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人家

（一）

四川盆地里有座山叫老君山，据说太上老君曾经在山上修道成仙。山下有条沟，叫樱桃沟。一到春天，沟上沟下，房前屋后都开着白色的樱桃花，像冬天的雪花，像挂满树枝的银片。老孟的家就在樱桃沟下面的山脚边。

他五十多岁，中等个子，背有些微驼，黑黢黢的一张瘦脸，干瘪的嘴巴上，总是叼着叶子烟杆儿，走路时低着头，还有些漫不经心，像怕踩死地上的蚂蚁。

老孟三十岁的时候娶过老婆，那女人给他生下一个儿子，就不见了踪影。他就天天抱着儿子坐在家门口等，一直等了二十多年，女人没有回来，儿子却长大了。这些年在外面打了几年工，就带回一个年轻媳妇，叫殷花。樱桃沟的男人都说她是樱花仙子下凡，美得让人不敢看，看了她就心惊肉跳，胡思乱想。

樱桃沟的女人们取笑老孟说：“老孟，老骚火，晚上别走错房间哈。”老孟就笑笑的骂：“我骚你龟儿子婆娘。”自从殷花进门那天起，老孟就的确有些不自在，白天还好过，可以躲在田地里，除草，施肥，播种，或者给那片樱桃树剪枝，洒药，一直忙到月从东边起才回屋。到了晚上，老孟就失眠，脑壳里总想着女人，心里苦恼的说：“哎哟，这日子咋个熬喔！”

樱桃花又开了，儿媳殷花的肚子也大了起来，眼看就要生娃娃了，老孟就干脆在屋后的樱桃树林里，搭了个稻草棚子，里面铺一张席子，抱一床被盖，晚上就安稳地睡在棚子里。

儿子埋怨他说：“老汉儿，你有精神病嗦，樱桃才开花，你就怕人家来偷啰。”老孟就骂：“你龟儿子晓得个球，老子是怕殷花被那些怪物来糟蹋嘛。”儿子不懂老子的一语双关，就抠着头皮骂：“神经病！”老孟心里说：“老子再不躲开，恐怕真的要得神经病哟。”

没多久，殷花就给老孟生下一个胖孙子，老孟就乐得悄悄地笑。在给孙儿做满月酒那天，他高兴得抱着孙儿挨桌子说：“哈哈！看看我老孟家有传人咯。”有人就借助酒兴说：“呀呀呀。老孟哇。咋个你这个孙儿长得像你啊。”

殷花在旁边羞涩地笑。老孟却满脸通红地骂：“我老孟家的血脉，不像我像你妈哟。”

樱桃快红的时候，儿子说要带着殷花去省城打工。老孟听了就说：“眼看这些樱桃就红啦，几亩地的庄稼也要种，你娃娃出去打工了，我一个人弄得过来么。”

儿媳正在喂娃娃的奶，那两团白嫩嫩的肉坨坨就露在胸前。老孟一扭头看见了，立即就心惊肉跳的把脸埋在大腿上，手上的烟杆儿也掉在了脚边。“哎哟，我的老伴哟。”他失声的喊。殷花听了就说：“要不我留在家里，帮着种庄稼，还可以照顾儿子嘛。”

老孟就抬起手直摆说：“要走都走，老子留在家里给你们守住这个窝！”说完心里就想：“妈的，你女娃子留在家里，老子恐怕要精神失常啰！”说来也是，老人公和儿媳过日子，别说村里人会说闲言闲语，时间久了，就是他老孟恐怕也会干出点傻事来哟。

第二天，儿子就真的带着殷花走了，把一个才半岁多的孙儿给他留在了家里。

（二）

这一年的樱桃又红了，满山遍野的樱桃树都挂满了亮晶晶的樱桃果。樱桃沟也热闹了起来，就在沟上头的公路边，搭起一个大舞台，搞起了樱桃艺术节。呵呵。好多的城里人都来了，有游客，也有做生意的商人，他们把这里的鲜樱桃拿到城里去卖高价。

