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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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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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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

O短篇小说

陆激

我写作,因为我希望将人类心灵中的痛楚转变成文字。

——题记

那天,乌云密布,冷风冷雨,数百人前往殡仪馆送别一位知名的老教授——易沛燊。老教授安卧在鲜花和翠柏丛中,遗容很安详。在低回的哀乐声中,我瞥见逝者的右后位置处本应是亲属们站立的地方,现在竟空无一人,心头不由地一颤转而略微细想,他的确已无妻子亦无儿女了。此时,我想到老人家曾托我办的一件事情,至今没有着落,最终让老人带着遗憾走了。我的心霎时被揪成一团,泪水悄悄湿润了双眼。我索性闭上了眼睛,如烟的往事竟一起涌上心头。

易教授的出生地是苏州城里的枫桥边。他诞生于名门世家,少小聪慧,二十一岁就毕业于上海交大力学专业,旋即赴美国留学,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分别获得美国名牌大学的力学硕士、博士学位。屈指一算,易教授从教六十余年,堪称我国力学工程界的老教育家,在专业领域颇有建树,著述丰厚。数十年来他甘为人梯,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我没能有机会成为易教授的学生,只是与他唯一的女儿易倩楠是同窗。这一来,我有幸认识了易教授。

易倩楠多年来一直在美国工作,这次她回国的目的就是探望年事已高的父亲。另外,还有两个同学恰好从欧洲回来。“同学自远方来,大家不亦乐乎”,酝酿多年的同学聚会,终于在荟萃楼举行。同学们多年未谋面,格外兴奋,众人一边饮酒,一边畅谈。酒兴正浓,突然有同学说道:“近年来,各种聚会名目很多,他在网上看到一个调侃‘同学聚会’的段子,很有意思,说着津津乐道地背诵开了:毕业5年后,结婚的一桌,未婚的一桌;10年后,有孩子的一桌,没孩子的一桌;15年后,原配的一桌,二婚的一桌;20年后,酒量好的一桌,差的一桌;25年后,吃荤的一桌,素的一桌;30年后,国内的一桌,国外的一桌……”

这时,老班长插言说道:“这儿讲的情况跟我们有点像,就是外面回来的人少点凑不够一桌。”

“罗燕华,还有几位可能都要出去。下次聚会从外面回来的就够凑一桌了。”我补充说道。

我观察罗燕华和易倩楠始终坐在一起,同学们都知道她俩是形影不离的闺蜜。我看她俩时而相视而笑,时而窃窃私语,好像跟学生时代一样亲切。

“罗燕华,你能不能跟大家说说你俩这关系咋怎么好?是互相欣赏?还是互相包容?还是性格上取长补短?”看着她俩我想问个究竟。

罗燕华哈哈一笑:“鲁一鸣,这下可让你问着了,我也时常在想:为什么我和倩楠关系怎么好呢?想来想去,是她的形象、气质、智慧、为人处世的悟性深深地吸引了我,让我仰视中钦佩不已。这世界就是这样,一物降一物。我被倩楠降服了”

“燕华,你说话太客气!也太高抬我了。实事求是讲我们两个主要是性格互补,你比我理性冷静,这一点我要向你好好学习。”易倩楠说话时,在她的脊背上轻轻地捅了一下。

这时罗燕华站了起来:“大家可能有所不知,几年前我得了急性阑尾炎,我那位已经出国了。当时,我的内心十分恐惧和无助,多亏了易倩楠不仅及时地送我上医院,还在医院里忙前忙后整整照顾了我一星期……”话说到这儿,我看她动情地几乎说不下去了。

“哎呀!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不说了。谁让我们是同学闺蜜呢?”易倩楠一边说着一边连连摆手向她示意。

聚会散席前,罗燕华将了我一军:“鲁一鸣,聚会的气氛这么好!你能不能用一句概括的话作为今天的结束语。”

我想同学聚会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延续友情吗?“行,那我就来一句。同学聚会是偶然的,天各一方是必然的,有情有义就好。”众同学齐声说,“好!”随即还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聚会后没多久,我突然接到了罗燕华的电话,她告诉我易倩楠病危,情况非常紧急,我大吃一惊,当即与罗相约火速赶往医院。当我俩来到在她的床边时,看见她毫无知觉的躺在床上,被子一直盖到下巴,脸色苍白,眼睛微微闭着,额头、眼角有一些细细的皱纹。她的鼻子上罩着呼吸机,线路接向一个电脑仪器。两支手的手背上各插了一个针管,连接着两个不同的吊瓶,体侧挂着一个尿袋。两个礼拜前还神采奕奕的她,怎么一下子病成这个样子?

