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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素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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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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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

我奶奶生活在湖北乡村,她是个没读过书的小脚老太太,周围十里八村差不多就是她生活空间的全部了,但她却出过一次很远的门:先要走崎岖的山路上县城,然后坐绿皮火车从湖北赤壁到北京中转,最后到我们乌兰察布,行程大约两千多公里。为了保证她一路平安,我父亲写了好多信,通常这封信刚到,那封又在路上了,甚至一天投两三封。千叮咛万嘱咐,终于父亲放心了;我也快要出生了。于是,一个快六十岁的乡村老太太,独自踏上了人生第一次长途旅行。她安全抵达,住了些日子,回去时,带着一岁半的姐姐。


奶奶去世早,我未能有机会听她说起这次旅行,她是不是为自己感到自豪,我不得而知,但是父亲却常常说起。他非常骄傲,得意自己思虑周全,让奶奶一辈子见了回世面,不枉活这一辈子。


那是1970年的事。那时的收音机,是结婚时兴的四大件儿之一,还有一件,是飞鸽牌自行车。那时的人生活半径小,对世界发生的事情也知之甚少,跨出自己的生活半径就意味着自由。“见世面”这三个字,本身就充满豪情。


两千七百多年前,老子留下一篇五千字的经文,骑着青牛离函谷关飘然而去,从此,那个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老人形象,永远留在了我们的脑海里。那是游刃八方的自由。


我们普通人所能获得的自由极其有限,但自由依然可贵。


我能想到的最悠然闲适的旅行,是坐船。一九八三年,我们一家从上海坐船到武汉,那三天时间是我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一次旅行。


那年寒假我们差不多一直在旅行,先是坐火车到上海。那时,当然还没有从上海到江苏启东的跨海大桥,崇明岛也还是一个荒凉的小岛。


内蒙古高原的小城,生活异常简单。那么,当时的上海是什么样儿呢?


我上海姨妈家,住的是石库门的老房子。清早打开门,看到的完全是一副老电影里的景象:狭窄悠长的弄堂,斑斑驳驳的老墙旧瓦,高低不平的石板路,石板缝隙的青苔……可就是这一副老上海的皮囊,却透着那么一股子骨子里的洋气和繁华。上海不知怎的,就是有这本事。我站在石门里,望着门框外那一小片街景,不由得发好半天呆。它好像是JK•罗琳笔下魔法世界里的老照片,在尺幅之内尽展这座城市的活力。每一个出现在这幅画面里的人,都脚步匆匆,倏忽而过,或者胳膊下夹着公文包,或者手里拿着早点边走边吃……


熙熙攘攘的南京路上,人们的冬衣不再是一片蓝黑,颜色鲜艳的滑雪服开始流行。我至今还记得自己挑的,是一件暗红色,虽然不是羽绒的,但那是我有生以来穿的最轻薄最柔软最漂亮的冬衣。直到第二年冬天,当年被称作滑雪服的冬衣,才在我的同学中流行开来。


外滩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外滩太洋气了。那些哥特式、罗马式、巴洛克式、中西合壁式的大楼,在冬日清冷的天空下,用仿佛音乐一般的美,深深打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把图书馆里的西方艺术史看了个遍,我想,一定和这有关。而我爷爷,可以说,和我心有灵犀——我们不断地发现快要把他弄丢了,他仰着头,半张着嘴,在那里数楼层有多高……哦,我忘了说,爷爷之所以会在上海与我们汇合,当然也是父亲希望他见见世面。


在这洋气的街景里,外滩的情侣是另一道风景线,而且更加洋气。他们太美了,一定不是去南京路买衣服的顾客,他们不穿滑雪服,他们穿考究的呢子大衣。大衣的颜色,是那种让年轻人觉得遥远老年人觉得感伤的颜色——这句直接从心里冒出来的话,是多年前从一本小说里看来的,虽然小说早已不记得了。用今天时尚界的眼光看,外滩的情侣就是街拍摄影师的天堂,透着骨子里的高级,女性个个气质美过电影里的女主角;男性身材颀长,让你想到魏晋男子的美。


我很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大大方方地看一个下午,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么些俊美、同时如此般配的情侣。可是时间对于旅行者永远是奢侈的。


旅行者不属于任何特定的空间,但他们却可以拥有这个空间的一小段时间。这奢侈的短暂的时间,同时可能使他们成为冷静而敏锐的旁观者。一座城市在某段时间最真实的样貌,往往是外来者书写的。


可是,我如今依然看不懂记忆中那个上海。它的多样性让人着迷,也让人困惑,让它成为外来者很难看懂的城市。那个上海和如今的上海,之间是怎样的变迁?也许有一天,会让我遇到一本书,或者一本小说,让我一头掉进去。


我们在上海逗留了两次。一次是乘船去启东外公外婆家,一次是从启东坐船返回。然后,我们就从上海登船,开始了半个长江之旅,它也是我唯一的一次长江之旅。我非常感恩我的父母给我们的这个礼物。将来,我也要把这个礼物送给我的女儿。


