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激
时值岁末,天寒地冻,我接到了一个声音很熟悉的电话,心里面一下子暖和起来了,电话那头是我的老朋友黎由,我不由自主地握着话筒站起身来:“哎呀,是老黎啊,可有些日子没见了,还真挺想念!不知道你最近都忙啥呢?又发什么大财呢?”
“嗨,还能发什么大财?到了我这个年龄越来越喜欢怀旧了,我只想和你见见面,叙叙往事。”他的声音诚恳得有点颤抖。
“好!那就怀念不如相见,咱们约个时间吧。”我的心情好像比他还迫切。
......
黎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不仅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从小在一个学校大院环境中长大,当年还是一个大队的“下乡知青”。可我真正了解他、关系密切却是在另一个城市的笔会上,那时,他已是一位业绩不错的装潢公司的老板,商而优则文,他颇有雅兴喜欢写诗,出版过诗集。年轻时,他蓄着一头到脖颈的长发,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黑宽边框的眼镜,我嘲笑他还真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诗人艺术家了,他诗歌的想象力和才情让我“嫉妒”。我喜欢写散文、小说,从学生开始一直到工作,满脑子都在想怎么写,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想写,但什么都写不好,记得在报上发表第一篇“豆腐块”文章时,我兴奋地买了一叠报纸,在回来的路上,好像看到街上的人都在对我笑,其实是“自作多情”,谁也没有对我笑。三十岁刚出头因为泄顶曾剃了个光头,他调侃我说不像抢银行的坏人倒像个不得志的文人。
黎由可是大忙人,前几年他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公司里单是管理、设计人员就有一群人,早已成为一个拥有数千万身价的人物了。他有不少业务不在本城,每次回来,先安排好家里的事,应酬打点完方方面面的关系后,他总会把我约到他那宽敞、豪华的办公室里,拿出好烟、沏壶上等茶,与我侃侃而谈,我们侃政治形势,也聊聊女人、房价和所谓的文学,偶尔,双方也都聊聊各自的家务事,也为我们的生活平淡慵懒,文学事业没有太大的起色而彷徨迷茫。
这次看到他,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想不必问他到何处去畅聊,他愿意去哪就去哪吧,我琢磨还是去他的办公室喝茶。可没想到他一踩油门,车子轻轻一抖,“今天请你去喝酒,我预定了一个小包间。”他一把扶正方向盘,煞有介事地对我说:“我要给你讲个故事,你写小说吧,只要你下功夫写出来,肯定是个能获大奖的小说。”
我笑了,“有这好事?这么好的素材你咋不用来写呢?”
“这个素材不适合我写。”他把头扭向一边,有点情绪似的,“我对朋友一以贯之的真诚,才会对你讲。我就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你相信吗?”
我俩进入小包间后,黎由点菜上酒,很丰盛。一阵短暂沉默,“桌上清茶已就,国家锦绣常青。”我半开玩笑似地说了一句。“这句话像是新春茶话会上领导们爱说的开场白。”
黎由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鲁一鸣啊,真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性格还是跟过去一样。”
“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微微一笑。
黎由端起酒杯,先用眼神示意我端酒杯。他仿佛对着空气,轻声吟诵:“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似燕归来。”
我端起酒杯,同他一碰:“祝你身体健康,事业大成!”