罗燕华轻轻地告我:前天晚上她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老父亲坐在书房的靠椅上看书。突然她感到脑袋里面剧痛,连忙用手抱住头,接着胸口发闷欲呕吐,视觉模糊到看不清电视的画面,她支撑不住大叫了一声,好像听见了老父亲走进客厅的脚步声,顿时失去了知觉。

她被确诊为脑溢血,事前没有任何征兆,也没听说患高血压,现突然发作,不省人事。我看她承受着很大的煎熬,指挥中心的大脑溢血停工了,身体基本靠呼吸机呼吸,靠打吊针输入营养,人工完成排泄,这样来维持运转全身的大小器官。大夫说:她的肺部感染,心脏跳得很微弱,其它器官也开始发炎、肿胀,人已基本上处于休克状态。

这会儿,她可能有点意识了,眼睛漏光似的看着我俩,脸上显现出一点表情。此刻,我的心情很沉重,想到她的母亲十年前就去世了,她又处在濒危之中,家里仅剩下老父亲一人了。她用轻微的手势让罗燕华坐到她跟前,她右手的食指一会儿在罗的手掌上划来划去,一会儿又伸直了,好像有许多事情要交待。我一直站在床旁边,看见罗燕华红着眼圈不住地频频点头。这时易倩楠可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知觉,一种知觉是漂浮在空中的她看得见病房中的一切,甚至知道我们心中在想什么;另一种知觉是她能感受躺在病床上的自己所有的痛苦。真的是一种冷然,一种炙烤。

突然,我发现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我附在罗燕华的耳边说道:“你看她脸上有了微笑,可能是出现幻觉遇见她妈妈了!”

“是吗?让我仔细看看。”罗燕华边说边抹去脸上的泪痕。

这时,我把想象发挥到了极致:想着她妈妈正朝她走来,仔细看,原来是从她家附近的社区公园的林荫小道上向她走来,妈妈的头发还是乌黑的,笑得很甜,还是跟过去一样美。

她拉起妈妈的手说:“妈妈,我们一块散步去。”

妈妈说:“啊!楠楠:你咋怎么早就要过来了?那边就剩下你爸爸一个人了,我怎么能放心呢?”

她说:“妈妈:您放心吧!我把最重要的事情都托付给罗燕华了。”

“罗燕华,是不是以前经常上我们家的那个小罗啊?”妈妈有些疑惑。

她答道:“是的,妈妈。”

妈妈说:“小罗,她靠得住吗?我真有点担心。”

“当然靠得住,罗燕华是我最要好的闺蜜、同学,几十年的情谊,她要是靠不住,谁还靠得住呢?”她的语气很肯定。

“那倒是。”妈妈拉着女儿的手,“嗯,我想起来了,小罗的先生叫康什么——什么林,还是你爸爸的研究生呢!”

“是的,叫康光林。妈妈您记得真好!后来爸爸还推荐他去美国做访问学者。这下您放心了吧!”母女俩脸挨着脸相视笑了起来。“楠楠,你现在最想去什么地方看看?可以先去看了再走。”

“罗燕华,你看她的微笑越来越明显,说明她的幻觉深了。”我看着她的面部表情,脑子里展开了更加丰富的想象。

“妈妈,我很想去看一个地方。”她眨了眨眼调皮地做了个滑稽脸。

“什么地方?”妈妈问。

“这个地方嘛,就是您在那儿告诉爸爸‘有了我’的地方。”女儿神秘地回眸一笑。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妈妈动了动念头,“哦,我明白了。那咱们走吧!”

妈妈高兴地拉着女儿的手,不过是去向另一个地方,那是城郊的太平山上。彼时,风华正茂的易沛燊与钢琴教师的妻子经常利用周日到山上来走一走。有一年,樱花季节已经过了,所以山上的人不很多,夫妻俩人手牵手沿着山路慢慢地走着,树上结了花生米大小的、绿色的樱花果,易沛燊侧过身问妻子:“你说有件事情要告诉我的?”

“是的,今天我去看医生,验出我怀孕了!”妻子低头嫣然一笑。

“真的吗?”他激动地用力搂住她,满山的青翠和他们的生命相映,那是易沛燊最幸福的时刻。

“楠楠,等你爸爸过来的时候我们一块去接他,咱们也先到这儿来。”

“那太好了!爸爸在那边就对我说过:‘多年来,我一直在西北做事,你妈妈在上海工作,我们一家三口总是聚少离多。’妈妈:等我们全家都到齐了,就永远不再分开了。”于是,她满足地跟妈妈去了另外一个时空。

在那一刻,心电图显示易倩楠的心跳停止了。

......

从此,世上已经没有易教授的子女了,易教授家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家。耄耋老人长期一人生活,孤单寂寞之情可想而知。其生活之艰难,神情之黯然,也尽在意料之中。有位作家说过:“老年人的寂寞如同老年人的病痛,无法避免,这确实有点残酷。不过,这个残酷更属于独身老人。”每每想到此,我的心中颇为酸楚。

光阴荏苒,星移斗转。有一年岁末,我突然接到了一个声音相对陌生的电话:“喂,你是鲁一鸣吗?我是易沛燊。”话音刚落,我不由自主地握着话筒站起身来:

“哎呀,是易教授啊!您近来身体好吗?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我连忙问候致意。

“我有点事,想请你到我家里来一趟。你忙吗?”易教授对任何人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

