鼾声。那天石头不知为啥总是睡不着。塔吊上的水银灯从敞开的门照进来,铺了一地的白霜。他左翻一下,右翻一下,弄得板铺吱呀呀地响。他怕影响别人睡觉,就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走出了工棚。他想先在外面坐一会,等困的时候再进来。

整个工地静得出奇,偶尔会有一两声蛐蛐的叫声,从屋脚的几块旧砖下传出来,这让他想起了家。但他也只是想了一下就不想了,现在的家不值得他想,他一想就会生出许多的恨。他这次跟李百顺出来时,就曾经偷偷地发过誓,以后再也不回他的那个家了,就是他爹舍下脸求他,他也不回去。

石头在门口坐了好一会,越坐越精神,一转头,忽然发现李百顺那屋还亮着灯。他好奇地站了起来。李百顺这次领来的民工都住在一个大工棚子里。因为不方便,他和玉凤就住在了工棚后面的一个铁皮房里。这个铁皮房原先是一个盛放工具的小仓库。玉凤跟老柳说了一声,把工具都运到了别的库里,收拾了一下,就成了他俩的住处。

石头慢慢地走到了铁皮房的小窗外。窗子开着,里面挂着一个布帘,但没挂严实,从里面淌出一线灯光,同时传来一阵阵水声。石头有些好奇,把眼睛凑上去,想看看李百顺和玉凤为啥还没睡觉?但他不看还不要紧,一看之下倒把自己吓了一跳,两腿一软,险些没坐在地上,脸也腾地一热,像被人冷不丁抽了一嘴巴。原来玉凤正光着身子,站在屋地上,在用毛巾擦身子呢。石头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于是暗骂了一声自己,赶紧转身,想要走开。但他刚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了下来。他喘着粗气,原地站了几秒钟,然后转过身来,又回到了窗口。

玉凤在工地是开搅拌机的,成天接触水泥灰。她爱干净,白天的时候在外面晒一大盆水,到了晚上,水不凉不热,正好擦身子。

她刚洗过头,淡黄的头发披在肩上,还在向下滴着水珠。她的皮肤白得耀眼,像冬日清晨的雪,还像刚剥完皮的葱白。她一手拿着毛巾,举着另一条手臂,正在擦胳肢窝下的一条白肉。石头看见了她淡黑的腋毛,还看见了两个大白瓜一样的乳房。乳房随着她擦身子的动作不停地颤动着,像刚点完卤水的两块水豆腐。石头的心怦怦地跳,不在胸膛里,是在嗓子眼里。他又向下看了一眼,看见了玉凤两条腿间的一抹黑影。石头的脑袋轰的一声,眼前瞬间黑了一下。他仿佛是被人放进了蒸锅里,喘不上气来。他再也坚持不住了,感觉嗓子里一热,似乎胸中有一大口血涌了上来。他赶紧掉转身子,做贼一样逃开,直到他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裤衩上早已是黏糊糊湿冷一片。

下午比上午还要热。

瞎眯眯也许是太胖的缘故,身上的汗像泉水一样,不断地向外流。他肥厚的大腿根被汗水弄得湿漉漉的,一迈步,石头就能听见咕叽咕叽的声音,从他的下身传出来,就像裤裆里藏着一只蛤蟆。每装完一推车卵石,瞎眯眯就双手拄着锨把,把肉乎乎的下巴架在手背上,张圆了嘴喘气。石头看见他鲜红的舌头在嘴里一伸一缩地动,像一条破抹布在喉咙里抽来抽去,发出哧哧啦啦干涩的声音。

石头也热,但他一直紧闭着嘴。他告诉自己,绝不能像瞎眯眯那样张圆了嘴喘气,那和一条被晒迷糊了的狗没啥区别。石头整个夏天都光着膀子,几乎很少穿布衫。最开始的几天,他身上被晒得火烧火燎地疼,脊背红得像被开水烫过的猪皮,夜里睡觉都不敢沾褥子。但在脱了两层皮后,他就再也不怕晒了。如今他黑得像个铁铸的小人,太阳一晃,闪着金属的光泽。

石头半天也不说一句话,车来了就埋头装车,车走了就从裤兜里掏出那颗金黄的卵石。他发现这颗卵石是个宝贝。说它是宝贝并不是因为它是金黄透明的,而是他发现这颗卵石一点也不热,即使是放在地上晒半个钟头,再拿到手里时还是凉洼洼的,里面像藏着一块冰。

下午两点左右,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装完了一车卵石,瞎眯眯把铁锨一甩,去搅拌机那喝水去了。搅拌机旁边有个大水槽子,水槽子上面有个水龙头,连着一眼机井。趁这功夫,石头又摸出了那颗卵石,捏着它在胸脯上慢慢地滑动,卵石滑过的皮肤凉丝丝的,十分舒服。

你这个小崽子,你这一下午就摆弄你那块破石头了,难不成真是块宝贝。瞎眯眯喝完水了,他不但喝了水,而且还在水槽子里洗了头,水珠子成串地向下淌,打湿了他的布衫。玉凤叫你呢,你过去看看她叫你有啥事?