老孟不晓得城里的樱桃能买多少钱一斤，有人就在他屋子外面喊，收樱桃啰，十块钱一斤哟。老孟心里想：“球，老子担到上面去卖，一斤也是十五块钱呢。”他就把孙子放在一只箩筐里，另一只箩筐装满了樱桃，然后担起，屁颠屁颠的往沟上面去卖樱桃。

舞台上正在唱歌跳舞，老孟就在旁边找了个空位子，刚把肩上的担子放下，有人就走过来问价钱，箩筐里的孙子哭了起来，大概是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吓哭了。老孟就边抱起孙儿诓着，边与人家讨价还价：“哦，孟孙儿别哭了，爷爷卖了钱给你买糖糖吃哈。要得，就这个价。”

老孟与人家定下价，就把小孟孙娃儿放在地上，然后去称樱桃，然后仔仔细细的算钱，然后又仔仔细细的数钱，钱数完了就担起空箩筐离开了。他边走边想着：“天气还早，还可以摘一挑来卖呢。呵呵，今天的价格好哦,可以给孟孙儿买件新衣服啰。孟孙儿。爷爷给你买新衣服，还买糖糖给你吃哈！”

他没有听见孙娃儿的声音，就低头往箩筐里看，这一看吓得他丢下箩筐就往回跑。原来他只顾算钱数钱，居然忘记了他还有个孙儿在身边呢。

老孟心急火燎的跑回卖樱桃那里就放声地喊：“小孟娃，我的孟孙娃儿啊！你跑哪里去啰？”他急得哭腔哭调的喊了几声，哪里有他那个宝贝孙儿。“完了完了，恐怕是被人贩子抱走了哟。”他心里想，就气得在四处边跺脚边骂。

一个女人在舞台旁边的石头那里喊：“老孟，你龟儿子骂哪个嘛，你的孙儿在这里哟。”老孟就飞跑过去，指着那个女人骂：“哎哟哟，你龟儿子婆娘把老子急死啰！快把孙儿还我”那个女人叫美娇娘。名字取得好听人却难看死了，男人们见了她都得绕道走。

老孟怒气冲冲骂完，就去把孟孙儿抱起转身就跑了。那个美娇娘就跟在他背后追着喊：“老孟你别慌走嘛，我还想跟你摆一下龙门阵嘛。”偏偏他那个孟孙儿在他怀里哭着喊：“我要妈妈抱。我要妈妈咯！”老孟就气得啪地给他一巴掌，边跑边骂：“蠢东西，你妈妈是个大美人，不是这个丑八怪婆娘哟。”

他像躲瘟神一样一口气就跑回家，还把院子门紧紧地关了起来。生怕那个美娇娘来缠住他。但他刚刚把又哭又闹的孙娃子诓好，就听见那个美娇娘在外面喊：“老孟，你这些樱桃都红透啦，再不摘去卖，就要掉下地啦，哎哟哟，多可惜啊。”

老孟心里明白，这个美娇娘用的是激将法，就一声不吭的不理她。但他心里却很是着急，人家说的是实在话，那些熟透了的樱桃如果再不卖掉，遇上刮风下雨就全泡汤了哟。再说，这个美娇娘人虽然丑一点，但她的心地还是很善良嘛。

孙娃子在他怀里睡着了，老孟就把他放进一个箩筐里，然后去打开门，一眼看见那个美娇娘正在他的樱桃树下摘樱桃吃。老孟就恼怒地骂：“你吃，你尽管吃，吃饱了就快滚！”美娇娘却不生气，大嘴巴笑扯扯的说：“喔哟哟，老娘不就尝几颗嘛，你哥子就心痛了嗦。”

老孟不理她，转身回院里拿了箩筐，然后丧着脸去把树上的樱桃一颗颗地摘进箩筐里。美娇娘走过来说：“我帮你摘，摘满一挑你好担去卖。今天的樱桃价钱好，过几天恐怕就没有人来买啦。嘻嘻，老孟你咋个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呀？”

