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开洞口的芦狄草,第一个发现芦笛岩的人,和发现桃花源的人一样幸运。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光明山别有洞天!
千姿百态的石头不重要,壮丽的景观不重要,这些该留给闲着没事干的诗人。对战乱中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天然的避难所!这才是最令发现者欢欣雀跃的事情。
无人可知,发现者和当地的父老乡亲是如何共同保守这秘密的,以至于史料中都未曾记载,直到解放后,人们才将这秘密道出来——“芦笛岩头枷锁破,桃花源内仙灵唱。”
勘探仪进去一照呀,原来这渔人守着的桃源,太守没找到,刘子骥早就找到了,唐贞元八年开始,无数刘子骥看见了天然无雕饰的芦笛岩,并留下了自己的壁书。
不得不说,这些诗人视力是真好,脑洞也分外大。我进去看见的是灯光打出来的盛景,所有细节一览无余,可他们进去,灯光可能照见小小的一片,天知道他们怎么得出“似入琼楼玉宇中”的结论,把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布做的地儿唤作仙宫的?
也许这些诗人还极富冒险精神,在洞窟里爬上爬下——在近处摸过无数只能远观的石柱石旗,见过石狮子相戏,试图走近过石头做的茅草屋,在金蟾折桂的刹那情景前许下心愿,虽然袍带污脏、襟帽歪斜,还是分外幸运地在脑中构造出不一样的天地。
探索的过程是极有魅力的,每一个惊喜都是曲折林中路尽头的豁然开朗。探索过程也需要淘金者的耐心,我说不上我有没有这样的耐心。
那就稍稍羡慕一下诗人的闲情逸致吧,暂且将就着看这灯光艺术与自然艺术辉映出的宫殿——大自然的艺术之宫邀请八方来客,早就整修了门前的荒地,建起亭台楼阁,把室内布置成仙境。说是将就,那也太不知足了。固然,没了探索未知的野趣,但洞穴中一片五光十色里,所有东西都在往眼前挤。眼睛都快给看出花来时,怎能不让来客一迭声赞叹?快知足吧,这可是视觉盛宴。天上地下,都费足了心思,哪哪都精致地装饰着,边走边看顶上,还以为在高高地仰视着什么。石笋能当钟乳石,顶上钟乳石一反转也成了石笋,也是番风景。地下越往里去越湿滑,水从顶上滴下,冷不防照脸来了,躲不了,揉开眼才敢继续往前走,否则便是天旋地转。
进门是黑暗狭窄的通道,下垂的岩石仿佛被往两边拨开的帷幕,正对着一片岩石簇拥作的“狮岭朝霞”。这里灯光打得实在是好,蓝里混杂点紫,那里再透出浅绿,还有黄色红色在迭起的石上布下腮红般浅淡的颜色,即使我没看出来是什么景,也先被这情景震撼到,忍不住驻足,利用这天然帷幕拍了张照。
这一拍,我失望透顶。好好的颜色根本入不得那手机镜头的尊目,只有蓝色肆意张扬,好似幽冥鬼火一般在上下左右燃烧,那只好用眼睛一寸一寸看。后面的人群推挤进来,容不得前面人停留,我只得继续往洞里走。
导游先拿着手电筒照着顶上的钟乳石,随后逐次照下来:
“看这边,看手电筒照亮的这边,像不像母狮子带着几只小狮子在山坡上嬉戏?”
我眯缝着眼看了半晌,愣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看,这是狮头,身子,尾巴……”导游一边指着一边耐心地讲解着。我边看边思索,哦,是有几分神似。前面乌泱泱围了一圈人,我站得较远,所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细节看不真切,只觉得这取名过于牵强。
“公狮子到哪去了呢?”导游声音开始往洞深处去,游人如洞中的水流般裹挟着我向前。这“水流”一点都不安静,相机咔咔、人声嘈杂,一点不如洞中酝酿石笋的水流沉静,总是奔流不止的。我在其中身不由己,只得走马观花,导游说是瀑布就是瀑布,说是雪人就是雪人。
所幸,我有抢到过空地儿,瞅着机会一个健步蹿出人流,在难得的空隙里好好张望。
第一个空隙,就是在“瓜菜丰收”那里。大多数人望一眼就离开,我得以走近细观。莲藕白生生,被染了丰收的颜色。地瓜圆润润,粗糙得恰到好处。冬瓜胖墩墩,笨笨地挨着一颗白菜。最出彩的地方来了,靠右边一颗白菜竟比冬瓜还大!但那茎是充满水分的白,叶子是茂盛相拥的翠。一丝丝碧绿的汁液把叶子撑开,条条经络贯穿着薄得快要透光的青绿叶子,俨然是这“瓜果丰收”橱窗里最新鲜的,除了硌牙能叫人想起它原是石头外,完全能以假乱真——石头竟能看起来如此柔软!
