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的小城,地处北纬40度的内蒙古高原。采暖期长达半年。
我的祖籍湖北赤壁市,大约北纬29度。那里长达半年的时间需要空调制冷。
我父亲当年没有空调,大学毕业后他跨越了地理上的10个纬度,发现自己爱上了北方。漫长的酷暑阻隔了回乡的路,他在北方扎下了根。
我母亲来自江苏最早看到日出的小城——启东。她从华东同样跨越了10个纬度支边而来。窗内温暖如春,窗外“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让她喜欢上了北方的冬。她在兄弟姐妹里排行最小,是家里唯一离家读书的孩子,结果却越行越远,走了一条回不去的路。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如今年过半百,回首过往,发现自己热爱的许多事物都根植于这片土地。比如,我热爱冬天。我想写写我儿时的人们如何度过漫长的冬天,如何在这片“惟余莽莽”的长城关外生机勃勃地生活,为它谱一首怀旧的曲,一部冬天的奏鸣曲。
第一乐章快板
当深秋的风吹起,落叶萧萧,冬的脚步就近了。
吃过午饭,我们会随着母亲去街边收集落叶。午后的阳光依然有一丝暖意,风却有了肃杀之气,卷着落叶飞旋。
我们拿扫把的负责把落叶扫成一堆一堆,拿麻袋的张口袋,另一个人用手一捧一捧地把落叶装袋。
弟弟那时很小。父亲用铁丝一头扭一个环状把手,一头用锤子砸扁,给他扎树叶玩儿。他很神气地在地上扎来扎去,树叶像串糖葫芦一样满了,就派头十足地到麻袋边来,把他那一串树叶撸进袋子里,好像做了很大的贡献。
我和姐姐也玩耍。遇到叶脉粗大的叶子,把叶肉细心去掉留下叶脉,可以玩“杠将军”,不知不觉一个中午就过去了。
回到家里,树叶要摊在院子里,趁着没有雨的日子晒干,再装麻袋,冬天里用来生灶火。
草原上的人们,这时候要收集干牛粪做燃料。我还真用过,点炉火很好用。草原上的屎壳郎不会浪费牛粪里哪怕一点点的有机成分,风吹日晒后,留下的就是经过牛消化过的干草粗纤维,做燃料没有异味,热量还高。
很快,家里的炭房也满了。
大人们开始忙碌起来。单位的大车今天到了土豆,后天大概就是胡萝卜,再就是大白菜。满大院大人忙,小孩也不闲。大白菜要靠在院子里墙根处,在深秋的风里阳光里稍稍脱脱水。然后父亲就要把它们下到地窖里。
在一个建在玄武岩上的城市打地窖,一半要靠运气。我父亲在院子里选择的开挖地点就不走运,他挖了一半,发现下面都是岩石。所以我家的地窖深度不是很够,但基本可以满足储存冬菜的需求。
就是这样一个差强人意的地窖,每每老家来人,都会绕着它惊叹一番。
湖北老家储存食物完全是不同的路子。湘鄂一代以熏制腊肉闻名。我爷爷姑姑家都有柴房,房顶上吊下来一口大铁锅,做饭烧柴火。用盐腌制过的肉就吊在大铁锅上方的房顶,经过一年不断的柴火烟熏,冬天就熏制好了。
炎热的地方多食腐。老家姑姑姑父们擅长做辣臭豆腐,是最让父亲想念的家乡味道。他自己也做,味道却差了好多。我喜欢姑姑做的豆豉,做法和别处都不同,味道奇妙无比。秋天他们还用糯米做酒酿。
这是父亲年年冬天都会为我们做的,他把盆子盖好放在暖炕上,上面还要再盖上棉被保温。哪天早上家里飘满酒香,就是做好了,能把我们很快从被窝里拽出来。喝一碗热乎乎甜甜的酒酿,全身都暖暖的。