他的确有些很不自在，美娇娘那个还有点诱人的背影，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就心烦意乱的骂：“呸！你龟儿子婆娘滚远点，老子看见你就想呕呢。”

美娇娘仍然不生气，反而跟他挨得更近一些说：“你爬到树上去摘嘛，我在下面给你接，看看嘛，那些果子都熟啰！”老孟一声不吭，但还是爬到树枝上了。美娇娘递给他一个小竹篮，他就摘满一竹篮，然后递给美娇娘倒进箩筐里。

一挑樱桃果刚刚装满了，他那个宝贝孙娃子的哭声就传了过来。老孟听见孙儿的哭声心里就有点慌，脚下一滑，呼地就从树上摔下来，一下压在了美娇娘的身上。呵呵！两个脸对脸嘴对嘴的在地上滚几下，时间煞时停顿了几秒钟，等老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立即吓得爬起来就往屋里跑。那个美娇娘却在他身后笑嘻嘻的喊：“喂喂，你跑啥子嘛，老娘还没有亲够呢！”

老孟的心好久才平静下来，他诓好孙儿，用背袋把他背着，然后就去开门，美娇娘却站在门口，那个样子把老孟吓了一跳。她手中提着一小篮子樱桃，傻傻的笑着对老孟说：“这篮子樱桃，就算你刚才亲我的报酬哈。”美娇娘说完转身离开了，还故意把一个肥嘟嘟的腰肢扭得像鸭子走路。她走了几步又回头对老孟媚笑着说：“嘿。孟哥，我晚上再来哈。嘻嘻。”

老孟感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赶紧把脸扭开，急匆匆地去担起一挑樱桃就往上沟走去，脑壳里还边走边想：“呵呵。你龟儿子婆娘敢来，老子就敢吃死你。哈哈！饿老鸦还不怕死泥鳅呢。”

到了晚上，老孟很早就把孙儿诓睡着了，还特意去洗了个凉水澡，又故意没有关院子的门，然后躺在床上美滋滋地等着。但一直等到鸡叫声窜进头边，却连那个美娇娘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三）

忙活了十几天，老孟才把他那些樱桃卖完。虽然累得他腰酸背痛腿抽筋，但看着手里的一大把钞票，他就喜滋滋地对孙娃子说：“哈哈。乖孙儿哦，这些钱爷爷给你存起来，等你长大了就给你娶婆娘哈。”小孟娃似乎听不懂了他的话，就摆着小手说喊：“妈妈。我要妈妈咯。”这是小孟娃说出的第一句话。

但更加困苦和麻烦的事情来了。几亩地的油菜该收割了，玉米也该种了，一年中最忙的季节来临了。天上的星星还挂在屋顶，老孟就起床给孙娃子做早饭，然后去喂猪喂鸡,一直忙到太阳升起，才把孙儿背起到地里割油菜。

天气太热，老孟已经热得满脸汗珠，背上的小孟娃也热得直哭闹。他就只好把孙儿放在油菜地边的一块草坪上，旁边有一颗高大的酸枣树，树上有几只斑鸠在不停地叫着包谷包谷。老孟把身上的汗衫脱下来，给孙儿垫在身子下面，又踮起脚尖摘了一把还没有成熟的酸枣，然后放在孙儿手边说：“呃呃，果果好甜哦，乖孙娃子吃果果哟，爷爷要做活去啰。”

被热的满脸通红的小孟娃乖乖的不哭了，老孟就去地里继续割油菜。今年的油菜长得很好，老孟心里正盘算着能够收多少斤，卖多少钱，那个孟孙娃子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老孟丢下手里的镰刀就跑过去。哎哟哟，我的天啊，一大群山蚊子围着小孟娃轮番攻击，一张小脸蛋上全是红疙瘩。

老孟只好收了工，不敢再把孙儿弄到地里去了，吃过午后，他就想了个办法，把箩筐里放些稻草，垫了一层烂旧的衣服，然后把小孙娃子放进箩筐里说：“哦，乖孙娃子，你老爸就是在这个罗兜窝里长大的嘛，乖乖的别爬出来哈。”

