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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禹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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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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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西行

            1

上路了,心早已飞向大西北。

车轮扬起干燥得飞上天的尘土,孤独地走在土黄色的高坡上,开了很长时间,也没遇上几辆车。公路一侧,高粱已然戴上浅黄的穗冠,给风梳得一缕一缕,簇拥着零星的平顶房,洋洋洒洒地融进山里去。

山是大笔一扫而过的连绵空阔,任性的画家就只是用粗劲的线条利落地折出几个弧度,铺以粗粒子的红,然后“哗哗哗”涂上黄绿、浅绿、灰绿。山真像从画纸上立起来了,向左右无尽延伸。

高傲的天才艺术家实在高明得怪诞,赋予宁夏海原县的山豪放恣意的魂。我的视线被这粗犷不羁的西北风景牢牢拴住,情不自禁拿出相机来,细细拿捏好角度,咔。

这,怎么拍出来都跟背景板似的。

我傻眼了,不服气地重新拍,终于失落地将相机掷在腿上。

“不要浮躁,再拍几张。”父亲一贯不满我这种作风。美景记录不得,我负着气,嘀咕着:“也不过如此。”正要把照片删掉,照片上白光一跳——照片上山麓迂回处,隐隐约约有矮房聚集,被细细的线沿着山牵连下来。车刚好绕过遮挡的小丘,线的尽头就在车轮下。

我用手肘靠着玻璃,手掌支棱着下巴,向车窗外望去。那就是我要去交流的小学。

我挺直腰杆,伸长脖子,聚集的矮平房在我眼中逐渐放大。

2

这次江阴德爱志愿者组织来宁夏目的有两个,一是去学校支教,二是捐助贫困。江阴学院2位老师加上我这名中学生就组成了支教组织,作会一名中学生的我心里很明白,怎么样都担不起支教这个重任的。我的本意就是来体验大西北的风土人情、民族文化的,和当地学校的学生互动,把老师教我的知识灌输给他们,课后面对面沟通交流,也是给自己一次社会实践的机会。特别是赶在这距离全国脱贫的最后一年,就想要一睹真实的黄土高坡,看一眼山区的新变化,这是件很有意义的事。

宁夏地广人稀,眼前没有急速的车流,只有连续不断的大山在缓缓波动。光看山,就有种古老苍茫扑面而来的感觉,将心中的浮躁尽数驱逐。经流宁夏的黄河不被山挤得狂躁奔腾,只是浩浩汤汤地流过这华夏文明的发源地,古韵悠长,宛如木栏窗前落着阳光的书卷,闲适得人都疏懒起来。带到宁夏要赶的两本卷子还搁在宾馆里。我要的就是这般能让我慢下来的闲适。

公路盘上了山,沿路围墙多起来,墙上书着大幅标语。残缺的几堵土墙从车窗前缓缓挪过,车轮嘎啦一声,靠着土崖边的房子停下来。房基角稍露出悬崖,正对着万顷瓜田。

黄土“突突突”地扬洒过来,老农开着引擎在前的手扶拖拉机,身子靠着一堆鼓鼓囊囊的东西,随着拖拉机一颠一颠。他歪着头深深吸了口烟,奇怪地瞟了眼我们这群“外地人”,吧砸着皱缩的嘴,慢悠悠经过校门。

校园和我想象的一样破落,黑色铁栅栏校门旁的校名牌刚刷过漆。我眯了眯眼,想起自己学校从来只开一半的大门,就那一半,足抵它两倍。

教育不扶贫,哪来优秀学子?连生源都寥寥,培育国家人才又谈何容易?想起网友曝光的另一所学校,那所小学已经只剩下三个年级,至今都还没缓过来。

我为眼前的小学感到庆幸,因为这里的老师告诉我,不久,这里将会竖起气派的教学楼,用上最宽敞的教室、最结实的课桌椅和最先进的电子教具,书写出最绚丽的黑板报,教室里会洒满温暖阳光。环境改善了,自然会有更多好老师留下来。