母亲老家是渔盐之地。他们秋天里晒鱼干,腌制咸鱼,还有红薯干。
我父母读书毕业即北上,家乡的味道大多留在了记忆里,北方的生活学得都不是很到家。我们的邻居这时候却都在忙着清洗各种坛坛罐罐,还有大大小小的缸,腌制各种咸菜。有的人家腌好了菜,还会再晒干。手巧的,做出来的味道好得不得了。
那时候大家都穷,可是都大方。我上小学的时候,一大堆玩伴,天天会有人分享我吃的。冬天里干咸菜最多,指头大一块干咸菜,横在嘴里能回味半天。还有牧区来的小伙伴,偶尔会分享风干牛肉干或者奶酪块儿,奇硬无比,耐嚼,那就能回味更长时间。
第二乐章 慢板
入冬了,父亲把搁置半年的炉子搬进家安置好。家里有了炉火的温暖。
为了适应北方冬天的寒冷,父亲养成了晨跑的习惯。
那时候我们几乎家家养鸡。入冬是流行鸡瘟的时候,会有防疫站的工作人员来挨家挨户给鸡打疫苗。印象最深的是,冬天鸡打鸣好早啊!天只蒙蒙亮,鸡就叫第一遍了!一只叫,那就全跟着叫,此起彼伏。这时候父亲就起床了,第一件事就是出去跑步。我们还赖在暖暖的火炕上,继续睡回笼觉。冬天里这么猫着,可真是幸福啊!
等父亲晨跑回来,炉火很快就旺了,炉火的光和暖很快把我们从床上拽了起来。那是一种如春的感觉:鸡叫第二遍第三遍了;烤馒头的香从炉膛里飘出来;门外厚厚的门帘打开了,窗户外厚牛皮纸糊成的护帘也卷起来了,红红的朝阳照在结满霜花的玻璃上,异常明亮。那是只有冬天的清晨才有的明亮,一直照进你的心里。
我小学二年级因为得了急性肝炎,整个冬天都在家里休学。早上会坐在窗前,看玻璃霜花出神。每一块玻璃都会有一个完整的奇妙的世界,有热带海边的大椰子树,有水边的芦苇荡,有丘陵有山峦……它们都是冬天里的冰雪奇缘,够我编织很多很多故事。然后,看着那一个个世界毫无遗憾地在阳光里消融,为窗外的世界拉开帷幕。
北方高原的冬,天地寂寥,是一幅自然天成的写意山水。有疏旷之韵,有静穆之美。大大的留白,是天,是宇。空里流霜,空即是有,有即是空。静极生动,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回响,似有似无,那是大地在积聚着势能。荒莽上的树木,向着天空伸出手臂,瘦而不枯,枯而有润,苍劲中不失圆秀,是这幅山水里最凝炼的笔墨。
第三乐章 快板
季节交替间天地的躁动过去,冬已深。风平的日子反多了,冰上可走了。冬天变成了孩子们的大游乐场,嬉闹声重回大地。
我们大院一边是路,一边不是。因为没有下水,冬天人们水就往那边一泼了事,渐渐就形成了天然的大冰场,大院深处地势高,自然就有了一个恰好的坡度。那是男孩子们的天堂。
孩子们的冰上用具全是爸爸们各展其能自制的,背后是一个爸爸军团。可是我们的爸爸毫无童子军精神,他自诩为脑力劳动者,不善手工。虽然禁不住我们热切的目光,勉为其难地在一块木板两边加了两个木条,木条上嵌了两根铁丝,结果只是徒有其表,他连两根冰锥都免了。我们只好在木板上拴根绳子,拉着弟弟坐在上面过过瘾。
小孩子可以坐着用冰锥来滑动,还只是最简单的冰上运动。院里的哥哥们同样用冰锥,脚下的用具只能容纳一双脚并排站着,下面中央有一个刀片,难度就大多了。技术好的滑得飞快,身姿矫健潇洒,回转穿梭自如。全院一大半男孩儿上去,那真是声势浩大。
我们女孩子踢毽子。花公鸡的羽毛做出来的毽子最好看。一小块羊皮做出来的也好。小时候人人冬天穿黑色灯芯绒鞋面的布棉鞋,踢毽子脚感好得很,会上瘾。看着毽子飞上天,再迎着它,在它落下来时给它一个重新飞上天的、恰到好处的力量,渐渐地就有了节奏,有了和毽子连接在一起的感觉,就好像它成了你脚的延伸,那种感觉真是美妙。