小孟娃在罗兜窝里睡着了，老孟还是担心蚊子会来咬他，就点燃一盘蚊香放在旁边，这才放心的关了院门，到地里去割油菜了。到了傍晚他才急匆匆地走回家，一看罗兜窝里，哪里还有孙娃子的影子。他把屋里屋外都找遍了，也没有看见孙子，就焦急地想，院子的门明明是锁了的呀，小孙儿还不会走路嘛，他咋个就不见了啊！“孙娃娃耶，你跑到哪里去啰？”他恐慌的喊起来。

猪圈里的那头母猪嗯嗯的叫了几声，老孟走到猪圈前往里面看，就一下笑了起来：“哎呀呀，你这个傻孙娃娃哟，咋个去吃猪奶奶啰。”原来小孟娃醒来后哭了好久，就自己爬进猪圈里，和那些小猪崽子们一起，去吸饱了那头母猪的奶，已经睡着了。

老孟急忙钻进猪圈里，把孙儿抱出来，然后给他洗了一身的猪粪，换了干净衣服，用背带背起去煮好夜饭，爷孙两个才坐下来慢慢的吃。月光洒在院子里，满天的星星在天空闪耀，老孟就抱着孙儿坐在那颗樱桃树下，教孙子数着星星。老孟累了一天，实在太疲倦了，他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孙儿的哭声把老孟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立即闻到一股臭味，一看才发现孟孙儿拉了他一身的屎。就焦急地说：“哎哟，孙娃娃啊，你咋个拉稀粑粑啰。”幼小的孟娃在不停地哭，老孟感觉有些不妙，就急忙去给孙儿洗干净，自己也换下沾满稀粑粑的衣服。但刚刚换好了，小孟娃又拉肚子又呕吐起来。老孟急的直冒冷汗，再这样拉下去，他这个宝贝孙娃子的小命恐怕就保不住啰。

老孟吓得抱着小孟娃，急匆匆地就往村诊所跑。“医生，快救命呀！”他咚咚咚地敲门喊。村医是个女人，她穿着一件有些透明的睡衣出来问：“老孟，你要死啦，半夜三更的变鬼敲门呀！”老孟借助屋里漏出的灯光，一下看见她没有扣好的胸脯，就惊吓得赶紧闭着半只眼说：“嗯嗯，哦哦。医生。求求你快救救我的孙儿吧！”

女村医很大方地抱起他怀里的娃娃，一股难闻的臭味刺得她大叫：“哎哟哟，咋个满身都是屎粑粑哟！”老孟就着急的说：“娃娃又呕吐又拉稀，请你快诊治一下，看还有没有救哟。”女村医边给小孟娃治疗边问：“你是不是给他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嘛？”

老孟的眼睛一直不敢睁开，就说：“嘿嘿嘿，他自己爬进猪圈里吸了猪奶奶啰！”村医听了就笑：“哈哈哈，你老孟咋个带娃娃哟，猪奶和人奶不一样嘛，不经过处理就吃，咋个不生病拉肚子呀！”老孟只是憨憨的斜着眼睛笑。

女村医忙了大半夜，才给小孟娃止住了呕吐。但娃娃还在昏迷中，老孟守在孙儿身边，直到天亮都没有咂一下眼睛。一颗极其疲倦和担忧的心，使他也昏昏沉沉的周身无力，很快就瘫倒在病床边上了。一直到第二天傍晚，小孟娃才恢复过来，他睁开小眼睛，看着女村医直喊要妈妈抱。老孟就心酸地诓着他说：“乖孙娃子哟，明年樱桃红了的时候，你爸爸妈妈就会回来啦。”小孟娃就记住这句话。

老孟的心里一直记挂着地里的油菜，让村医给小孟娃开了些药就回家了。他刚刚走到家门口，那个美娇娘就笑嘻嘻地跑过去说：“哟，老孟啊，你孙儿的病还没有好，咋个就弄回家了嘛？”老孟有点不高兴地说：“用得着你操心么！”

