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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禹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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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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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桌边

我在小说《雪夜》的一稿中,狠狠歌颂了一番亲情。我认为,那是可能出现的事情——过年回不了家,父母突然从远方出现在我面前,为我准备一桌子的菜——然而,现在只能想象。

毕竟我还是一只飞不高的雏鸟,一只视野还集中在试卷上的青蛙,我的晚餐桌边,随着成绩的变化,按照预先编排的剧情进行。

考得好了,进门就会得到父亲轻描淡写的一句夸奖:“考得不错嘛。”这天的晚餐桌边就会格外和平,快速吃完饭就能安安静静去做作业了。

如果考得不好,还没回家就得想着怎么解释,以及如何高效地压制我爸的怒火,减少并抗住饭桌上持续不断的训斥,熬完一顿让人生无可恋的晚饭。

然而,只有成为鸵鸟、埋头题海才能让我周围清净下来。

由于我白天在学校,晚上钻难题,只有晚饭是我空闲的时候,所以家人总是抓着这个时段不放。我呢?总是巴望着在这时间罅隙里好好放松!

时间久了,我渐渐开始报喜不报忧,只为了让我在晚餐桌边没有那么压抑。进了初中后,家里对我的成绩要求越来越高,隔三差五就要在“智学网”上查看有没有考试?成绩出没出?考得怎么样?

说起智学网,作为它图标的那只猫头鹰的眼睛白多黑少,总也带了丝睥睨和戏谑,以“破坏家庭和谐”之罪遭学生恼恨。有人用解压泥做成了它的样子,一生气就拿出来砸。

砸它千遍万遍有什么用?它依然在尽职尽责地推送成绩。

初三总复习,考试频繁,考到学生从想吐到麻木,渐渐把考试只当是作业,可家长不会。父亲天天甚至时时刻刻都在手机上看有没有新成绩出来,一回家就问我有没有考试。我自然回答没有,否则便得回答诸如“感觉怎么样”“答没答出来”等问题。我当然得拣好的答,谁想吃个饭还被叨叨着“哎呀你这次完了啊”“为什么别人写得出来你不行”,吃了一饱气去。

我如何解释初三时把考试题全做出来的难处?我做出来也不一定对啊,可我能说么?

考试不可怕,可怕的是父母亲自查成绩。每到这时,父亲眼都快粘到手机屏幕上了。我眼睁睁看着父亲眯眼皱眉,不自觉憋住了呼吸。

“你看看你,才考了多少——”

“怎么可能?”我夺下手机一翻排名,理直气壮道,“我都A2了!”

分数不够排名来凑,看样子凑够了家长的满意度,却待问及错误缘由,又因逃不开“粗心”“来不及”而再度被唠叨一通。

这样的晚餐桌边,每天都以学习为主要话题的晚餐桌边,以前是没有的。

幼儿园时盼着回家,因为家附近有等我一起玩的小伙伴,家里有给我读故事的妈妈、带各种好吃好玩回家的爸爸,晚餐桌边其乐融融,橘黄的灯光暖烘烘热着佳肴;小学时盼着回家,是因为学校里有数不清的新鲜事,我在晚餐桌边大谈特谈,父母弯着眼听,笑逐颜开。

后来,父亲眉间的紧张越凝越多,母亲也逮着机会就要敲打我好好学习。每天回家的兴高采烈变成了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我不明白,为什么随着年级的升高,给家里的环境和氛围也都带来了变化。

当我看见咪咪带着跑出去的小猫回来,小猫们在咪咪身侧颠颠地迈着小短腿,咪咪走走停停不断回头看着猫仔,忽然就让我想起,在那朝霞满天,夕阳下拉长的一大一小两个影子的日子。

我一瞬间有点破防,我知道,过去的是回不来的。我像匹跑出去就不回头的马,奔入了桀骜不驯的叛逆期。我想,我并不是唯一一个厌恶家长唠叨的人。同一句话反反复复磨着耳朵磨起茧子,磨得人心头火起恨不得给自己下闭耳塞,最终又因为反驳不能,只好和朋友大倒苦水——苦哉!谁还我晚餐桌边的无忧无虑!