走入校园中央的道路,沿着绿荫经过的一排排平房。上世纪专属的喇叭还立在旗杆边上,电线明晃晃露在外面。我经过教室,不敢打搅正在自习的学生,在十几步远处探着身子往里瞧。这时,教室门口的男孩突然抬头,翘在凳子上的脚踩住微有起伏的水泥地,脚尖朝向门口,身子前倾,胳膊紧靠桌子,发亮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我下意识回头,篮球场上低矮的篮球框映入眼帘。这时尖锐的铃声劈碎了校园的宁静,那个男生猛一掏桌子底下,抱着个篮球带着一帮人乌泱泱涌出教室,纷乱的脚步里凳子被撞翻,整个校园喧嚣起来,直把篮球冲上半空去。太阳热情洋溢地把光全倾泼在大地上,一时间,勃勃生机奔腾到校园的各个角落,将我从树荫里推到篮球场边,被倾泻而下的羡慕淹没。

“……不管有没有时间,反正我抱着足球下去踢两脚再上楼。”

老师说他小时候的下课时光时,眉毛都飞起来了,化作一小片朦胧的过去,在我们的心头绕啊绕,绕到今日,终于绕到了我的眼前。原来,老师所描述的一切,并未完全成为过去式。十分钟的碎片时间,足够学生痛痛快快享受一番了。

突然嗟叹自己浪费了多少课间在山一样的练习里,弄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看似没有浪费时间,其实让青春白白挥霍。想到这我不竟自顾自笑了。

球场上各个年级的学生混在一起玩,我眼见着一个学生抢到球后要在三分线外投篮,不幸被旁边斜窜出的人吓脱了手,篮球于是直向我头顶飞来。我慌忙躲开,篮球正正砸得篮球场边的树丛扑簌乱摇。一双圆胳膊将球接了个正着,接球的小女孩圆脸不太黑,小辫子翘着,丹凤眼骨碌碌转。此刻,她正叉着腰,气势汹汹地责怪奔来捡球的人:“都不看着点扔的吗?你们差点砸到老师!”她将篮球狠狠掷回球场后,立刻对着我脆生生道“老师好!”我哪称得上老师啊,就和他们相差二、三个年级,只是他们知道我是来所谓支教的,我想是尊重我的缘故吧。

男孩们深知闯祸,黝黑的脸上桀骜一敛,后面个子小的学生踮脚一跳:“老师!”四周迭起,喊了一片。

篮球场上就我一个志愿者,于是整个球场,或远或近的,都有黑白分明的瞳子可劲瞅着我,更有甚者,夸张地向我鞠躬,对我这个才疏学浅的中学生给予了莫大的礼貌和敬重。

我有些手足无措,牵扯起笑容,小声地一个个应过,手缩在颌下,微招招。他们又嬉闹着离开,我突然反应,我是不是也该鞠个躬?

作为学生,我何时给老师鞠过躬?和老师打个照面,也得在台阶上晃半天步子,才低着头嗫嚅一句老师好。学生行色匆匆,老师行色匆匆,城里的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师生之间,断没有如此热情的。即便是熟人、朋友,打招呼前也非得思量要不要浪费这时间停下来寒暄。每个人都直奔着自己的目标,步履如飞。像接球小女孩这般热情的人我从未见过——她只和我攀谈了几句,就热情招呼说“我家西瓜可好吃了,老师你来我家吃呗。”

她自称小胖,其实她只是因为个矮才显得圆润。她是我在此接触的学生中最活泼的一个,亦和我亲近。她一双眼儿时常往人脸上打量,这一瞥还正正经经称师长,那一瞥就前前后后姐姐叫得欢。好巧不巧,她就在我所在五年级讲课的班上,支教组给我的任务是给五年级上语文课。在课上,她甚至试图包揽我所有的提问。她是个“自来熟”,十分健谈,我从心里就喜欢上她了,和她话痨。

3

第二天放学时,小胖邀请我到她家去,这也正合我意,就想看看农村孩子的家庭生活,便和小胖、她姐弟沿着公路边下了山去。

浅墨已氤氲漫上山去,错落伸长。公路两侧野兽的背脊有了凹凸的肌肉。山凹的墨块边沿烧烙过一簇火,焦了,尖尖上金灿灿地泛着白,与斜照进的夕阳尖锐地戳在一起,不可开交地略微融合,越往上越柔和,草色终于从浅金绸里露出来,护山人工林缀成花饰。

