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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禹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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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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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楣

水晶吊灯摇摇欲坠,结着灰蒙蒙的蛛网。墙角熏黑,浮着霉斑。遍地狼藉,红木蒙尘,还看得出这里曾经是宴客的厅堂。

天鹅绒毯坑坑洼洼,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上头蠕动,贴着墙,仰着头,胡须一绺绺扭结成乱麻,酒瓶里最后一滴酒,迟疑地落进他毛蓬蓬的嘴。

破棉絮般的云漏下星星点点的月光,缓缓挪开。月光弹过翘起的屋檐,在地面上摊开,门外闪烁起一汪浅水。

迷蒙的眼睛骤然清明,他挣扎地站起来,跌跌撞撞踩上门槛,扶住雕花的大门。

亭台楼阁,雕栏画栋,有如沉默的鬼魅,垂首向森森的圆月。飞檐相错,上头立了一只乌鸦。他大概觉得晦气——他蹒跚地走向曲折的道路尽头。

乌鸦张开嘴,嘶哑地怪叫两声。几年没开花长叶,这路上的树都死了,僵直的手臂上举,又像在抓取什么。乌鸦似乎觉得很好笑,又哇哇怪叫起来。

“哇——”

声音戛然而止,呼呼地,竹竿挟风而至,反射着莫名的金属光泽。扑棱棱飞起,乌鸦灵活地飞到另一边。呼呼竹竿又至,扑棱棱,竹竿甚至擦不到尾羽,咣当敲在了瓦片上。

“他妈的!”

他愤恨地啐道,挥舞着竹竿好似在挥一把大刀,险些控制不住身体的扭动,颠了半圈砰地撞在树干上。酒精在他眼里烧得通红,他张牙舞爪、神色狂乱,好似一只螳螂在与马车抗衡:“下贱东西,遭瘟的鸟!你也敢往毕家的房上坐?”

“哦哦,好大的口气!我好害怕!”乌鸦叫着,大笑起来。他听不懂,他只听到刺耳的鸟叫,只看到两片黑布嘲讽地在月上晃动。

“快滚!快滚!”他眼神迷离,步伐踉跄,酒气上来了,竹竿从手上滑脱,压裂一片瓦,砰地砸在地上。

“瞧这旱老五!”乌鸦笑到差点跌下屋檐,伸开翅膀寻找平衡,“该卷铺盖走人的不应该是你吗,毕家都没落了,你还守在这干什么?”

乌鸦的聒噪刺激着旱老五的耳膜,他恨不能把乌鸦撕成两半煮了喂狗,喂给破巷子里的癞皮狗。毕家的看门狗才不吃这腌臜食。

说起来,毕家的看门狗不知哪里去了,好像是毕家大少爷走的同日失踪的。大少爷出洋了,毕家的人是这么说。后来,毕家的人逐渐少下来,少爷小姐走的走嫁的嫁,见不到哪个回来。总之就是在老爷死后不久,热热闹闹的大家子就慢慢散了。那日毕老夫人要裁员,旱老五听到风声,立刻痛哭流涕地表忠心,又是跪地又是磕头,毕老夫人安慰他一番,临走叫他看守毕家老宅,她上西山出家去也,旱老五便在这毕府呆到今天。

他算是尽心尽职的,拿着微薄的薪水,守着没人气的空宅。本来还有个阿荣和他一起的,后来阿荣也走了,说毕老夫人去世,毕家那几个不成器的,赚的钱都不够他们自己用,至于咱,真的要没工资了,要不要一起走。旱老五不肯,等真没薪水了也赖着,走投无路了,就去别人家做做临时工,面上还是说,自己是毕府的管家。

废话,谁要回那狗地方。

旱老五精明着呢,他把破巷子里的人心摸得通透明白。

毕家势大,即使他只是个扫地的,出去也比别人家仆人有面子,在那群势利眼的眼里,也格外光鲜。害,老子穿的是顶好的棉布衣服,你们穿的破麻布!每次春节回家,他都把弯了一年的腰背挺得笔直,趾高气昂真真似登科及第、衣锦还乡——他装得非常好,连他的妻儿都不知道他如今骨子里发虚——要是被人知道了,他还怎么抬得起头?

赖死也要赖活着,毕家百年梧桐烂了也可倚着。

更何况,毕家只是分家了,万一哪天他们又回来了,毕家不就又兴旺了吗?

到时候,他旱老五劳苦功高,可以不干活就领上等薪水,甚至被冠以主人家的姓氏……

什么荣华富贵,旱老五脑子里想了两年多了,预演了千万遍,估计等成真那日,早就高兴麻木了。然而现实就是现实,酒精上涌只能让破落门楣变模糊。只可恨,今儿撞晦气了,乌鸦绕梁喋喋不休,叫得整个宅子阴惨惨,叫得旱老五怒火中烧。

妈的,为什么,乌鸦都敢挑衅我?!

我可是毕家管家,现在自封、未来将被任命的管家!

旱老五瞪着眼,视线却越来越模糊,景物晃动着,乌鸦变成了巷子里某个爱看他笑话的泼皮,还有栓子,一会又成了阿猫阿狗,又变成了阿荣,最后是一片银色。

“老五啊,我在关家找到活儿了,一起?”

