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春二三月的一个晚上,九点钟光景,电视剧刚开不久,我们几个都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剧。屋子里的灯依旧亮着,母亲一个人,象个木人儿,专注地拉她的小鞋底儿。我们一阵惊呼,一阵大笑,母亲全然不理。后来,我就发了研究的兴趣,也终于置电视剧于不顾,而看母亲纳鞋底儿。
白发苍苍的她,满面皱纹,眼窝明显地陷了,一双深陷的眼睛已经失去灵气,眼角有血丝。她一手拿了鞋底,一边拿了针和锥子,用手里的锥子刺一下鞋底,用针穿过锥子刺透的小孔,纳一下,如此而已,周而复始,她老人家必现在为我的孩子做小花鞋儿,也就是为她的亲孙女作鞋,她挺欢喜地,嫌自己画的鞋样儿不俊,去庄上跑了好几家,寻了个最手巧的老妈妈,画了鞋底样,作了鞋邦,这才满意,拿回家,又是找最鲜艳的、厚实的、紧密的布料,又是找最牢的鞋绳儿,等到这一切都觉得可靠了,合心合意了,才开始很细心,很细心地作起来。
父亲说:“这已经是为第五个孙儿作鞋了。”
母亲说:“还有一个没生下呢?到时都得作,要一个比一个作得好哩。唉!可惜老了,不中用了,要是年轻时候,管保村上最手巧的婆娘也比不上我哩!”
母亲说着,叹了一口气。
我疑心母亲爱得太疯了,怎么对每一个孙儿都爱不够呢!但她每一次这么特别细心地为新生的孙儿作鞋的时候,我就发现她愈是痴痴地狂爱,还偷偷地笑呢!连说话的字句儿都轻轻地,柔和地,象给人一碗白糖水喝,一直甜到人心里。
我作孩子的时候,春天,多风的夜晚,我们几个孩子都睡熟了,父亲也睡熟了,她却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炕沿边,不声不响,只听得纳鞋底的声音,那么平缓,那么悠长,那么催人泪下,她纳了那么一叠的底,用细绳子扎起来,有大的,是父亲之,有中号的,是哥哥的,有小号的,是弟弟的,有瘦形的,是妹妹的。夏天,地里收表回来,我们都累成了一滩泥,爸爸刚躺下就打起呼噜,可母亲却吞下一颗去痛片,依旧坐在炕沿边,借着煤油灯光,默默地纳她的鞋底儿,给自己心爱的儿女们,给自己心爱的丈夫。外边起风了,天上打了闪,她就轻轻地披衣下炕去,到院子里看看天,有没有云块,下不下雨,要是雷雨突然来了,她拿了塑料纸,油布,拿着砖块到崖背上的场里苫麦垛去,只有苫不急了,才喊父亲,等轰隆隆的雷声惊醒我们时,雨声哗哗下起时,她才同父亲被雨淋得落汤鸡一般,跑进屋来。
第二日,就得了重感冒,但她又去买了几片子感冒药,吞下去,又去割麦子了。回家来做饭时,我们都睡了去,她一个人做熟了饭,来喊我们吃,待我们吃了一碗饭,去盛饭时,却发现她没吃,一问,她说:“不想吃,你们先吃吧,我过会儿再吃。但吃过饭,她已急匆匆地到麦地里割麦去了。.夜里回家喝点儿,吃半块馍,就又纳她的鞋底儿了。
“妈!你每夜纳鞋底,想必把鞋攒得多了?”我说。
“好娃哩!哪能攒下,要是不这样抽空儿做,你们哪来的鞋穿呢!咱们一年四季,都要出工哩,哪来的时间呀?”
“那您手不疼吗?”
“那能不疼呢?看看,手上都磨了层茧皮,硬硬地,我还垫了层绳垫儿,把这垫子也磨透了几回,这已补了几回。”
我鼻子一酸,泪水险些溢出眼眶,我沉默了,唉!母亲实在可怜呵。什么时候,她老人家就不再纳鞋底儿了呢?我盼望着。
可是,秋天来了,深秋的夜晚,外边的秋风吹落了叶子,树叶子啦啦地响着,煤油灯的火苗子不时一歪一歪地,闪了闪险些灭了,她依然纳鞋底,上着鞋帮,似乎没有苦,没有愁,不瞌睡,只知道干、干、干!冬天来了,她说,冬夜太长了,炕上暖烘烘地,作针线,纳鞋底,只这个季节最出活。于是,她纳得更起劲了,更时间长了。外面正是大雪纷飞,刺骨的寒风呜呜吹着,十二点光景了,她还做着针线,看到孩子蹬精了被子,她立时用手给孩子重新盖好被子,听到一个孩子在梦中哭了,她停了针线,用手轻轻拍拍孩子,惊断了孩子的恶梦,要是孩子梦中笑出了声,她也被感染了,附和着笑一笑,轻轻地,之后,自言自语——什么事把娃乐得,唉,这些个岁东西。
每到腊月二十八九,我们都提早穿了母亲为我们将洗得很净的衣服,穿了母亲做的新布鞋,袜子虽是旧的,却经她洗净补了,穿在脚上很棉软,我们就笑着,叫着,找伙伴玩去,临走时她追出门来喊,小心自行车碰了,叫哥哥领着弟弟,饭熟了就回家吃饭。孩子们跑远了,她似乎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未安顿好,迟疑着,操心着,望着..
唉!作个母亲太累了,太累了,太累了,我叹息着。
然而母亲没有觉出过累似的,她精精神神,放下笤帚拿铁锨,放下铁锨推土车;做了饭洗衣,洗了衣烧炕,…永远没有空闲的时候。
电视剧结尾曲唱起了,大家纷纷起来睡觉去,我一惊,才又回到现在,然而此时,母亲依然在纳鞋底,她说:“这么闲着心里总慌慌地,象欠缺了什么,手里总得有个活计才好,要不,把人闲死了。”
我们笑了,唉!唉,母亲,现在孩子的鞋是攒下了,你歇歇吧,现在孩子们都买鞋穿,可是她却说:“哪有咱做的穿上娃舒坦呢?买下的鞋,冬天穿上冻脚,夏天穿上鞋窝里和泥,不好,就不好。
这是事实,布鞋冬天暖,夏天透气,脚不出汗。
我们终于是拗不过她,由她了。
她每次带着孙儿孙女出门串门子,回家来总说:
“还是我给我娃作的鞋子,样子好,巧妙,看她二婶那孙子,什么鞋,要式样没式样,要颜色没颜色。”
唉呀,你花了多大的功夫啊,谁有你那么细心啊!我叹服了,母亲。
似乎是,越是投入越是细心,爱得越深;爱的越深,越发投入、细心。母亲那痴痴的爱啊,源源不断,涛涛不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