他突然发现门口堆了好几个装得满满的大口袋，就惊奇地问美娇娘：“你把这些口袋堆在我门口干啥子？”美娇娘仍然笑眯眯地说：“哈哈！我看你忙得顾不到收菜籽，就约了几个大娘大嫂，帮你把菜籽打完后弄回来啦，你看看是不是这么多嘛？”

老孟听了心里一热，却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久才开口说了一句：“这，这咋个要得哟。”美娇娘说：“嗨，都是乡里乡亲的，哪个家里有难处都该帮忙嘛。哦，你把娃娃给我抱，快把这些菜籽弄进屋里嘛。”

老孟的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他把熟睡的孙儿递给美娇娘说：“哦，那我不晓得该咋个酬谢你们啰！”美娇娘看着小孟娃说：“这娃娃长得好乖啊,像他妈妈一样呢。唉，酬谢啥子嘛，我们几个老娘们是看见你老孟太累啦，一个人要照顾娃娃，还要种几亩地的庄稼，要是把你身体累垮了，你这个乖孙娃子咋个办呀！”

她的几句话，把老孟说得心里直冒苦水，他鼻子一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他把几大口袋油菜籽扛进屋里，然后毕恭毕敬的对美娇娘说：“嗯嗯，你先进屋坐坐，我去弄点菜，炒点腊肉，今晚你就在我这里吃饭，我陪你喝个痛快哈！”

美娇娘一下把小孟娃塞在老孟手里，然后贴在他脸上低声说：“那个死男人从外面回来啰，我得赶紧回去侍候他啦。”老孟听了很失望，他晓得美娇娘的男人也在城里打工，一年半载的难得回来一次。

（四）

 满山遍野的樱桃又红了，樱桃沟又热闹了起来。小孟娃也会走路了，而且长得像块结实的小石墩，还调皮得像只小马驹，经常被摔得鼻青脸肿，把个老孟折腾得连睡觉都没有一点安宁。眼看自家那几十颗樱桃树都红果了，也该摘去市场上卖了，他的心里却很犯了愁，身边这个宝贝孙娃子占据了他一整天时间，哪里还有空去摘樱桃卖呀。

呵呵，有办法啰。老孟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那间猪圈里已经空了出来，他害怕小孟娃又爬进去去吸猪奶，早就把那头母猪和猪崽子都卖掉了。他把猪圈里清扫干净，在里面铺上稻草，再铺一张草席，然后把他这个乖孙娃子关进猪圈里。

老孟去樱桃树上摘了一小篮子樱桃，放在猪圈里的一张凳子上，就诓着小孟娃说：“乖孙娃子，你娃娃饿了就吃果果，别到处跑哈！”小孟娃似乎觉得那里面好耍，就乖乖的笑着喊：“我要喝奶，要喝猪妈妈奶咯。”

老孟听了孙儿那奶声奶气的声音心里就舒服的笑。然后放心的去摘了一挑樱桃，担到几里路上面的公路边去卖，一直到中午过后才把一挑樱桃卖完。

他刚刚走进家门时就大吃一惊，明明关好的院门却敞开着，他以为是儿子媳妇回来了，就高兴的喊了几声，但屋子里静悄悄的，连小孙儿的声音也没有听到，老孟急忙丢下肩上的箩筐就往猪圈那里跑，里面根本没有孙儿的影子。他把屋里屋外都找了一遍，也没有小孟娃的一点踪迹。

“天哪，孙儿哦，你会跑到哪里去啰，爷爷咋个给你爸爸妈妈交代哟！”老孟吓得一下坐在门口，呼天唤地的哭喊起来。邻家的人听到他的哭声，都跑过来帮忙寻找，那个美娇娘对老孟说：“你龟儿子还哭个球哇，还不赶紧去外边那个堰塘里看看呀！”

老孟听了爬起来就往堰塘那里跑，连衣服鞋子都没有脱，就扑通一下跳进水里，又扎进塘低去捞。其他人也在堰塘边查看，但费了好一阵，也没有捞到小孟娃的尸体。

一个女人从上沟下来，看见大家在堰塘边惊呼啦喊，就对水里的老孟说：“老孟。你在这里捞啥子嘛。我在上边的路上捡到一只小娃娃的鞋子，你看看是不是你孙儿的嘛。”