石头跑向搅拌机,问,玉凤姐,你叫我干啥?

姐的水喝光了,你腿快,去姐屋里给姐灌一杯水去,姐喝不惯这的自来水。玉凤递给石头一个带盖子的玻璃水杯,又说,门没锁,一拽就开,那个铝壶里就是凉开水,你直接喝完了再回来。

石头跑向铁皮房,像一匹撒欢的小马驹。他愿意为玉凤姐做任何事。铁皮房的门果然没锁。他拎起铝壶,决定先喝点水,他也渴了,嗓子眼里像塞了一根鸡毛。他四处看了看,想找个能喝水的东西。没找到,他犹豫了一下,把水倒进了玉凤姐的玻璃杯里,然后一仰脖,咕咚咕咚地灌进了肚子。这是玉凤姐喝水的杯子,她的嘴唇常常要噙住这个杯口。石头的眼前浮现出玉凤喝水的样子,心里美滋滋的,自己刚才也用嘴唇噙住了这个杯口,是不是就算间接地亲了玉凤姐呢。也应该算,他这样想着,脸上有些发烫。

他又倒满了一杯水,拧上盖子,刚要向外走,忽然又停住了脚。他看见靠屋角的地方斜拉着一根尼龙绳,绳上挂着一些衣服。他的眼睛停留在一个粉色的乳罩上。他只看了一眼,就想要走,玉凤姐还等着喝水呢。但他的腿不同意,他的腿带着他的身子一步步地向乳罩走,直到他的脸贴在乳罩上为止。

一股青草的香味,夹着一丝奶糖的甜味。石头闭上了眼睛,好像回到了遥远的童年,自己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头埋在她的胸前,整个世界温暖而舒适,到处盛开着粉色的花朵。他用一只手捧着乳罩,把它紧紧地按在脸上。乳罩柔软又富有弹性,他迷醉了一般,不断地用嘴亲着,身体慢慢地在变轻,似乎飞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石头猛然惊醒过来,感觉自己似乎刚做完一个梦。他的心突突地跳,赶紧走出屋,向搅拌机跑去。

你这孩子,咋这么慢?姐都要渴冒烟了。玉凤说。

石头没回答,他不知道咋回答,脸红得发烫,低着头,把水杯递给了玉凤,就慌忙跑回了卵石堆。

整个下午,石头像失了魂。老瓢把推车稳好了,瞎眯眯已经开始装车了,但他还在摆弄着手里的那颗卵石。老柳来了,远远地就看见石头傻站在那里,拿着一颗卵石对着太阳瞅。他怒气匆匆地疾步走来,边走边破口大骂,妈个逼,小兔崽子。瞎眯眯低声喊石头,石头没听见。老瓢捡个石子扔到石头的身上,石头还是没反应。老柳终于冲了过来,劈手夺过卵石,一扬胳膊,卵石在燥热浑浊的空气里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飞到了大楼后面那片长满蒿草的空地里,金光一闪,不见了。

操你妈!石头骂了一句,眼珠子瞪得溜圆。老柳愣在了当场,石头竟敢骂他,这让他难以置信。在这个工地,他手底下管着好几个班组,不下百人,谁见到他都得恭恭敬敬的。老柳足足用了好几秒才缓过神来,他哪里能听得了别人的骂,更何况骂他的还是个毛还没长全的小孩牙子。他呼呼地喘着气,一张黑脸被血胀得发紫,像病死猪的肝脏。你个小逼崽子,敢骂我。他一巴掌挥了出去,带着冰凉的风,狠狠地扇在了石头的脑袋上。石头一跤跌在地上,眼前黑乎乎一片,耳朵里像响了一颗大爆竹。

操你妈!石头紧握着拳头,又骂了一句,眼睛是红色的,像一匹凶恶的狼。

老柳彻底被气疯了,一双大皮鞋雨点似地踢向石头。石头抱着脑袋,在地上滚过来滚过去,但他的嘴没闲着,不停地骂,操你妈!操你妈!

瞎眯眯吓坏了,浑身的肥肉哆嗦着。他颤抖着手,想去拉开老柳,被老柳一扒拉,好悬没坐个腚礅。老瓢抢上前来,刚想要抱住老柳的腰,却被老柳一脚踢在了腿上。老柳疯了,叫喊着,今天我要踢死这个小逼崽子,谁敢拦着我,我就整死谁。

玉凤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你咋能和孩子一般见识!你咋能和孩子一般见识!他一边说一边使劲去拽老柳的胳膊。老柳甩手一抡,玉凤翻倒在了地上。摆脱了玉凤,老柳又开始疯狂地向石头踢去。石头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他哪里还有力气,只能不住地骂。再这样踢下去,石头不被踢死也会被踢废,玉凤顾不了许多了,一翻身,猛地扑在了石头的身上,冲着老柳怒喊,你真他妈的不是人,连我一起踢死吧!你他妈的真不是人!

