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龙脊

绿宝石般充盈了水的龙脊山色逐渐昏暗，反晕出浓浓墨色。翻滚的乌云压满整个山谷。云上万马奔腾，鸦色幡旗密布成列，猎猎振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

其实乌云早就在山那头蓄积，久久不动，直到天色暗下来，才见大雾漫起。游人纷纷逃离，我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也消失在遁逃的脚步声中。

我所在的观景台背靠一个陡坡，陡坡边上就是我们的民宿。陡坡上一条崎岖小路，穿过林带后没有护栏，真叫是“高处不胜寒”。下来时小心翼翼，唯恐溜坡；现在是满头大汗，瘸兔子上窜。

山雾一层层罩住山峦，兽脊般的山隐藏入层层放下的帷幔里。所见之物都好似在磨砂玻璃的另一面。湿漉漉的雾早已沁凉裸露着在外的皮肤。

肆虐天地的风吹响号角，在我抵达民宿的刹那，乱箭倾盆。

我回到房间时窗外已是连天接地的白茫茫，就像是一张白纸，即使风铆足了劲都掀不起它一丝波澜。

雨总也不得停，只能随手抄起枕边必读书，半倒于床头翻阅。

今天想看日落的计划，就像当年去庐山赶日出云涛那样，都是空空一场。

想当年去看海，海不是蓝的；去看樱花，樱花已经落了大半；去看三叠泉，雾把上面两叠全部遮掩起来。我苦苦寻觅美景，美景投我以核桃壳，我还感谢万分。

这次来到世界名胜龙胜梯田采风，早已注定了遗憾——错过了插秧季节。插秧时候，田里的水倒映着蓝天，一条条水路像甩出去的水袖，人牵着牛、牛拖着犁缓缓耕来，身后便扬起水波荡漾。

趁这暑假来，只能瞧见到处一片绿油油，远远看时，我差点以为是山林里的一大片草场。要是等秋天来看一片丰收景，我正在学校脱不开身。我在父亲的旧相册里看见过几十年前龙脊梯田的秋天，即使照片发黄，吹去覆盖厚厚的灰尘，一片金黄的气势磅礴也扑面而来，我好像闻到了稻花香。

听父亲说，当时的龙脊还是原生态的，连路都没通，他和几个摄影朋友翻过几座大山才下塌龙脊村民家，几日下来，被虫子叮咬、水土不服而过敏，两条腿都长满水泡，好不容易拍到了与日争辉的金色梯田。

借爸的经验告诫我，苦尽一定会甘来。

那我苦苦跑那么多地方，怎么就没见着“甘”呢？拍下来的照片还如此不堪。真是想不明白，我的运气竟这么背。如果我的旅程永远都充满不如意，它还值得我期待吗？

无意间，懒懒地转身往窗外瞧，啊！整个人从床上蹦起，天助我也！此时灰蒙蒙的天空上微微抹上了紫罗兰色，山顶被云朵半遮半掩围了起来，半山腰飘浮着一堆堆软绵绵、轻柔柔的云雾，好似河上积雪，忽而又被天河浪花拍打得惊慌失措。我把书丢到一边冲了出去。

云雾化作的奔马，快到犹如一条线。此时雨停风不曾停，云雾只是视觉上的实在，其实千变万化。

陡坡的小路上，被踩出来的泥窝窝里也蓄满云雾。这液态的云雾倒映着飘过来的云絮，被一脚踩成碎碎的银珠子。

雨后的小路，泥一踩就会往两侧隆起，包裹上鞋底，释放出一股乡野的味儿，略腥却莫名抚慰人心。

这路我根本走不快，走走停停，借泥的粘滞性稳稳站在斜坡上，从一排矮树林的间隙看去，云雾聚起呈螺旋形状，线条还算清晰，渐渐聚合成了似一只蜗牛。蜗牛移动很快，乘着烟绡波起浪伏。