一片聚集错落的屋舍移进视线,飘着几缕炊烟。倾斜而向公路的万顷西瓜田里,硕大的瓜光亮亮挺着肚皮,乍一看像是摘好了放在原处。宁夏的瓜,叶子小得要近了才能看见,生于石间、山脚,脆甜个儿大,个个都有十几二十斤的。

“姐姐,这儿,快跟上。”小胖引着我从一脚一个坑的埂上抄小道进村庄。她如野兔般在田埂上蹦跶,浅绿衣服被风托着。此刻我人生地不熟,她俨然是个小大人,比比划划,我仿佛和她弟一般年岁。

不远处的炊烟一扭,欢脱地摇摆了几下。近村庄时便闻鸡鸭叽叽叽呷呷呷,羊群咩咩咩牛儿昂昂昂,变成大西北特有的交响曲,为饭香弥散成的田园诗伴奏。黄狗已知晓饭点,小步快走超过了慢悠悠牵着走的老牛;被散养的孩子还在外嬉戏,直到遥遥长声呼唤:“回——来——吃——饭——!”

“来了,娘——!”

一个孩子不知从哪个旮旯窜出来,在砖墙皱褶边一闪而过,急匆匆边往家跑,边回头喊一嗓子:“明个别忘了哈!”

“好嘞铁子!”

谁也不在意探头探脑的邻居,事实上,邻居老大爷正坐在椅子上摇着蒲扇,咧着缺牙的嘴巴笑:“这龟孙该打!”

说是斥责,明明是笑嗔,像极了每天在家楼下都会有邻居大爷的吆喝:“小丫头还不赶紧回家”!作为曾经被吆喝过的我,那时只觉得狼狈。现在,回想起却是温馨。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散文中描写的乡村,炊烟未曾远去,桃源依旧存在,“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当然,隐士们“草径入荒园”、傍竹翻修篱的场景早不可能看见。这片的农舍几乎都翻新了四合院。每家每户,机耕农具、牛栏、鸡笼、羊圈等一应俱全。

我们刚到小胖家院门口时,她大姐正挎着篮子探出头,看到小胖就来一句:“疯够咧?”乌发裹在头巾里,凤眼下卧蚕显了出来,眼里两点光,不知是喜是嗔。突然见到我,她赶忙将篮子往身侧拢了拢:“哎,姑娘哪个省来的?来,来来,进来坐坐吧!”她挎着篮子一边把我迎进屋,一边叨叨着:“我去切瓜啊!我家瓜有的是呢。”大姐一口普通话字正腔圆,她善解人意,熟于应付外来的客人。没等我回话就乐呵呵地迎我进了门。

小胖家也算是这里较殷实的人家。跨进紫红色大理石院门,院子里顿时喧闹一片。鹅伸长脖子撒开翅膀朝我奔来,叫得最为响亮。我忽然庆幸没有在它晚上看门时来,不然准被它碾得满院子跑。偌大的院子简直就能当个小型足球场。院子东西两头架起的绳子上,挂满了咸鸡咸鸭、咸肉腊肉。不时还有喜鹊光顾,歇在绳子上歪着头四处瞅。院门右侧的架子上绿意盎然,娇颜掩映;靠栅栏玉蕊交叠,支架上硕果累累;花圃里繁花锦簇;蔬菜地里品种交错,绿油油一片。

小胖引我进她房间,打开台灯,一边迫不及待地把我送她的名著、科普书拿出来,一边和我聊学校的那些事。她大姐端着西瓜轻手轻脚进房来,搁下盘子,小声道:“尝尝我家的瓜,不够还有,包够。”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西瓜。盘中的瓜瓤比玛瑙还红润,汁水流出来,在灯光下还闪着光,弥散清甜,常诱得访客吃得撑胃。小胖把盘子往我面前推了推:“姐姐吃。”

两人拿起瓜就啃。小胖边啃瓜边盯着书,不时地问我书中的知识点,听着我滔滔不绝地讲解,她撇撇嘴:“姐姐,你们城里的学校怎么教得这样快,你咋懂得这么多的知识啊。”

我哑然失笑:“靠积累啊!但是累呀,累成这样还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呀……”

小胖咯吱将西瓜咬得溅出汁来,眨眨眼,显然没听懂后半句话:“所以你才不会滚铁环,不会捉鸟?网上有相关视频的呀?”