然而我们大院里踢毽子最神的不是女孩儿。有个业已成年的大哥哥,偶尔技痒,会拿我们的毽子来一段秀。身前身后,身左身右,那个毽子就像黏在脚上;快慢有变化,节奏有韵律,毽子飞高飞低自由流畅,一场表演下来真是酣畅淋漓。
我们大院里常有各式能人。大概就跟这种放养孩子的方式有关。我们儿时的游戏不花一分钱,却都有益于身心两方面的发展。
如今的冬天听不到孩子的欢声笑语,着实不成乐章。
第四乐章 快板
腊月到,空气中弥漫的年味儿越来越浓,冬天的华章开始在人间铺陈。
不知是那碗腊八粥;还是突然间家家户户开始压粉条了,今天这家,明天那家,门前院子里摆着一块块案板,压好的粉条在案板上团成一堆一堆冻着,冻结实了放在凉房的大缸里,可以吃到来年春末夏初;还是母亲拿出洗衣盆在淘洗瓜子了,再放八角、茴香、盐,在铁锅里煮,煮好捞出来晾凉、装厚纱布袋,拿到单位办公室的暖气上去慢慢烘干……总之,大年确切地一步一步走进了,期盼在我们小孩的心里膨胀,正如盼着我们的五香瓜子快点干一样,却又是急不来的。
过年除了要摆放瓜子,还有花生。父亲淘洗出一袋沙子,每年这时候就拿出来炒带壳花生。我从小被父母贴上了“有耐心”的标签,炒花生这事儿十有八九是我来干。就见一个一手捧着书的书呆子,不紧不慢翻动着铲子,火候到不到,我一闻就知道,误差不会超过两分钟。花生刚熟离火最佳,让沙子的余温做最后的工作,这样炒出来的花生不过火,香味恰到好处。
在冬日午后的阳光里剥食花生,是我儿时记忆里的岁月静好。
有一年冬天午后,口袋里装着剥好的花生,去找一个小伙伴玩耍。她不在家。她家和邻居家之间有一道砖砌的矮墙,那家有一只大狼狗,凶得很。它每次前爪搭在矮墙上朝我狂叫,我都不敢看它,缩着身子飞快从它跟前冲过去。可是那天很特别,也许是午后的阳光不觉间已西斜,天色突然暗淡,空气中有一点点清寂与落寞……总之,不知道是狗把前爪搭在矮墙上,突然不叫了,还是我没有跑,我突然停在它面前,世界一下子好静好静……我看到了一双深邃无比的眼眸,我看到了比生命深刻的孤独更多的东西,我们都一动不动……那可能只是很短暂的一瞬,却又似乎很长很长。我慢慢地把手伸进口袋,抓出一把花生,慢慢地靠近它,伸出手去,把花生放在它两个前爪前的矮墙上。它看着我,伸出舌头,把那些花生吃进嘴里,吃得很香。
多年以后,每当读到《小王子》中狐狸那一章,我都会被感动。
我想,是那只大狼狗驯养了我,或者,我驯养了它。它和成千上万别的狗狗已然完全不同,它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每次我去看它,口袋里都会装满剥好的花生。整个冬天的午后我大概都在那么做,直到,再那么做下去就会显得太古怪了。可我从来没有忘记它。
原谅我纵容自己的回忆随心所欲,这好像是一段不和谐的插曲。现在我要看看是不是能让它回到正道。
建立联系是让生活层次变得丰富,让心灵空间得以拓展的不二法门。
仪式的实质也是建立联系。
正如小王子的狐狸所说:“这也是一件经常被遗忘的事情。就是使一个日子不同于别的日子,一个时刻不同于其他时刻的东西。”
我想,我们小时候过年为什么那么让人难忘,就是我们要为它做好多好多事情,要准备好多好多心情去迎接它,我们也懂得幸福要付出的代价。