前面就是片林子，树叶簌簌作响，催着我踉踉跄跄踏上石阶。

当我穿过林子那一点时间，山顶上的“白帽子”已经变成了一块灰蓝的云，空中撒着几片浅蓝色风信子的花瓣。

墨青的山，环着云雾飘带。这山高大，山峰穿着绿衣，看起来清秀，此刻更像是极有灵气的乡间女孩，我想她一定是位在龙脊江浅滩踢踏清水的背篓女孩。

云投影在祖母绿的小山上，于是随意散落的小山村背景便成了墨绿。墨绿肆意生长，在波浪般流动的梯田上，每一个波谷和凹陷都涂抹上阴影。充满了流动感的龙脊梯田，在袅袅炊烟里，又会静止下来。

远远望见的，全都是慢生活的恣意悠闲。有云雾，我就是在云端上，以飞机的角度俯瞰。我不用走进村庄，有些东西，遥望比细观更具意境感。

特别是云雾的升腾，更是“温柔清秀，遐想万千”，与庐山的云雾大相径庭。

拨开吹到眼前的乱发，窥见远处两山相夹处，似有一只蚕宝卧在那里，快速地上山结出一个茧。或是一堆泡沫云堆积在一起，软绵绵地延伸成光亮亮的蜿蜒江流，把山圈成了孤岛。那江流起波，浪忽然在空中一炸！

碗一般的山谷里，煮沸了所有的水分往上冒。在庐山时看见的云雾生成，叫人怀疑有大量干冰在里面滋滋升华。这里，云雾生成得同样快，但不是爆发的瞬间冲击力，而是仿佛有人用宽大的水袖，一下一下，把生成的云雾卷在袖口往上抛，抛出个水袖舒展的形状。

不知不觉，云雾像一只大手盖住了远方的山峦；像帽子、衣服，披在了山顶，成为雪山群巍巍然立在天边。不知为何，过路的云朵也要凑热闹，从天上下来，到雪里闹腾；又好似雪失重量，从大地上窜，牵扯出一座通天的、如蝉翼薄的云桥。

像是突然挣脱的桎梏！山谷里、山头上，所有酝酿已久、躁动不安的云都冲向四面八方，就像一群孩子放学时冲出校门一样。这些云朵分分秒秒就遮蔽了一个村庄，扑向最近的山头。

山色瞬间黑了下去，又和雨来时一样。如果雨来时如橡皮把景色一层一层减淡减没，而现在，就是云雾的一时兴起，把厚重的近处大山，变成了淡墨般随意勾勒出的远山，再一点点蔓延上去。那山越发远了，目力所及处，除了山就是浩浩荡荡的“水”。水氤氲了山，把它们变作了米芾“米点江山”的焦墨点苔。云雾继续把山往远处推，推到万里之外，推到我完完全全看不到它为止。

当我走到观景台的底楼，梯田从脚下延伸溶进雾里，仿佛还在不断延伸。

时间不早了。天上云层很厚，四周大雾难散。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夕阳无限好，只是不冒头。

无缘得见！夕阳染红的云雾，和天边织锦般的晚霞；一个是在眼前舞动，一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给人在感觉上，那必须是完全不同的啊！

我查看刚拍的照片，那张亭前云海，要是有夕阳为它撒上胭脂色、亮橘色该有多好啊。

如果我凭想象去书写这情景的感受，难保不与事实相违背。我追景也并非没追出个名头。

乘着激动拍下无数照片，但过了很长时间再去翻阅，还能准确找到我自己想看、想要的东西吗？于是我同样乘着文思泉涌时写下所思所感，留下独一无二的纪念。

摄影爱好者们跋山涉水、忙碌数年，可能只是为了一张成片、一个作品。当人们为此赞叹时，只有他们才知道，这其中包含着多少情思、多少辛劳。

我会到一个地方去好多次，最终可能只会写最美的一次遇见，但我会永远记得，无数的“残缺”里，有多少小确幸。

傍晚，天色暗下来，浅蓝的帷幕重又被收起，云雾变成了小山背后的一团。明月初生，村庄、梯田、山脉，沉浸入蓝色的静谧里，听夜晚如约而至的虫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