老柳停了下来,像刚耕完地的老牛,鼻孔一张一翕,呼呼地向外喷着气。好!好!他说,你们明天都给我滚犊子,你们的工钱都在我手里掐着呢,你们一分也别想拿走。

石头在工棚里一连躺了三天。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的骨头断了呢,但他用手挨个地方摁了一遍,发现只是皮肉疼。他放了心,自己也许真是一块石头托生的呢,竟能抗住老柳大皮鞋的一阵猛踢。

他们这伙人并没有被老柳撵走。瞎眯眯给他端饭的时候,对他说,你这狗娘养的,净他妈的惹事。要不是百顺和玉凤点头哈腰,像狗似的和老柳说软乎话,咱们早他妈地滚犊子了,连钱都别想拿一分。

石头很羞愧,是他给大伙惹的事,要是这伙人真被老柳撵走了,他就是死了心里也不会得到安生。

你知道不?老柳四下看看,小声说,那天晚上玉凤和百顺坐着老柳的车走的,说是去请老柳吃饭赔不是,可到了半夜,就百顺自个回来的,玉凤没回来。

玉凤姐咋没回来?石头着急地问。

你他妈的小点声。瞎眯眯又四下看看,你说咋没回来?老柳这个王八犊子早就掂心着玉凤了,我估摸着,那天晚上玉凤八成让老柳给睡了。

啥?!石头扑棱一下坐了起来,你说啥?他眼睛里呼呼地向外喷着火苗子,脸痛苦地扭曲着。

你个狗娘养的,你嘴可得严点,这事可不能随便说出去。瞎眯眯恨自己多嘴,直想抽自己嘴巴子。

这天晚上,石头刚闭上眼,就看见玉凤走进了屋。走到石头铺前,她俯身看着石头,柔软的头发垂下来,扫着石头的脸,痒痒的。

玉凤姐,石头刚开口,眼泪就涌了出来。我给你惹祸了,都是我不好。

没事,姐都摆平了。你好点了么?

石头点头,眼泪顺着眼角淌在了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姐知道你是因为一块石头才骂那个王八蛋的。姐知道那块石头在哪,它还在楼后面的那片草棵子里呢,我这两天总能看见它,它贴着地皮飞,长着一对小翅膀,像个小家雀。真是一块宝贝,好像是块神石呢。

我这去找它!石头猛地坐起来。玉凤已经不在了,屋里塞满了昏黄的夜色和疲惫的鼾声。石头忍着疼,小心地下了床,光着脚丫子,走出了工棚。

工地寂静无声,天空像深蓝的湖水,湖水上飘着一粒粒闪亮的珍珠。石头仰头向天,他多想也变成一颗星星,在夜空中自由自在地闪烁。

忽然,石头看见有一束光从西南边的天空飞来,笔直笔直的,像一支银色的箭,有着尖锐金黄的箭簇,和公鸡尾巴一样的箭羽。这支箭越飞越大,飞到他头顶时,忽然嘭的一声,金黄的箭镞爆裂开来,像一颗点燃的烟花,迸射出一大团绚丽的火焰,红的、绿的、黄的、紫的,五彩缤纷。爆炸之后,箭镞依然向前飞,虽然是变小了,却更加明亮,金黄金黄的,照亮了整个天空。

这是流星!石头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大的流星,它离石头是那么近,似乎伸手就能摸到。他激动地看着流星向着东北方向飞去,隆隆地响着,越过了那两栋高楼,消失不见了。他要去寻找流星,也许它就落在了高楼的后面。石头拔腿向流星消失的方向跑去。绕过两栋高楼,他呆住了。那片长满蒿草的空地正被一团金黄色的光幕笼罩着,金光使每一棵蒿草都纤毫毕现,他甚至能看清趴在草叶子上睡觉的几只小蚂蚱,像翡翠雕出的一样。他慢慢地走了过去,看见那颗金黄色的卵石正悬浮在光团的中央。此时,卵石是完全透明的,里面的一汪金水旋转着,源源不断地向外放射着金光。那一大团金色的光幕就是它发出来的。卵石确实长出了翅膀,是一对像雾一样淡的翅膀,也是金色的,正一上一下轻缓地扇动着。

石头站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那颗卵石。他的脸上淌满了泪水,原来这真是一颗神石,是来自于天空的一颗神石。他慢慢地抬起了右臂,张开手掌对着神石伸了过去。神石在原处闪了两下,然后就扇着翅膀缓缓地向着石头飞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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