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脚下枯黄,瞥着一池没精打采的藻荇交横,我哭笑不得。像市内研学这种“旅游”,当真是“图片仅供参考”,网上那杨柳拂岸、诗酒江南,到地儿就成了还未建成的狮山湖公园。它不仅“姿色平平”,更是缩在乡下的旮旯里,在这秋末冬初时节凄凄惨惨。除开不远处的农田草舍算得一抹画意,眼前尽是人工穿凿的痕迹——
大张旗鼓,中西杂糅,连厕所前亦要喧宾夺主种上花卉,却终是掩藏不住红瓦的粗糙。
我真是学习学傻了,怎么能单凭喜悦,就准备出笼寻景?怎么会到处都是诗意呢。纵是李白在此,斗酒亦不能。
说是研学,其实就是从高压罅隙偷得几缕清气。左右无事,便很早与同学脱队游览。立于横木之侧,左顾右盼,但见稀树、空羊圈、稻色浅晕,林间偶有小狗颠颠地跑过,鸡舍掩映林后。曲径通幽,正向着鸡舍,四下里咕咕嘎嘎活跃得很。此处动物聚集,猪拱着土,闲适地靠在围栏上;无聊如我,竟然会迷上逗隔壁的鸭子,看它们团簇在一起东奔西跑。
“它们往那边走了!”
“快快快站过去!”
“三角形三角形!”
于是鸭子们便被困在矮草棚下,急得纷纷振翅,终是又撒开了腿。我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逗鸭嘲猪哄孔雀,对着兔子指指点点,草地上打滚的三腿小狗见了我都要汪汪大笑。
让它笑吧,我可真是第一回品味到乡下生活的乐趣。无课业,无耳提面命,无鞭子撵着尾巴,只是与动物戏耍,累了可“也傍桑阴学种瓜”。从这点看,这平平无奇的小狮山湖倒也能挤出几个意象来,让我和人一道“发疯”,干尽平生从未干过的事:挂在绳梯上摇摆,挥舞叉野鸡的竹竿,到处端椅子上树。
我艰难地维持住平衡,缓缓倚住树干,自然无几十年前树上打枣偷果子的乡下孩子的逸趣,却从林荫嗅得野趣。我大抵本就属于田野吧,可相比班里常回农村的同学,我会惊讶于高过我头的杂草,认不出野菜而只会念“苔花如米小”。即使将我久置农村,如陶渊明隐入尘烟,我照旧会见桃花落而道芳菲尽,见山寺而遁入深丛林,而后不久,又裹着林间潮气归来:
我真是个不安分者,终究是会诗化田野的旁观者。我以找诗的目的强求着生活,包括对狮山湖好不容易得来的好感,也只因对新奇感的不懈追求。我的返璞归真是虚假的,亦非调整式的追求,而是一场探索。未必深入,只是不间断的“原来如此”夹着对诗词的默念,对未知的初拥与对旧知的领悟——攀援玩乐是如此,翻遍万卷是如此,拿镰刀下田实操是如此。
挑剔的目光集中于稻尖星星的芒,蹲于土壤较硬实之处,俯首于熟稻倾下的信任,我握紧镰刀割向它尚泛翠色的底部,咯吱哗啦,阴影与阳光交替着,一束稻便落入掌中。地上留下了一行行硬茬,这是四个班的欢笑留下的杰作。众人或隐或显在稻田中间,就构成了田园诗中“幸福悠闲的生活”。
身后的稻子相互堆叠起来,我于是揉揉手腕,停下来看同学分拣杂草,再一同将稻子送一旁去脱粒。整束整束的稻子在脱粒机周围堆成如小山绵延,几个男生占住了脱粒机进行古法脱粒,将整捆的稻子奋力砸向脱粒机边缘。挤进去的女生看起来比男生更卖力,一时稻粒像炸开的爆米花一样四处飞溅,大有砸一半浪费一半的架势。不知是憋气过头了还是兴奋得血气上涌,他们脸红得光耀夺目,初冬的冷气亦在密集的“啪啪”声中被激荡得燥热。
一旦玩上了瘾,也就没人在乎浪费粮食的事情了,好在老师提醒割稻的学生慢慢割,学生也渐渐因为胳膊发酸而歇歇,转去了稻田各处拍照,扭着身子闪避脱粒机周围霰射的过于热情的稻粒草片——这当然无济于事,所有人的校服和头发上都或多或少沾着了稻草、稻谷,它们像海蒂打滚的稻草堆上飞扬的尘土,有着毛茸茸暖洋洋的感觉。而稻粒打到人也着实疼。我只是站在田埂上剥着手里的稻谷一探究竟,却也没逃过飞溅而来的稻粒痛击。我于是扬手抛稻粒入淡金池塘,挪移一边摆弄未绽开的芦苇棒。
这便是我所期待的田园生活。目送蒹葭絮絮飘远,我心中又满足又有些自嘲。短暂的体验,只给我带来对田园更深的依恋,我快要把它当成伊甸了。不足以体验农人的艰辛,“将有事于西畴”里尽是淳朴欢快的歌谣。我一时的放纵与那些避世者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又被生活提点了一通。它以实实在在的、各处潜藏的纯粹精神愉悦提醒我,我已忘却生活太久,快要念不出情感的小诗了。也许,“采菊东篱下”的意境根本没有我读得那么开阔,只是陶令胸中自有天地,能自生活而吟诗,而非以诗框定生活。
我早该飞往我的山去的。
从稻田携回的稻穗搁在课桌上,再看它已带了灰的感觉,捏于指尖旋转,它整枝弯曲,十分干燥,遗失了些许颗粒,不过稻香犹存。
这一日仿佛南柯一梦,写罢,便又彻彻底底回到这梦境。
是啊,怎么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