我并非不懂得道理,只是不愿被一味训导。中考前总复习的我并非没有烦恼,并非没有在模考还没出成绩时由于担心而感到胸闷。可我只敢在同学面前大喊“我砸了,为什么又是这样的错”,回家却还得学着隐藏情绪,轻松一笑,道:“考得还行,能延续一模的成绩,把名次稳在A1。”

为此我常常羡慕书中的情节:孩子回家,家长并不例行公事问成绩,而是先端来美食,在孩子的每一个眼神中读取孩子的心理状态,适时排忧解难。

也许是我把情绪藏得太好,家长探寻的眼神扫过来,貌似也没看出什么。我虽无人能倾诉,自己也能消化。我不需要要求太多,因为我所羡慕的情节里,有一条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那就是晚上丰盛的菜肴。

比起学校的伙食,晚上家里的家常小菜要美味得多。我喜欢的每一道菜都被父母记得牢牢的,一进门母亲就吆喝我吃饭,父亲在忙里忙外地端菜。假设我哪天考得不够好,还能欣赏到父亲板着脸,端出切得齐整、淋上酱汁的生菜的滑稽情景。

一天我回到家,难得父母都坐在餐桌边。菜比平日丰盛许多,什么宫保鸡丁、鱼香肉丝、酸菜鱼,统统摆上了。父母早已架好筷子等着我,看向我时俱是极认真的神色,盯得我有些发毛。

我……惹事了?

空调冷气打得很足,饭菜热气冒出来,被液化成歪歪扭扭的雾。

我放下书包,下意识整理下校服领子和衣角,慢慢走到桌前,拉开椅子,左瞧瞧右瞄瞄,不敢吱声儿,就等着那句——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平时被说惯了,听到父亲的声音下意识觉得来者不善,莫名觉得心虚,可又真的找不到来由,满脑子问号化作鼓囊囊的憋屈,深吸一口气:“我忘什么啦?”

大概当时问的语气不太好,接下来,父母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也莫名其妙地睁大眼睛,这才看见放在菜中央的一个小巧的盒子。

“生日都忘啦!”母亲用筷子一敲我头,我忙举起双手:我眼大不归光,脑子犯迷糊,过日子过得稀烂,在惊喜面前迟钝得像个树懒。

“哎呀我这不整天学习嘛,我这就吃蛋糕嘞!”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大概是“两眼一亮,直勾勾伸手就要将蛋糕端到近前”,谁知“飞来横筷”压住我的手,父母近乎异口同声道:“先吃菜!再吃面!蛋糕最后吃!”

最终在我的死缠烂打下,我还是先吃上几口那块三角形蛋糕。蛋糕上那片红草莓就像一朵玫瑰花,我到饭后才把它当做甜点,咯吱嚼出满口甜蜜,那天在学校的不快也随之烟消云散。

民以食为天,我以晚餐桌上不断翻花样的菜肴为吃饭动力,父母呢,总是在配合着我,我喜欢的菜天天推陈出新。比如我喜欢土豆了,晚餐桌上便会出现今天土豆丝,明天土豆泥,后天土豆饼,在我吃到腻味前,早就给我换上了其它菜肴。

“我一看你下筷子犹豫,就知道你不想吃了。”

“今天吃得不多,明天给你弄点水果沙拉。”

……

我开始怀疑,父母是否真的没从我强装的神情中看出端倪,不然怎么会在生活上,揣摩我的心理揣摩得比我自己都细致?

大概是父母对我理所当然的信任所致。他们一向认为我乐观,这乐观一词里,应当还包含了对我自我调整心态有信心。而他们,只需要在晚餐桌边尽他们所能给我生活以满足,再想尽办法把我敲敲打打,塑成一个更像腔的人。

虽然现在的我依然不能接受晚餐时的“教育大会”,但我依然愿意每天晚上在晚餐桌边大快朵颐,伺机叭叭两句学校发生的趣事,逗家人笑笑——

如今的晚餐桌边,这种以学习为主要话题的状态虽然还无法很快改变,但我也同时嗅到了在高压下依然渗透着的那般温馨。数着还能在家吃饭剩余的日子,待高中三年一过,我又去了大学,那可能是一年半载才能回家一次,到那时,我就如《雪夜》的女主一样,渴盼着过年飞回家,飞回晚餐桌边,飞回我的港湾。

虽然有电子设备和网络的支持,不必学着古人,在中秋对月寄情,鸿雁传书。但网络也传不来过年时的热呼气儿。我莫名脑洞大开,幻想着冬天过年回不了家的学生,在宿舍里呵出的白雾,会不会凝成手指上的冰霜,直冻到心里头去,想着想着我打了个哆嗦,手上的薄雪啪嗒掉在刚细细堆起的三个小雪人身上。

除夕为什么一定要团聚,大概就是为了那点烟火气。累了一年的人,终于能放松神经、与亲人团聚,放开肚子享受难得的闲暇。虽然早没了一大家族人聚在一起闹哄哄过年,但即使是一家三口,也充满了噼里啪啦的喜悦。

我忘记是哪个人,在外想家乡的芋头想得差点流口水,等吃到了,却觉得也就那个样,可过了一年,又想得不行。家乡的家常小菜也是同理,它们再好吃,也比不过国宴大厨进行调制的珍馐。可谁回家是真的为了那几盘菜?不过是为了那点晚餐桌边的情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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