“身体还马马虎虎,事业大成可就谈不上了。”黎由轻轻地回答。
“人生苦短,转眼没两年我们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黎由不由得感慨了一句。“随着年龄的增大,过去的往事总是揪着我的心。记得去农村插队前夕,我老父亲把他珍藏多年的一块“英纳格手表”送给我,意在让我‘珍惜时间’。这块手表的意义可非同寻常,他是我老父亲自参加“八路”以来,数十年军旅生涯中获得的最高奖励。”
“是吗?那这表可是你家的镇宅之宝。”这时,我想他要讲的故事肯定与这块手表有关。
“没错。这块手表是我家的宝贝,一直牵动着我的心。”黎由开始一本正经地讲“它”的故事。
黎由轻轻地嘬了一口酒,告诉我:他父亲十五六岁就参加了八路军。解放战争期间,他父亲所在的部队是属于晋察冀野战军,并担任侦察连连长。在1947年10月的清风店战役中,晋察冀野战军采用“围城打援”的战术,在保定以南的清风店地区,聚歼国民党第三军罗历戎部1.7万余人,俘获了大量的国民党军士兵,当时,对这些被俘的国军士兵采用了“即俘即查,即查即训,即训即用”的政策,不少国军士兵调转枪口成了“解放战士”。他父亲的侦察连里,就补充进了若干位“解放战士”,其中有好几位还是“神枪手”,单兵的军事素质比较高。
“还是神枪手?”我脑子里神枪手的概念是在电视里看到的。
“是的。所谓神枪手,就是我们现在在影视剧里看到的狙击手。那时没有狙击步枪,拿的就是抗战时缴获的日本‘三八大盖’步枪。”黎由一边解释一边又说,“三八大盖准头很不错,枪的威力也大。”
黎由告诉我,那时的部队里,无论是整排或连,打起仗来重点要保护的对象是两种人,一种是军事素质过硬的神枪手;一种是识文断字会写家信的。
接着,黎由继续讲他的故事。
清风店战役结束后,接下来就是攻打石家庄的战役。石家庄是正太、平汉、石德三条铁路的交汇处,是华北的重镇。城市虽无城墙护卫,但城的外围经连年加固修筑,已构成完备的环形防御体系,从市郊到市中心,都有又宽又深的外市沟和内市沟,并以市区的主要建筑物为骨干,内外设置了三道防御阵地,共有数千个大小碉堡、地堡。内外市沟间的环形铁路配有铁甲车巡逻,还配备坦克、大炮等重武器给予火力支援,国民党守军约两万五千人。侦察连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对城外围的敌炮兵阵地、碉堡群、火力点等予以侦察确认,并进行标注。在城市外围战打响时,准确地摧毁这些目标,最大限度的减少攻城部队的伤亡。
有一天凌晨,他父亲(侦察连连长)带着十几个战士前往城外围侦察。那天天气很坏,时令正值初冬,上苍阴霾笼罩,雾气沉沉,能见度非常低。他们十几个人通过战壕抵进侦察目标时,突然发现,在不远处的一个光秃秃的小山包上,隐隐约约看见敌方十数人站在上面,其中站在最前面的那位戴着大盖帽披着呢大衣,正手持望远镜向远处瞭望,旁边还有两人拿着地图在比划着什么。根据这个阵势,他父亲判断此人应是敌方旅以上的军官。他立即命令两个“解放战士”,也是“神枪手”,立即跃出战壕,利用漫天的大雾作为天然的掩护,从左右两个方向匍匐隐蔽前进接近目标,形成交叉火力,射杀敌军官。只听到两声清脆的枪响,对方应声倒地,其中一枪命中敌军官的头部,他父亲通过望远镜看到血从敌军官的头顶喷射出来,其余的众随从“呼啦”一下子向四周逃散。这时,他父亲通过手势和信号,让那位击毙敌军官的战士迅速接近目标,从军官的遗体上搜回配枪、肩章、胸标、证书等,另一战士则在原地担任掩护。后两战士以极快的速度回到了战壕,从证书和肩章上确认:击毙的是国军某师的少将副师长。当问及该战士敌军官有无自来水笔、怀表或手表之类的东西时,战士予以坚决否认。
当他父亲刚把缴获的战利品交到通讯员手上时,须臾,就听到敌方炮弹连续不断地唿哨声,他马上意识到这是敌方报复的冷炮,随即大喊一声:“散开、卧倒”。当即在他们战壕附近的几个点位上,相继发出了若干爆炸声,战壕上空一片烟雾弥漫,充满了浓郁刺鼻的火药味。所幸的是,他们都在比较深的战壕里匍匐着,有人受伤,但吃亏不大。这时,有人报告:那位击毙敌军官的战士左大腿根部被单片击中,血流如注,半条裤子被殷红的献血染红了,若不及时止血包扎,肯定会危及生命,但不知何故,那位战士两手死死地抓住裤带,嘴里头哼哼唧唧,坚决不让卫生员脱裤包扎。他父亲面对这种情况,当即下了死命令:命令两人强行脱下他的裤子,迅速包扎救治。当脱下他的裤子时,众人一看顿时傻眼了,原来敌军官的手表正系挂在他的“下体”上,手表上已血渍斑斑。他父亲二话没说,当即命令迅速救治伤员,并把手表擦拭干净,交给通讯员一起上缴团部。
