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从《明朝那些事儿》的第五部开始吧。莫名其妙地,时不时地,会从心底生出几缕犹豫。
开头是全然没这心的,高兴还来不及。秦时明月语言幽默诙谐,且常常在一开始就点明一个历史人物的人生转折和结局。这般的“剧透”,时常给我莫大兴趣。这就像不用翻到侦探小说最后一页就能知道结局一样,好奇心的初步满足,抚平急于翻到结尾的渴求。
武将战功赫赫,谋臣运筹帷幄,微小到恢弘,波澜壮阔的史诗吟唱到末尾,自然而然,音消,余音随风去——不,那只是我最早的天真。
青史留名且得善终者
蓝玉一代名将,理应受尽礼遇,岂料天性骄纵,朱元璋以他下手,借机铲除朝内无数可能威胁其孙子继位的朝臣。轻描淡写地,忽然在某段中带过某人物的死讯。白纸黑字,甚至只能在视网膜上匆匆留影。历史无情。密集的事件、繁多的人名,简练无情地被一带而过,看罢回头,陌路人影,思维是一片空白。
谁记得,紫禁城风急天寒?谁见得,金銮殿九尺冰霜,冰冻着滚烫的血液?谁受得,那不见寒光而处处弥漫杀意的朝堂?
历史里有一个个谜团,平实的土把错综复杂的根源埋藏。《明朝那些事儿》诙谐的语言诠释着鲜活如树的故事,渐渐地,每一个铅字,都变了含义。
视线仿佛被凝滞了,正如今冬的时间般迟缓。畅快从树间窜过的风被绊在叶间,描摹着每一个叶脉,悲哀地想到叶的落、叶的腐。戚继光越是强得令人惊叹,就越让人想起他的故去;张居正玩政治于股掌,造福于百姓,同时又兼具许多复杂性格……他们的事迹在历史卷轴一遍遍轮回,顺字行而下的我们逐渐从史料见有血有肉之人。全知视角理性客观,也导致阅读历史的我时刻都面临着结尾的胆战心惊。
看小说的我们,也会胆战心惊,在喜欢的人物身陷囹圄时,显然,看历史的我们也陷进去了。我们常说,一个人物的死是“bad end”;悲剧摄人心魄的美,是“be美学”。悲伤结局若以喜欢的人物的故去为标准,那么上下五千年尽是悲剧,满篇的缝里横竖写满了涕泪。
早已倾注感情时,眼前再无纸片人
有的人会选择不看小说、电视剧、电影的结尾——如以男女主先后死亡为结局的剧——自己骗自己,美其名曰:“只要我不看,他们就在一起了。”如此,自作梦境把眼迷,只为了避免自身捶胸顿足、伤痛难禁,
可毕竟不是人人都有阿Q精神,明白结局并被结局折磨,心情已经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如何补救?
这便催生了“同人”——对原著的再创造。内容推手费劲洪荒之力,也盖不灭人在另一处升起的微弱火苗。可历史呢?
历史是不能改变的,它是结果。鸿门宴里樊哙闯帐、东城快战、乌江自刎的细节,都是后人多方查找资料、想象、杜撰的杂糅,拼了命地把一个个英雄塑造得有血有肉。司马迁、左丘的书写怎会没有怀念?一笔一笔划得观史人心上血淋淋的。而它的下一页,越发无赖地狠心地丧心病狂地恶狠狠一锤定音,锤得我心神若湖水激荡,巨石坠落砸得人心肝发疼。所以才说,不要和历史人物建立感情。
王阳明全才,能武能文,开“心学”于大明,招门徒而布深远影响,斯人虽远犹未远。但我的心情由惊叹、紧张,到同情、佩服,到怜惜、敬仰,一切,都虽事到人,以人灭扼腕,做着些个没用的嗟吁,恍然时才自问:我做什么要与历史人物共情呢?
他们的的确确是曾经存在的人,在我所不能完全想象的波涛里搏击,于失败、于成功,光华耀眼,明珠难暗。但他们也的的确确是早已不存在的人,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一次元的抽象的“人”,已经离我太远太远,我完全没必要对他们产生感情,可等到了实践,我真的能做到吗?
我是注视灾难发生的人
我眼睁睁看着一条河上散落的星辰远去,留于空中的星给幽幽的黑暗的过去照明。江边伫立的诗人,踩遍每年新覆的砂土。衣猎猎,无数人吊古。一切叹息呼出的气体,都被厚重的历史生生拽到地下。
历史不是小说,它的真实感是我们共情的点;天生的时间跨度,又将我们无情地抛出事外。没有任何一部小说能与历史媲美,历史是人自己给后人的巨著。后人摩挲着纸页,想往下看又不愿翻,说不想翻,怕故人再逝,转眼自己也成历史。
一抔黄土,一酹浊酒,吊古情怀根植在中华民族的血液里。铁杆子撬不开历史的罅隙,我们却还做着大梦:
我要去大唐,见李白。
我要去找诸葛亮,告诉他决不能任用马谡。
我要去找……
缥缈虚幻的梦境是这个民族独有的浪漫,明知不能改变还固执地规划着能给前人参考的方案。知乎上多少人在争论,如何才能让蜀汉赢?他们辛苦地规划更好的粮草供给路线,被当时落后的生产力打垮。好,那就假设有铁路,这样能赢吗?这里那里还有那里,改好了能赢吗?
能吗?
梦,能醒了吗?
梦不用醒
白日做梦,全因不舍。竹林七贤,谁见竹便思起他们?
固执于这一行字,不肯见下一页赤裸裸的结局,并不完全是逃避。历史里有宝马香车,火树银花;也有生灵涂炭,朱门肉臭。每个人都明白结局,所以天真地把翻书的动作慢下来、停下来,痴迷地、深情地向历史发问:
蒌蒿满地芦芽短,敢问静女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