老孟听了就抬起一张惊慌的脸说：“哎哟，就是我孙儿的鞋子呀！”美娇娘惊慌地说：“唉呀呀！大概可能或许是被人贩子抱起跑啦！老孟你还不快去追哟。”老孟急忙爬上堰塘，一身水淋淋的就往沟上面跑去。美娇娘和几个热心妇女也跟在他后面颠疲疲地追着。

村子上面大约一里多路的地方是一片樱桃林，旁边有一条小公路通向山坳上的大公路。老孟刚刚跑拢那里，就看见小孟娃站在一颗樱桃树下面，两眼呆呆地望着公路的尽头。老孟那颗悬吊吊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就气喘吁吁地抱起孙儿说：“乖孙儿哟，你把爷爷吓得魂都散了啊，你跑这里来干啥子嘛？”

美娇娘和那几个妇女也跑拢了，大家又惊又喜的笑着，却听见小孟娃说：“爷爷。你说过樱桃都红了，爸爸妈妈就要回来了嘛。我在这里等爸爸妈妈回来咯。”老孟听了心酸的说：“唉。毕竟还是他亲生父母亲热些哟。”妇女们都叹息说：“娃娃都两三年没有见到他爸爸妈妈了嘛，有哪家的儿女不想念他们的父母啊！”

（五）

老孟又把猪圈里清扫了一遍，还把圈门加高了一些，并且在门上加了一把锁，这样就不怕孙娃子再爬出来了。他每天早晨就把小孟娃关进里面，直到卖完了樱桃，或者干完了地里的活路，才回家把孙儿放出来。

小孟娃每年中的许多日子都是在猪圈里度过的，只要他从猪圈里出来，就往沟上面的小路口跑，并且在那里一直守到黄昏，直到老孟做好饭去找他，小孟娃才失望而又痛苦地跟着爷爷回家。

老孟明白小孙子的心思，只好一次次地安慰他说：“乖孙娃子，你别难过嘛，明年的樱桃红了，你爸爸妈妈就会回来啰！”

小孟娃已经长到六岁多了，还长得像头小猪仔似的肥胖。但老孟却瘦了许多，全身上下瘦的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一副骨头架，那脸上的皱纹像八十多岁的老头，背坨的像背了一座小山丘，走路就像一只偏偏倒倒的瘦鸭子似的难看了。

这年的樱桃又红了，小孟娃一起床就往沟上面的路口跑去，一双圆亮亮的眼睛痴迷地望着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凡是从上面走下来的年轻女人，他都要去问：“你是我妈妈吗？”一次次一天天的失望，使小孟娃的眼睛里一直都噙满了泪水。

终于有一天的傍晚，从一辆公交车里下来一对年轻夫妇，那男的剪着平头，穿一身打工仔的蓝色工作服。女的却打扮得非常时髦，靓丽得像城里的阔太太。两人走到小孟娃站立的那颗樱桃树下，女人惊喜的说：“哇，好大好红的樱桃呀！”说着就伸手去摘下一把樱桃往嘴里送。小孟娃就大声斥责她：“喂，这是别人家的樱桃，你别偷吃哈！”

男的已经观察了一阵子这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他总感觉这个陌生的小娃娃有些亲情感，并且还长得有些像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就问：“喂，小娃娃哟，这是你家的樱桃么？”小孟娃很生气，还把头偏到另一边不理他们。那个女人见了就说：“算了，别跟小娃娃一般见识嘛。”说完就挽起男的胳膊往沟下面走了。

老孟正好卖完了樱桃从外面回家，看见一对年轻男女站在自己家门口，就像不认识似的盯着看了好久。直到那男的叫了一声爸后，他才认出是自己的儿子和媳妇，就默不作声的走过去，“啪”的一耳光打在儿子脸上，气冲冲地骂：“你狗杂种还晓得回家啊！”然后不理站在儿子背后发蒙的儿媳，就打开门进屋去了。