最后黎由说,石家庄战役结束后,晋察冀野战军某纵队党委决定给他父亲荣记二等功,晋升副营长,并把那块手表奖励(配发)给他使用。这块手表既是他父亲缴获的战利品,也是他立功的奖励品。
“最后对那位神枪手咋处理呢?”我捂着嘴发笑,好奇地问。
“我父亲说,那位神枪手的行为显然违纪,但他考虑到他准确地击毙了敌副师长立了功,又是刚进入咱队伍的‘解放战士’,也就不再上报追究了。”
“你父亲真不错,按今天话来说:做事很人性化。”我不由得赞叹。
“令尊还健在吗?”我问道。
“早就不在了,去世二十年了。他活着的时候我还嫌他思想激进,脾气暴躁,现在想想很不应该。”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哀伤的神色。
“你老父亲给你的那块表呢?下乡时我咋从未见你戴过表。”
“别提了,这是我最难受的事情。下乡时,我是怕张扬也怕偷,几乎未戴过一直放在箱子里。”说到这里时,黎由的情绪显得很低沉。
“那块表呢?回去后能让我看看吗?”我继续问道。
“刚才我说了,提起这块表是我最揪心的事情。当知青那会儿,我自律性差,嘴馋不懂事,竟偷偷地把表拿到当时的‘寄卖店’给卖了。”这时,黎由低下了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啊!”我有点吃惊,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当时我想他最多是把表给弄丢了,“卖了”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我把卖表的钱,全换了高价细粮、高价蒸馍吃了。”他点了一支烟,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那时候,我就那点出息,只为了一张嘴。”
黎由接着说:“最近我看了一位名作家写的两篇散文,一篇是怀念他父亲的名为《父亲是一座桥梁》,一篇是怀念他母亲的名为《母亲是一座教堂》,文章的思想内涵强烈地震撼了我,也更加深了我对父母的思念。那块手表的往事给我留下了无尽地遗憾。”
黎由讲的故事引起了我的一些想法,能不能帮他找回那块手表呢?我思忖。我抿了一口酒说道:“这几年,我在写作与人交往的过程中,曾结识了好几位上了年纪的、喜欢搞收藏的人,记得就有人专门爱收藏旧手表、怀表之类的东西。”
“是吗?那太好了,你一定要介绍我认识他们。我父亲那块表我认得出来的。”黎由兴奋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连忙给我斟酒添菜。
“我也觉得有希望。我曾问过收藏手表的老人,您从哪儿找来那么多的老表?他就对我说过,渠道是有的,他年轻的时候就爱逛寄卖店找旧表。”
“哎呀!鲁一鸣,你越说我觉得越有门。咱们是老朋友了,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我这没问题,不过实话实说现在是金钱社会,即使找到那块表,你也得掏大价钱才有可能赎回来。”
“没问题。只要能找到当年那块表,我愿意出高价,不管出多少钱都要把它赎回来。只有这样才能弥补我年轻时的过失,才能安抚我的心,也是对我老父亲最好的纪念。”黎由越说越激动,一连自斟自饮了好几杯酒。
离开酒店的小包间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寒气逼人,空中还飘起了雪花,好在老黎开着他的高级坐骑,一点都不感到冷。黎由开车把我送到小区的单元门口,道别时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老鲁:两件事,尽快联系我与收藏家认识,赶快写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