当时,这白菜是我看到最生动的,哪里还需要导游煞费苦心地解释!哪里还需要牵强附会的生硬联想?我拿着手机,在相机屏幕上二指放大,把那些岩石作的瓜果尽可能拉近来,看见岩石上褶皱纵横的纹理,被灯光细细梳理出了该有的模样。
这灯光打得实在是妙!没有这灯光,石头可能依然是普通的石头,把棱角隐藏在黑墨的层层纱幕中;没有这灯光,我根本不会去关注这一隅“小店”。
不,即使有了灯光,若是没有导游的指引,我也未必看得到这里。
满眼是美景,但美景似乎只是单调的颜色堆砌。我的目光是散的,在开阔的洞中视野不受阻碍,却也没有任何一次主动的聚焦,导游指哪我看哪。
前方岩柱子、岩洞远远近近互相掩映,这图景分明是有层次的,可一闭眼,又记不清细节,如雾里看花,还不如对名画的匆匆一瞥。
从进洞那一刻起,什么惊喜都见到了。似乎就因为见多了,进洞的小小雀跃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迷茫。东西太多我接收不过来,这么长路程走下来我并没记住多少。
“原始森林”石柱林立,高低远近,长在绵延不平的石坡上。深绿、蓝绿石藤蔓盘绕在石树上,开着桃粉色、紫罗兰色的细碎小花,这都是灯光精心打造给我看的“鸟语花香”。
琳琅满目,看不见的大厨为我打造了比米其林还高档的珍馐满席。我只看到食物光鲜亮丽的色泽,并没有闻到香气,嘴里也是寡淡无味。
原来,我并没有把筷子举起来。也不知应该从哪下箸?
蜿蜒小道上,我眺望石林,在石柱间寻寻觅觅,满眼都是导游指点大家都看得见的风景,若是要去发现别样风景,只怕挑战与探索未知同样大。大脑在上网的同时习惯了怠惰,我怀疑我已经忘记如何另辟蹊径。没有记忆点的旅游还不如百度些照片看看,闭门造车完全就是写应试作文练出来的本事。
也许我应该碰碰运气。那些没有被绿光牌子命名的地方,未必没有生动风景。
我走到观光队伍的前面,先一步进入“水晶宫”。大多数人都抢着去西游记的龙宫取景地拍照,加上水晶宫十分宽敞,里头游客看起来不是那么多了。远远望去,北极光横亘在远处,倒映在不规则的水面上,上下左右岩壁上渗出的水微微反光,真有股水晶般的剔透。
钟乳石和石笋勾勒出壁上极光放射形的条纹,与倒影对称,好似溶液里析出的结晶一般。不同亮度、不同深浅的蓝在水波荡漾中缓缓波动,不同深浅的间隙不断融入又缩回,整个图景看起来如梦似幻。那极光中似有一尾浅紫身子的鱼儿从顶上游下来,咧着深蓝的鱼嘴,散发青玉色光的鱼鳍向后划,尾巴是半透明、裁得整整齐齐的渐变薄纱,由天蓝到宝蓝到海蓝,融入蓝紫色、海底打光一般缥缈的背景中。
是的,这背景不仅像极光,还像海,一块块黑色变成了凹凸不平的礁石,有的从地上竖起,有的稳稳浮在空中。眨眨眼,那半空的礁石又好似浮空岛了,最大的那块正是天空之城。舞动的极光里又有好似一吹就散的星云,有黑洞,有大圆盘般的仙女座星系,倒又能看作是宇宙。
不只是听导游四处介绍,不仅仅用手机拍完就急着赶路,全凭一瞬间的发现,有时一个读者眼里居然能有无数个哈姆雷特。
比如,当我看那北极光时,众多石笋组成的便是群山;此刻,那海里,那天空之城上,那星群中,传来低低的音乐声,那如桂林的山一般奇特的剪影,变成了或跪或坐、或穿着整齐、静听音乐的观众。他们都是古人的样子,男子抓髻正冠,女子拢鬓垂首,老人带着小孩,看着水上幕布放映的芭蕾舞。
水晶宫是芦笛岩内最宽敞的地方,足以举办室内音乐会。丝丝凉气附着在皮肤上,平了人从外头带来的浮躁气儿。游人不似在别处般吵闹,聚在池边、天然石凳子和天然观景台边上,只是咔咔拍照声不曾停过。池水作得个镜面,水上水下皆有观众、皆有歌舞。
