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溪的石板路是要慢慢走的,穿一双软底的平底鞋,那些拉着拉杆箱的游客会很辛苦。大概这样的路本就是要你慢下来,问问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
那一条窄窄的古街,当年马帮的马蹄印痕如今依在,石板两边路面上的鹅卵石,因为马帮不断地踩踏而变得油黑发亮,正是这些石头,可以让负重的马匹不至在雨中脚下打滑。雨季来临的时候,古镇东寨门外的黑潓河河水暴涨,这条陡坡上开辟的便道,就是能够让马帮从玉津桥进入寺登街区的唯一路径。
在窄窄的街巷里慢慢走,就是在不断变换移走的光与影里走。有时候你走在阴影里,前面那个小店的窗户却在一缕阳光里,窗前的一束花点亮了你的眼眸;有时候你抬头看天,屋檐飞角勾勒出的那片天空,蓝得惊心动魄,时光好像在骤然间被它重新擦洗得光亮如新。早晨的光明亮,中午的光温暖到心窝,下午的沙溪是有风的,于是光影像是被风吹着游走,风乍起时,几乎会有一点点感伤,这一天又将过去了。可是,沙溪的夕阳美得不可方物,你不必非要走到黑潓河去感受它,无论你是在窄窄的巷子里,还是在某一方小院,或者在某一个阁楼,你推开木窗,都感受得到夕阳在西南高原这座千年古镇洒下的岁月静好。
而我,在如此动人的一刻,正坐在小伦的茶舍,望向小街对面的木楼,夕阳的光从它二楼的窗子反射过来,窗里淡淡印着的远山,仿佛被那一点点光一同投射进心里,我和远山隔着小街,你望我,我望你……转过头来,发现小伦端起相机,对着面前那杯茶——原来那窗子反射过来的阳光,刚刚好打在那杯茶上,不多不少,茶汤在那束静谧的光里温润如暖玉。
选择来到这座小镇开始一种新生活的人,也许都有一双不同常人的眼睛,可以捕捉到极短暂极细微的光影变化。
灯光给现代人生活造成的影响实际上远比我们想象的深刻得多。人造光是平均的,一览无余的。我们大概都已经忘记“光阴”字义以外这两个汉字所蕴含的美学意蕴。
来到沙溪的第一晚,坐在阁楼窗前,几乎不舍得马上去睡觉。小镇安静美好,它入睡了,这是一个可以看到银河、可以看到满天星斗的地方。小伦一家三口都已经早早入睡,窗下的小院里,留着两盏小小的灯,灯罩下的一团光柔和温暖,挂在晾衣绳上白天刚染过色的棉麻衣,看久了仿佛又闻到了糅合着阳光的草药的味道。于是,就有了这篇文章的开头。
小伦的妈妈并不是服装设计师出身,可是却对此有自己独到的领会,她能让衣服自己说话。她有一个闺蜜为她打版、缝制,然后把成衣寄过来。这家人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用纯植物的方法染衣,小院里的电炉上有一口大锅,总是煮着衣物,晾衣绳上总是挂满染过的衣服,让它们吃饱阳光。当衣服的颜色恰到好处的时候,最后一步工作是手工刺绣。小店雇有一名绣工,每件衣服的刺绣都出自小伦妈妈的设想,每件衣服都不一样,每件衣服最终染出的颜色也无法复制。当它们被挂到前面小店的时候,看到它们的人可能会想知道,小店后面院里的这家人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它们仿佛都有自己的故事。
坐在旁边茶舍喝茶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有点腼腆的外国人,我向他微笑,他刚在小店后门那里冲着那方小院拍了一张照片。从那个角度,拍到的是小院的一角,左手是一个矮矮的对开木栅栏院门,门边是一个圆弧形的小草坪,一件上衣正躺在那里晒太阳,草坪边是几盆长成老桩的大法师。
