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遗种

不是死亡。是新生。

——题记

尘归尘，土归土，树木枯荣。上方绿荫华盖，脚触腐叶层层，其下菌菇生。

森林是不记得死亡的，所谓凋零者，倒下之处，新的绿色顶开阴霾，幻化新生，生机盎然之处没有逝去者的痕迹。好比人世，多谁少谁，照样循着规律发展。至于个人，好比旅者长久行于荒漠——这死亡的记忆。途有风滚草，路翻月牙丘，然后万幸，遇着胡杨依依傍绿洲。一方小径入桃源，欢迎来到森林，新生儿。

成年后，我们早忘却新芽吐露的羞怯，是的，谁还记得三岁前的事情？但我们总会在人生某一刻想到死亡，以及之后的事。

我年幼时，曾为此恐惧不已，至今亦不得其解。既十八层地狱、天国、帝乡皆为人对死的臆想，那么答案只剩下黑暗。归于无意识，散作最初的量子，融入宇宙的回响。只是如此么？就毫无平行世界存在的可能么？

每每此时，我万分羡慕草木无心。它们生长、播种，然后枯死，经历无意识的自然轮回。而作为有意识的人，方历人间十几年，我本应欣喜于生，却疑生之意义已久。

所谓“意义”，不论置于个人还是家国，皆是生前事。且看草木枯荣，对于群体有繁衍的意义，对于地球有维持生态平衡的意义，而之于植物个体呢？就像之于人本身，虽上下求索，入棺后尽为空虚。生前紧抓不放的、再三叹悔的，在回首一刻忽然变得可笑。

就像老人挣扎数日只带回马林鱼骨架，不论给我几次机会，我都会再为了这些“无意义”的事再三争取。区区几十年，哪里能够？即使机缘巧合下，同样的原子再次组成我，我已非我，那么又何必让我来临世上？可不予我机会，岂不更为遗憾？

蜉蝣须臾，昙花一现；即使是自然，也有海枯石烂。予我永生，让我眼睁睁看着亲友离去，虽乐见人类兴衰，永生终究是折磨——也许了却个人心愿，又多了很多外来遗憾。百年之木，待最后一窝鸟飞离，便将生长的命运交还给种子，仿佛是心满意足地死去，谈何空虚？其空虚也，无论寿命长短，皆应人间犹有未尽事而起。

红颜枯骨，壮士未归，抚墙念旧，阴阳两隔；长城倾颓，失地未归；老骥伏砺，无缘千里……死是这样一种悲剧，不论之于个人还是他人。

真正能做到“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人又有几个？“纵浪大化中，不喜也不惧”，附庸风雅者牵绊甚多，把这句话嚼烂了也不得超脱。虽则人死后一切乌有，既生于世上，支撑人的也是生时的意义，或是适意的生活，或是显赫的功名。若失去意义，如海明威清晨自杀也未可知，但这种死同样是饮恨九泉。那种不抱有遗憾的死是什么？我不安地寻找，在《查拉图斯特拉》中看到三个字：我意愿。

他含笑地、举起双手地、歌诵地：“我要向你们称赞我的死亡，它向我走来，是因为我意愿。”

“那么我何时将意愿之？——谁若有一个目标和一个继承者，他就会在对目标和继承者合适的时候意愿死亡。”

“出于对目标和继承者的敬畏，他将不再把枯萎的花环挂于生命的圣殿。”

丛林中新老更迭，所谓“心满意足”只因为使命已尽，听从了自然的安排，这便是“意愿”。

“我意愿离去，以我腐朽的躯体，滋养诞生之种。”

古老的岩石崩解，让位于流水滋润的青松，因为它意愿；高擎的云杉倒下，树苗怯怯地舒展开，因为它意愿；林黛玉哭落红无情、花自飘零，却不知花意愿，只因花一般娇弱的林黛玉不意愿。她牵挂太多，积愁太深，还没完成理想，做不到像完成者一样赴自己的死亡，“带有胜利感，为满怀希望者和誓愿者所围绕”。

假如陆游当真披挂杀敌收复江山，且知长城恒久坚固，大宋欣欣向荣，他将欣慰阖目，至少在他的永恒梦境里，大宋后继有人、社稷不改；假如杜甫晓大唐终亡，他难安于坟冢；若如江姐般的烈士知人民解放，太阳普照神州，其就义将不但慷慨坚定，而且喜悦非常——虽因不能亲眼见到而怅然，但知有后继者孜孜不倦，便欣然交出火炬了。

当人完结牵挂，何愁不坦然面对死亡？人留恋于美好，也应以美好的姿态离去。追逐，是人生永远不会停止的活动，但唯有知足的追求，才能在晚年安详阖目。

未曾眠于九层天鹅绒毯之上，却有富足逍遥之精神。

人贪于生之性无过，只是莫要久悬于枝头。一意为己本非美好的德性，求成功，尽力就好；恨不公，有后人改变。“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人对于死是无力的，何以至死都不与自己和解？

尼采的生死观本就作用于有美好德性的人，更多人从来做不到“我意愿”。守财奴宁愿死在金子里，还要担心盗贼。他们其实完成了人生的意义，却未画好“死”之句点。若囿于当下惟有的一次生命，死即悲剧；若以承前启后而论——化作春泥更护花。

人类从人猿到智人，花了数百万年更迭换代，其中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没有死，就不会有新生，一如森林的永恒苍郁是靠更迭进步得以保持。生时，肩负责任与理想；垂暮，展望他人的未来，享受自己的生活。在尘世走完一遭，亦以一些对后人的乐观期盼离去，痛苦早已大大减少了。

死是一场盛大的典礼，来客有愁有喜。白玫瑰盛开在这接风洗尘的宴会。没有觥筹交错，没有仙乐袅袅，惟樱粉与浅紫泼翻于橙黄，流动的蒲公英上下折射意义的光辉——

无悔，信任，满足。

晚霞亲吻着大地，流星携荒漠的孤魂遁入丛林。林间遗种又于晨曦中怯怯抬头。玫瑰色前人的精神闪耀在叶端，甘霖淙淙絮说高洁灵魂的往事。

欢迎来到尘世，故人的继承，森林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