歌舞结束,我便离开了水晶宫。芦笛岩很大,曲径通幽、豁然开朗是常有的事,压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游览完。行程赶得紧,我没有时间多耽搁,有好些角落、洞穴根本没分出一眼。
导游的介绍是要听要看的,毕竟那些景点越到后面,越是名不虚传,让雕刻家啧啧称奇。只是出了一个意外,便是“茅草屋”那地头,导游带游客想象山中隐士在这茅草屋的休闲生活,我呆在一边就像个睁眼瞎,找不着茅草屋。隐士倒是找到了,不是所谓茅草屋后面高坡上那个被导游手电筒照亮的,而是一边石柱上端的空洞里,三个围着桌子喝茶的人,以及他们近处“随风飘摇”、十分具有流动感的石旗。
我给它拍了个照,左右上方虽没被打到漂亮灯光,但不必担心色差毁了清高闲适的意境。我想把“桌子”那小方块旁的谈笑书生、背剑侠客、白胡子蓑翁拍清楚,却仅仅拍出三块粗笨的近似圆柱的石块。
“诶,这洞里的岩石呐,都是三分靠神似,七分靠想象……”
对啊!这才是我一眼看到隐士下棋的原因!我的思维和我的视觉同步,才把想象的东西投射到石头上。
我赶紧到“已删除”里找“隐士会友像”把它恢复,却无意间点击到我进芦笛岩在狮岭朝霞前拍的那照,分明看见了头戴钗环,娉娉婷婷坐在椅子上的嫦娥,正抱着玉兔看游人如织,她袖子上垂下的披帛拂着她创造的钟乳石。
传说芦笛岩原本空空荡荡,是一个藏东西的好地方。它的变化,都是由嫦娥引起的。
嫦娥心软,见官吏以收税为由抢百姓的财物,便把这些财物变着法全部拿走,还给了百姓。官吏暴怒非常,变本加厉地苛待百姓,百姓怨声载道。嫦娥再次把不义之财带走,为防止官吏继续剥削,就把这些货物放进芦笛岩洞,准备避避风头后再还给百姓。不幸嫦娥生病忘了这事。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在天上花三个月养好病下来的嫦娥,已然找不到货物的原主。她发现这藏匿的洞所已经被对门村的恶霸霸占,嫦娥愧疚之下没有办法,只好吹口仙气,把财宝都变作了钟乳石。
这传说,成为了流传坊间的谈资,也恰恰说明在人们心中,芦笛岩内奇石的地位极高。
确实,芦笛岩是时间沉淀下的无价之宝。对待宝物藏品,行家很会赏玩品鉴,末了必须得妥善保存。对自然中的奇迹,也得好好深挖其独特韵味。正是因为有人能在灯笼下发现嶙峋怪石的好处,才会有人打着手电进洞,细细思索怎样用灯光,把不易发现的、芦笛岩里岩石的秘密展现给世界。
看美景,是要思考的呀。对着奇异的石头进行想象,也同样是一种思考。有的人能做到“一花一世界”,而那观赏岩石的所有思考,不就构成芦笛岩这特别的洞天?早晚会把人冲到个奇异的世界去,是桃源还是恐怖故事,那就无从得知——只是思维切入角度的不同而已。
游览中,我听见似有若无的笛声,导游说古时有一隐士常去洞中那处吹笛,而那洞里正有一形似竹笛的石头。还有个洞穴里,那石头据说神似歌仙刘三姐。探看的口子人太多,我只好绕着那洞穴外壁找缝隙,歪着头、晃着身子,左眼右眼交替透过缝隙瞧,没得缘见,只看见一小块岩石立在“微型观景台”上。我从它的纹理和曲线上拼出个人,他正听着清越明亮的山歌摇头晃脑。不禁暗笑,这也算是对遗憾的弥补。
等等,我分明也听见那山歌,一回头,后面一队的导游阿妹唱得入迷,周边观众有的已经举着手机要录下妙音。我在前边慢慢走着,到了门口见着了狮岭朝霞那里失踪的雄狮,它神似貔貅,举着爪子,十分憨气。在它旁边,淳朴的山歌再度被那导游唱起,歌声被洞内岩石的褶皱修饰得柔美、清晰、耐人寻味。
她只唱了一小段,便再不开口,带着游客出了洞。那歌声当真就是听个舒适,即使后来去看《印象·刘三姐》的实景舞台剧时又再听了一两个小时,也只会让人更想多听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