“老五,你不能因为人家替你还了债,就一辈子给人家做牛做马吧?你都无偿给人家看这么久门了,仁至义尽了!”

“毕家不会有人再回来了,他们迟早会把房子卖掉……”

记忆太混乱了,旱老五想不起是何年何月,阿荣说这些话劝他。太阳穴突突跳动,旱老五对着空洞伸出手,虚抓一把、又死死握住。他整个精神都是糊涂的,耳边盘绕的这些话让他心烦至极:

“不可能!等大少爷留洋回来,毕家一定会东山再起!”

他好像看见归来的白帆;云卷云舒,甲板上立着翩翩公子。旱老五喃喃地说出这句,低低地笑起来,肩膀颤动着、抖动着、耸动着、起伏着,笑声从隐忍到不可遏制地肆意到嘶哑得几乎背过气去——他浑身颤抖地仰天大笑,眼角分泌出浊泪,搅和着脸上的灰:

“毕家怎么会衰落呢?毕家不会衰落的!”

他指着屋檐上的乌鸦:“你就笑吧,畜生!你高兴不了几天!所有的荣华富贵都会回来,我就是——”

“疯子!”乌鸦看着他,忽然没了笑的兴趣。另一只乌鸦落它旁边,它迫不及待地吐槽:

“大晚上看人发疯,真是——我吃饱了闲得慌。”

初来乍到的那只乌鸦迷惑不解:“这人是怎么了?”

乌鸦拍拍翅膀:“疯了!听东街那家人说,毕老夫人死后,笸箩巷有一个扎蓝色格子头巾的黄脸婆子拉着她挂鼻涕的儿子进城来找他,让他回去生活,他不肯啊。你知道他说什么?‘走什么走,我不过那穷日子!’”

“老天,他一个做下人的能有什么好日子?”

“毕家待遇好啊,一个月的残羹剩饭能养笸箩巷一年。”

“啧啧,然后呢?”

“听说啊,那媳妇拉着这疯子——当时还没疯——拉着他的袖口絮絮叨叨劝,被他恶声恶气地骂,骂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听说,他还当街扇他媳妇!你道他说什么来着,‘破地方全是狗娘养的东西,你也是狗娘养的畜生!你要硬拉我回去给人瞧不起?没脸没皮!’

“他媳妇被逼无奈了啊,他不去另找活,家里锅都揭不开,只能告诉他,全城都知道毕家分家、遣散仆从的事,毕家在官府挂的虚职已经都没了,笸箩巷的人早就默认旱老五将要滚回巷子。

“旱老五当时那叫一个暴跳如雷,哎哟,要不是卖包子的大爷拦住他,他媳妇不定回不回得了家!”

刚来的乌鸦听得一愣一愣:“然后……他就疯了?”

“是啊,莫名其妙。听说第二天就疯了,把他送饭的媳妇打将出来——”乌鸦正要添油加醋弄些离谱情节来吓吓自个的听众,却听底下又骂开了,大为扫兴。

“我不能理解。”

“很巧,我也不能。”乌鸦振翅,与伙伴一同飞去,哇哇的叫声碎裂在一阵紧一阵的风里,“显然,人总是会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疯疯癫癫。对了,西街最近食物变少了,我不要吃疯子媳妇每天送来的粗糠,你知道哪里好觅食吗?”

“不,我来找你本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

旱老五双手叉腰,目送乌鸦远去,不免得意洋洋:“小东西识相点,毕家一手遮天,畜生你惹不起!”

他沿着路蹒跚回去,瞥见九曲回廊里似乎有四小姐的幻影一闪而过。藏书阁好似还有二少爷和狐朋狗友喝酒时的笑声。西厢隐隐有三少奶奶的哭闹,大概是为了三少爷彻夜不归,在外头养女人吧。旱老五不以为然。困劲上来了,他倒在厅堂里睡去,梦里是大少爷花天酒地,他为大少爷打掩护,然后是大少爷走上了甲板。

大少爷……他如今,应当在发愤读书,没空风流了罢……

月垂垂西树梢,亮堂堂院里旷。空荡荡阴风穿堂,昏暗暗人鼾声已起。甜蜜蜜谁家门楣堂皇,终究只是在梦中。

旱老五不会知道,大少爷在国外,拿父亲的遗产换成钱继续胡吃海喝;二少爷与朋友反目,亏空压身,穷困潦倒;三少爷惨遭解雇,权财两空,夫妻和离;四小姐受尽虐待,无人撑腰,眼睁睁看丈夫娶三妻四妾。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不可能也不愿意知道。

他毕竟已经在梦里呆了两年了。

阿荣本来还想给旱老五找活干,见他疯了,也已经一年半没寻他。原先的仆人各有其主,只有旱老五还在痴痴守着破落的门户,变成了不可救药的疯子。

月皎皎,涂抹银色的封条。它显然眼见着毕家起高楼、宴宾客,又不无怜悯地眼见那楼空了、塌了。它牵过一片云,不无怜悯地半遮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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