网络风云变幻,它是时代洪流的一大推手。网络普及的今天,这片沃土依然自顾自保持着平淡如水的模样,与外面的光怪陆离仿佛隔绝。这里的人们总是慢悠悠地,听着日子的短笛。

我沉默半晌,自嘲道:“城里鸟很少,到处都是车,我连野兔都没见过。想玩,还找不到人。”钢筋混凝土挤走的,哪里仅仅是鸟啊,它用逼仄代替人们心中广阔的原野。紧迫感,无时无刻不在。

“找我呀!”小胖的眼睛在灯下是雪亮的,她忽然一拍桌子,“嗐呀,这附近我见过野兔!”

她丢下书就冲进其它房间里一顿大喊,和她二姐、弟弟一同拉着我飞出院子。

我小跑跟上他们,一行人又跑回田埂上。长长的影子拉出黑色的阴影,顺着延向天边的小路,落进橙黄的残阳。小胖沿着瓜田田埂,煞有介事地指着前方山坡:“我上回差点就抓到那上面的野兔了。”

“你没抓到!”她弟弟揪着她的话反驳。

“我说了差点!”小胖不服。她真的只是有些小胖,眉眼生得秀气,瘦下来会从灵活的胖子变成敏捷的姑娘。“可你摔了个大马趴!”她弟弟挤眉弄眼,“二姐捉到的!”

小胖的二姐刚上初一,叉着腰看他俩斗嘴,闻言脸上浮现出几许自得,然后拉开要掐起来的俩人:“好了好了好了!”

她抱歉地对我笑笑,秀挺的鼻子在并不白皙的面颊投下阴影,有几分文秀,轮廓不失大西北的明朗。

近乎等身高的枸杞丛植得密密匝匝,这一轮枸杞已经采尽。枸杞簌簌一身轻,在又挂上一身红、黑果子之前,吹拂晚风,逃出包围圈的阳光于是一晃一晃,水似地颤。

山坡上草不算长,只有蓬草嚣张地长过小腿。站斜坡上往回看,那面山后靛蓝泛起,云色愈发显出,不多久将成青花布上之碎花。公路模模糊糊地隐没起来,不时一晃而过白光。

山逐渐变成巍峨的剪影,一切开始隐没进静谧中。但这平静很快被我们打破,大声叫嚷着,奔跑跳跃着。

围着山坡找了大半天,终于坐到了兔子经常出没的地方,裤腿碰着草花,白色山花染着胭脂,醉醺醺地仰着脸。细汗给风吹冷了,胳膊肘撑在草坡上,等着星辰从深蓝的天幕里涌出来。“我们在这看星星不错。”小胖的二姐姐凝望着山间。

4

我从未见过星群。小时候还知道开窗往外看月亮,如今,连半眼都未曾分给天空。我被学习上的大小事塞满的心被风吹空了,平静下来,在弥漫起的紫色晚雾中,等待东边山峦背后涌出群星。

当此夜晚,四周真真正正的空灵起来。银河贯天,星星在其中缓缓流动,从紫蓝色的天弯下来、弯下来,又升上天去。土硬,但草绵软,神思飘忽里仿佛枕着云,被星空环绕。

我们边说着话,边看着星空。他们得意这里清新的空气、比海南岛还蓝的天、还有全国没几个地方能有的壮丽星群。也是,城市的灯火直冲云霄,群星因此黯然,终封锁于雾障。它们藏着的故事,此刻,才从小胖这样的山区孩子嘴里不紧不慢地飘出来,听过的没听过的,从传说到民谣,在这遐想的圣地飘起思绪,从华夏的源头编织梦境,轻拢慢捻,汇入黄河,奔腾纵横过每一个盛世。我从急速的生活中挣脱出来,觅得这半刻清闲,如饥似渴地听着她们讲学生中的故事,听她们讲山里的传说。凝睇夜空,我仿佛又看见城市白昼般的灯火,但没有车流快成一道光的。

那是天上的街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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