有些尴尬的小孟捂着脸，牵着女人的手走进屋里问：“爸。我们的儿子呢？”老孟没有吭声，只默默地整理着被小孙子弄得乱七八糟的屋子，就听见小孟娃的脚步声走进院子里。夫妻二人回头看着这个小男孩惊讶地问：“你就是我们的儿子吗？”小孟娃突然大声地说：“你们不是我爸爸妈妈，我不认识你们！”他说完就转身跑出去了。

直到天色黑尽了，老孟才去把小孟娃诓着回到屋里。一家人就围着桌子吃夜饭，老孟边喝酒边唠叨，尽说些指责儿子媳妇的话。小孟娃挨着他妈妈的身边，一声不吭地吃着饭。殷花却没有动筷子，一双好看的眉毛紧皱着，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儿子小孟也只顾狼吞虎咽的吃饭，等吃饱了才抹一下嘴巴说：“老爸你尽说些啥子嘛。我和殷花在外面的日子也不好过嘛。整天就拼命地挣钱，拼死拼活了几年才在城里买了套房子啰！”

殷花细声细语的接着说：“我们回来是要把孟娃接到城里去读书，还要把户口也转到城里去呢。”老孟听了就不再唠叨，不喝酒也不吃饭了。那一张被酒精沁得通红的老脸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三个人，闷了好一阵才醉意熏熏地说：“喔喔喔。是该搬到城里去享享福啰。老子还真舍不得这个家哟。”

他以为儿子要把自己也一同接到城里去呢。但他们都没有开口，只有孙儿才说了一句：“我不跟你们去城里，我要和爷爷在一起嘛。”老孟就心碎的说：“孙娃儿你跟你爸妈走吧，爷爷要给你们守住这个家啊！”

第二天。夫妻二人就带着他们的儿子离开了家。老孟一声不吭地，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直到他们上车后才听见小孙子对他喊：“爷爷。等明年的樱桃红了，我就回家来看你哈！”老孟抬起手向孙儿挥了挥，噙在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子就从眼角上流了出来。

老孟一路抹着脸上的泪水回到冷清清的家里，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一下子撞进他的脑壳里，他的心像突然掉进了门口前面那个冰冷的堰塘里，空荡荡的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毕竟这个活泼可爱的孙儿跟随了他六年多，陪伴了他六年多了。虽然很辛苦也很劳累，但他的日子却过得很欣慰。而现在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这几间破瓦房，还有那些一年才开一次花，结一次果的樱桃树。

这些年的樱桃沟冷清了许多，年轻人都到城里去打工或者做生意，就连那个美娇娘也到城里安家落户了，只留下一些老头老太太守住这片土地和那些满山遍野的樱桃树。老孟就这样苦闷地熬到第二年的春天，樱桃树上的果子还没有红，他就一天天地盼望着孙儿回来。

他每天早晨一起床就往山沟上面走，在以前小孙子呆的那片樱桃树下坐着，一边不停地抽着叶子烟，一边眼巴巴的盯着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一直等到下午太阳落山，才失望地拖着病病哀哀的身体走回家里。

遍沟的樱桃都红透了，樱桃沟又热闹了起来。老孟已经没有力气把那些红透了的樱桃摘去卖掉，也没有精神走到山沟上面去等孙儿了。他就坐在自己家门口那片樱桃树下，模糊的双眼望着挂满树枝的樱桃，干瘪的嘴唇蠕动着说：“我的孟孙儿哦，你娃娃要是再不回来，这些樱桃果果就要落下地啰！”

热闹了几天的樱桃沟又冷清了下来，只有一群群的鸟儿在老孟头顶上吵吵闹闹地叼食着樱桃果。红红的果子不停地落在老孟身边的地上，一颗颗地发出晶莹剔透的光芒。他捡起地上一颗樱桃喂进嘴里，慢慢的咀嚼着说：“嗯嗯。多可惜啊！今年的樱桃好甜哟！”

                                2021年1月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