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潭中的幻梦

她如一匹骏马，撞入泥潭拾取幻梦；满身污泥，死揪名为“周萍”的草。死了，还要把吞没她的沼泽烧得枯干。她在作者眼中，是老相识，是最“雷雨”的角色，是极难演的、极富魅力的女子，是《雷雨》中最调和的音符。在我的最初印象中，她阴郁可怖、不可理喻，虽是拨开背景、推动悲剧发生的手，但真真让我恨得牙酸。

她是周繁漪，一个疯子，一个为爱而疯、做着无意义事的疯子。当她将自己烧到白炽，我满脑的不理解里生出些许怜悯，从上帝对蝼蚁的怜悯，到观棋者对局中人的怜悯，到能够共情并将矛头指向始作俑者、哀其不幸的怜悯。

若说《雷雨》中全是疯子，那么周繁漪就是最疯的。其疯，源于她的被周朴园禁锢、虐待，源于她的时代阴暗，这两者共同扭曲了她的人格。我看过一段学校里学生演的话剧《雷雨》，周繁漪的疯被直接而明确地演了出来，却又有些纸的薄脆。

若单单是疯的外观，那么周繁漪之疯早已失却本色。周繁漪仅是疯了般求爱吗？她是在救自己。周繁漪被贪得无厌的周朴园夺去了钱财、地位、声誉，住在他用于向“逝者”鲁侍萍忏悔的、不透风的房子里，羽毛污脏，两眼漆黑，马上就要从千金小姐变成行尸走肉了。

幸运又不幸运，她爱上了周萍。她抛弃继母的身份，抛弃了一个母亲的责任，盲目地想借周萍从一堆破碎的梦里救出自己——

“我从来不肯对人这样低声下气地说话，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

“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你不离开我。”

她为了阻止周萍和鲁四凤私奔，直把自己低入土里去，字字句句不但让周萍厌恶至极，也让我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中泛起了恶心。第一回看到这情节我真的想骂她个狗血淋头，作践自己，伤害他人，两败俱伤，值得吗？第二回看到此处我却犹如给雷击了，溅到她烧到最后最烫最绝望的火花——这是她最后的挣扎，之后，她就什么也没了。

她不疯魔不行。

她没有别的方法来反抗她的环境了。她以飞蛾扑火的姿态，义无反顾地向整个封建秩序宣战。她破坏纲常礼教、伦理道德，乃至违背自身人格。她使人厌恶，却能使困境中的人、将要颓废的人不可遏制地生出佩服之情。

我可怜她，我慢慢试着理解她；我不赞同她，然而，我也想不出什么旁的办法来救她了。我只能说，周繁漪是一个痴狂的、可怜至极的女子，也是一个极有勇气的人。孱弱的翅膀被周朴园为首的势力死死束缚住，当时的大多数女子大概准备自咽苦水、得过且过，而她，会拔剑砍断翅膀。

周繁漪身处旧社会的泥潭中，无数个周繁漪存在生活的泥潭中。环境的窒息，让她们变得乖戾。她们，或他们，都在苦苦挣扎，寻求哪怕一点新鲜空气。有的半路歇下，陷泥里去；有的死抓着边上东倒西歪的草，但求维持现状；有的拼命向上爬，扭动着，嘶喊着，不择手段！

人一开头，总是想左右自个命运的，否则李清照为何再婚？否则祥子为什么拼命拉车？就像周冲的对未来与爱情的憧憬，无数人的幻梦被打入土里。人于是要捡。命运大笑，草民焉敢与我比腕？人不信，接连败下阵来。祥子自甘堕落起来，和无数人一起变得麻木不仁。“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总有如周繁漪般不信命也不认命的，从各种角度去诠释“我命由我不由天”。他们败时炸成烟火。走尸咯吱咯吱笑一阵，哪听得懂其中悲歌？

人被命运耍弄，走向命运的另一面的诱惑——死亡与放弃。命运不让我们剪断四肢上的线，悬我们于崖上，剪还是不剪？这正和我们想做周繁漪、鲁贵、祥子还是有钢铁般意志的保尔柯察金一样，不完全是价值取向的问题，而是有没有勇气去抗争、以及如何抗争的问题。

繁漪其实也是个悲剧人物，值得人们同情，她的“疯”既是性格扭曲的一面，更是对生存环境的努力抗争。私以为，周繁漪这个魅影，是激励，更是警醒。她是滋啦炸响的火花，照亮迷雾后雨都不能淹没的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