多肉如今可以说是云南人最不在意的植物,然而无需多么打理,它们就可以让外地人惊艳不已。小伦爸爸大概是那个常常打理绿植的人,有一次我回来,看见他在店前低头仔细瞅着石板上的什么东西,手里拿着一个喷瓶,一问才知道,是窗边那颗爬藤月季长了虫,他用了一点杀虫药在虫子上看看效果如何。我注意到那颗月季的枝蔓上缠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请拍照,但请不要触摸植物。
沙溪大部分的客栈都是外地人租用的。像小伦的父母,是签了二十年的合同,然后花一年的时间把一个破败不堪的闲置的木阁楼依原貌重新翻修。临街的是店铺,店铺前家家有绿植,构成小镇美丽街景的一部分。实际上没有人要求他们必须这样做,这样做的成本非常高,但是所有来到这里开始新生活的人,都有这种默契,他们看中的就是这种可以看到时光深处的东西。外地人,成了保留古镇文化最重要的力量,而云南,则是最具包容性的文化多元体。
七布茶舍的对面是一家私房菜馆。古镇大部分的饭馆都是本地人经营。我和小伦刚到她家的那个下午,对面菜馆那个白族老乡就过来唠一会儿家常。最有趣的是,小伦妈妈带我去逛一周一次的集市,特意去她房东的摊位那里看看她的野菌,她不断地和这个那个打招呼。白族的传统民居大多都是前店后院儿,乡里相邻民风淳朴,和街对面邻居说话都不大需要提高嗓门。
七布茶舍,是小伦给她父母这方小院取的名字。小院后面是三间客房,都是复式,我就住在中间那间客房,阁楼上推窗可以看远山,日出日落时更是美。
小小的院落,草坪,绿植,两层木阁楼,晾衣绳上染过色的衣衣——这就是那个老外可以拍到的一角。我不知道他在别人的生活里看到了什么,也许在这里驻足的人,都大约是有往事的。
小伦大学毕业,因缘际会做了茶。小伦妈妈淡淡地说,女孩子有个喜欢的可以做一辈子的职业,就很好;既然做茶,那当然是云南最好了。于是他们就跟着女儿先是到了西双版纳,如今小伦还有半年待在那里。几年后,度假的时候小伦妈妈爱上了沙溪,开了这家茶舍,用这种方式陪伴自己的女儿。
云南的客栈,大多有茶罐,茶叶客人随便喝。去云南最好的茶山收茶,却是非常艰辛的事情,最好的古树都长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只蚊虫就已经很凶险,甚至会遇到蟒蛇或者黑熊。小伦这个女孩子,却已经做了十年的茶。当她坐在茶桌边,穿着家里自染自做的衣服,那些古典的衣衣变得非常有韵味,她在和自己的茶认真地对话。茶里有山岚,有云气,有花香,有蜜香,有风,有岁月。
有些客人因为茶,可以在茶舍坐一个下午;有些客人是因为喜欢这家的衣服,最后喝了一上午的茶。客人三三两两,送走了这个来了那个,一如光阴流走。可是也有客人走了还会来。有两个年轻姑娘独自旅行,在沙溪相遇就结了伴,我中午回来时见她们在茶舍里喝茶,傍晚回来时,依然见她们在那里喝茶,这一次是五个,大家一见如故。其中一对夫妻,那妻子挑了一件暖棕色的衣衣,美得不得了。丈夫听了小伦妈妈的建议,带着妻子去黑潓河边拍夕阳。我忙催促他,快点啊,高原上的夕阳短暂得很。洗过澡要睡觉的时候,我在窗边坐坐,看那对夫妻在小伦的茶舍喝茶,小伦在和他们聊天,大约他们要留在客栈里过夜了。果然第二天早上等我和小伦妈妈从黑潓河边回来,那对夫妻刚好从屋里出来。这一次,那件衣服穿在了丈夫身上。“我媳妇儿叫我穿”,他解释,不过他还是做了点手脚,在腰间扎了一根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粗粗的带子,而做妻子的却一身黑色短打,跟跑江湖的刀客差不多。我笑起来,好一个夫妻混搭!
离开沙溪了,一个马帮曾经络绎不绝的古镇。如今,那里有一个人的茶,一家人的小院。
2025年10月发表于百泉山书院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