“不忙,易教授,我马上就去您那里。”放下电话,我即刻动身。

当我见到易教授时,他正躺在床上,头发和胡须显得有点长,面容憔悴,人也消瘦了,但说话的声音还挺宏亮。他对我说:“我今年九月不慎跌跤,摔断了腿骨。医生说,到了我这个年龄只能靠服药卧床保守治疗。”

这时,保姆进来递给我一杯茶水,我连忙起身致谢!易教授指点我坐下,“我现在无法起床,生活也不能自理,我想请你做一件事情。”

“没问题,您说吧什么事情?”我有点急迫。

“我想请你帮我给罗燕华写封信,告诉她我的情况,请她方便的时候给我来个电话。你知道,她是我女儿最要好的同学,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闺蜜,过去经常到我们家来的。”易教授轻轻咳嗽了一下,稍微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后来罗燕华追随丈夫去了美国,难道她一直没有跟易教授联系吗?我心中颇为疑惑。刚要开口细问,易教授接着又说:“她出国后几乎未与我联系过,我现在不能动笔写信,也不知她的具体情况,只能请你帮忙了。”

“没问题,今天我回去立即写信,并挂号发出。您放心吧!”我说完即起身告辞。保姆送我到门口时,弱弱地对我说:“易先生对人真好!他就是想女儿。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真可怜!”

“我明白了!”我默默地点点头,出了易家大门。天色变得隐晦起来,踟蹰小区,冬季的冷风灌进我的脖子里,脊背上感到凉飕飕的,抬起头来望望天边,太阳西坠,我的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当晚,我即给罗燕华写了一封信:

罗燕华:你好!

 你出国以后,我们未曾有过联系,我也几乎不知你

的任何信息。现突然冒昧给你写信,你肯定会感到意外。

今天上午,我到了易沛燊老教授的家里,得知他今年九

月不慎跌跤,摔断腿骨,现已卧床不起,生活无法自理,

亦无法写信。他一直不知你的情况,现委托我给你写信,

请你在方便之时,通过电话与他老联系。他的电话是:

086—XXX—XXXXXXXX

 易教授的女儿是你最要好的闺蜜,也是你的同学。老

人高龄时痛失爱女,心情是非常悲痛的,现在伤痛卧床之

中更加思念女儿,想必你是非常理解的。你和易教授的女

儿从小一块长大,关系极为密切。你的电话或者说你的声

音就像女儿一样亲切可爱,是对老人家最大的安慰,也是

让老人家树立信心、战胜病痛勇敢地站起来的力量。因此,

请你赶快来电话吧!

 我们已然都不年轻了,曾经年轻的我们,用一个一个

的日子,串起过一段长长的友情,往事历历,恍如昨天。

我们在易教授的家里,在他的办公室里,易老浑厚恳切,

寓意深刻的话语,令我萦怀,使我铭记……

顺祝:

 冬安!并向你先生致意!

     鲁一鸣 即日

挂号信发出后,我一直在默默地等待。三个月后,我终于伸长了脖颈接到了易教授的电话,结果是没有回信,也没有电话。

在一个雪花纷飞的晚上,易教授拿到了从美国退回的信件。

我想易教授在这卧床的数月当中,可能企盼的眼神一直在等她的电话。当我这次见到易老时,他吃力地倚靠在床背上,双手颤巍巍地拿着退回的信件,他告我:“退信的理由是:我们详细告知对方有一封来自中国大陆某市某人的信件,希望她按时来取,结果超过很长时间未取。我们没有能力送达她本人,只能退回。”

“退信的理由是她拒绝去取您的来信”我简单的概括道。

“可以这样说。刚才我是原文翻译。”易老微微地点了点头。“你上次来,我没对你说:据说小罗的丈夫康家,认为儿子出国有出息了,不断地向儿子提出要求,结果引起了儿子的反感,与家里断绝往来了。”易教授的眼神里也流露出不解。

“他们不与康家往来,难道罗燕华就要拒绝取信,哪有这个道理?再说您又不是康家。”我确实有点生气。

“显然,她的这种做法,就是要和大陆断绝所有的联系,既然如此,我不再打扰她了。易老平和的语气表明他已拿定主意。

“易教授,没有您的指导她罗燕华不可能考上大学,没有您的帮助她也出不了国,她是您女儿最要好的闺蜜。这些我们同学都是知道的。您对她是有恩的!她的丈夫是您的研究生,是您推荐他……她这样不尽情理,难道这就是所谓美国人的生活方式?人格独立……”我情绪激动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易老连连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了。

“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我看这件事就到此结束吧。”易教授淡定豁达的态度,反而使我的心情变得难过起来,坐在他老的面前,我竟半天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这时保姆刚好有事进来,易老对她说道:“请你把床头柜上的那块巧克力,拿给他。”

“鲁一鸣,为了这事麻烦你几次上门,向你表达一下谢意!”易教授微微一笑。

我双手接过巧克力,此时,我只有向易教授深深地一鞠躬,表达谢意!

……

这件事直到今天,我仍百思不得其解,但我已明确地看到,那一串串由无数的日子,那一件件由诸多事情串联起来的友情、亲情,已经在某一处彻底断开,那些友情、亲情纷纷洒落在地,竟然如水银一样,落地无声,落地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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