这并不是说,我要用很多的笔墨写长江。它是活在每个中国人血液里的河流,只要你读过古诗词,它就在心里了。当你站在船头,那些潜藏在心里的就会翻滚而来,势不可挡。每个中国人都懂,但要说出来却很难。余秋雨先生曾经在长江的邮轮上,与几位日本汉学家做过一期电视专题节目,他们轮流讲自己最喜欢的长江诗词,这一路居然讲不完。长江就是这样一条河流。重要的是你一定要行舟千里,吹一吹它的江风,闻一闻它的江水的味道。你要知道,千年前抒发出“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李白,和你看到的是同一条河流。这是一份独属于中国人的情感。


长江从湖北宜昌开始进入中下游,逐渐江阔水深,我们的船则是逆流而上。一九八三年的长江,已经是船只往来不绝,其中有不少是渔船和挖沙船。那时候的我不知道,白鳍豚很快将从这条大河永远消失。如今,我们也许可以挽救江豚。长江水生生物保护区水域,已全面完成退捕工作。


在船上,时常可以看到以渔船为家的渔民,有时候船距很近,可以看到他们忙乎着炊饭,船上冒出袅袅的炊烟。虽然看不清他们相貌的细节,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场景却深深地打动我。他们在如此动荡的生活中,举手投足中处处流露出的淡定从容,让我想到苏东坡的那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同时我也完全不能把眼前的景象和中国水墨分开,而他们,一定拒绝我用艺术的眼光看待他们柴米油盐的日常。


如今,当我回忆这些场景,依然无法将他们和偷捕、和电网、和大面积设网的捕鱼方式联系在一起。祖祖辈辈千百年来传下来的生活方式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这条大河所有生命的噩梦。破坏自然生态环境的后果严重,可是谁又能否认,破坏文化生态的后果会不会更严重?


船是最缓慢的交通。一艘大船有点像个家,一个暂时的家,无需日日扫洒,无需柴米油盐,可以见八方来客,可以看不同的风景。我常常舍不得回舱。每次船要离港,我一定会待在甲板上。汽笛声响起的那一刻,心总会一动,仿佛岸上的船上的,会有谁在那里默默哭泣,然后意识到自己是电影看多了,不由笑一下。船慢慢开动,渐渐甲板上的人都往船尾去,岸上还有人在招手,可是人影已经模糊了,船尾的浪花翻滚着,水面突然开阔,江风吹来。迎着风,心就启航了。那一刻,你感到的一定不是悲凉。离别和开启,本是一体的两面。你可能曾经是那个岸上的人,无数次看着别人启航,想象一个水手的生活。现在,你是那个看着岸上的人,这是一个全新的角度。


我们的船中途停留时间最长的城市,是南京,我母亲读书的城市。她兴致勃勃地说,两个半小时足够带我们看一眼南京了。


南京真的如母亲所说,一瞥之下,就足以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从来没有看见哪座城市有南京那样的街道,那么宽的马路,可是两旁的法国梧桐硬是在中间合拢了来,这座城市太幸福了!我不肯走了,问母亲,南京这样的街道到处都有吗?母亲不以为然地回答,是啊!她忘了,她虽然把我生在南方,可是一直把我养在北方。我只要走走这样的街道就够了,一个冬天还有梧桐树庇护的城市,那么雄伟端庄,同时又明亮如童话,这座城市我以后一定要回来。


我和姐姐开始不断地催促母亲回船上去。她很不以为然地说,时间没有那么紧嘛,显然,她认为远没有让我们看到南京。她很不情愿地妥协了,却还是一再补充,说我当年出生四十多天的时候,她独自带我去赤壁与父亲汇合,也是坐这船,也是两个半小时,她玩儿得很尽兴,临开船才上船。旁边的老奶奶当时一直捏着把汗,见了我妈长出一口气,说,姑娘,还以为你不要这孩子了!我听了,说实在的,也为那个四十多天的我捏了一把汗。也许有一天,我可以试试写一篇小说,假设我妈把我丢在船上了。


我们的航程终点:武汉,就是去赤壁爷爷家最后一个中转了,很奇怪我对它没有什么印象。也许,你与一座城市的缘分,就只是历经岁月而留下来的那些东西吧。


我们在旅行中,与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产生关系,旅行让我们学会成为旁观者。当你回归到惯常的生活空间中时,你会突然发现意想不到的新意,隐藏在生活的角角落落。你之所以会发现不曾发现的,只是因为你有了新的角度。


那一年,我十四岁。那次旅行,从此让我的视野远远跨越我生活的小城。而当我如今写下它,我想说,人生其实永远在路上,没有一刻停歇——无论你是在船上,还是在岸上——那么,不妨保持并享有一个行者的自由。前路虽然永远有未知,可是,只要在路上,沿途,不也有一路风光相伴?


                                                       发表于《白泉山书院》公众号2023年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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