而且衣食住行,样样都要做。
我家原来有一台缝纫机,那是我母亲跟邻居一道学了一期裁剪班后买来的。最小的时候,我们姐弟三个过年的新衣都是母亲用那台缝纫机亲手制作。母亲早早就要张罗这件事,因为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工程。母亲忙活的时候,我和姐姐自觉承担家务,我们姐俩还在需要踩在小板凳上的时候,就会做馒头,只需要母亲把碱为我们兑好。
我们这代人是和父母一起过日子中长大的,我们没有缺失生活的教育,虽然跟古人的小学教育比差好多。如今的孩子生活教育基本是缺失的,这是应该重新弥补上来的。
要为过年备的吃食那就更多了。
父亲每年要炸一大盆子羊肉丸子,一大盆子牛肉丸子。用肉丸子炖精烩菜是北方的一道冬日美食,里面放土豆白菜粉条,我姑姑姑父来了也爱吃。
炸肉丸时,父亲照例要先炸一坛子莲花豆。蚕豆先要泡几天,剥皮是我每年最不喜欢做的事情,太枯燥了。
但是一家人齐上手,为年节里做馓子麻花就是乐事一件了。因为那可以称得上是手工的乐趣。这件事从早上开始,父亲母亲需要和两大盆子面,油糖要按比例加好。吃过了午饭就忙活起来了。父亲负责擀面皮,切好小块儿,我们母女三个捏花儿。刚开始比赛谁做得好看,造型就复杂,我们给它们起名字:车轮滚滚啊,蝴蝶啊,辫子啊……再后来就比赛谁做得快,造型就马马虎虎了。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傍晚父亲把它们炸出来,造型好看复杂的,一定更酥脆,因为炸得更透。
这是我最怀念的儿时味道,如今到哪里都买不到。
很惭愧,我们儿时父母的过年传统,在衣食上我没有一样继承下来。
我唯一身体力行的,就是一定要给家里来一次大扫除。虽然跟小时候比,这件事要容易得多。
小时候每年最头疼的事是刷家,因为要雇冯骥才笔下的刷子李那样的漆工是不可能的事。一大早就要忙着把能搬的家具搬到院子里,不能搬的要盖上报纸,墙壁尽可能都要空出来。还要把炉子烧得旺旺的,白灰浆就能尽快干燥,好再刷第二道。我家从来只刷两道,因为漆工走了要忙的事更多。等打扫干净,窗明几净,再把家具归位,已经人人精疲力尽。不知道有些讲究人家是怎么做到的,但刷上三道真的是漂亮,雪白雪白,去拜年还是会惊叹一番。
让家窗明几净,是我们为新年新气象创造的愿景。
不到除夕夜,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情。
但是除夕夜一到,所有的事情都按下了暂停键,空气中的年味儿像礼花一样爆炸开来,人人都是不同的气象,人人脸上笑啄颜开,人人嘴里说令人愉悦的话,守岁的在大院里轰轰烈烈地欢庆。
冬天这部奏鸣曲达到了最高潮。
初一,“行”开始了。拜年的挨家挨户走串,如果既有风趣的、又有捧哏的灵魂人物,欢笑声就会吸引更多的加入,结果队伍越拉越大,走到哪里欢笑声就在哪里,最后根本不知道谁在给谁拜年,因为有些人家愣是一个人没留,都跑了!
如今我们丢掉了这个“行”,是最为遗憾的事情。
谢谢大家聆听我这一番絮絮叨叨。
一首美妙的奏鸣曲,会在心里留下回响;愿此文,亦能留下它的回响。
——完成于2023大年初四子夜
此文发表于《白泉山书院》公众号2023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