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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素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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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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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上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庄子》

时间是无解的谜。

有生命看不到月的阴晴圆缺,还有生命永远没有可能经历一个春秋,它们也同样经历生老病死。如果它们有意识,极有可能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可怜,甚至很有可能觉得自己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对时间长短的感受无疑与心相关,同时时间又是无比确定的存在,对每个生命都一样平等,不会在某个人那里多逗留一会儿,又在另一个人那里少停留一点。如果说八百年,那就是八百年,不多也不少。八百年,最长的朝代周朝经历了兴衰与灭亡。八百年,也是彭祖的一生。

假如彭祖活到现在,算算,就是南宋生人。

是的,南宋。让人渴望穿越去的朝代,去走走《梦梁录》里记录的那些勾栏瓦舍。据说,因为羡慕临安的繁华,金国国主完颜亮曾派画工偷偷潜入临安,把南宋国都的美景画在屏风上,常伴身旁。

可是,八百多年的时空之隔,让我们的想象遥不可及。如果有个八百岁的彭祖坐在面前,想想看,那就不一样了——那个繁华的临安就是他的童年。时空就在这样一个老人身上压缩、折叠,让你无比真切地与八百年前的时空交汇。

八百岁的彭祖也许是个传说。

可是文明的延续,不也正是跨越时间的历程吗?

还是在杭州,时间切换到唐末吴越国,中国历史上唯一的钱氏王朝定都于此。

五代十国是个藩镇割据,战乱频仍的时期。可是钱氏三代五王保境安民,重农桑,兴水利,使得"其民至于老死,不识兵革,四时嬉游,歌鼓之声相闻,至今不废,其有德于斯民甚厚。"(苏东坡)从第一代国王钱镠建立祖业,到最后一位国王钱俶纳土归宋,钱氏三代五王使杭州得以在战乱中,享有七十多年的太平。

可是这些并不是我真正想说的。

我想说的,是这最后一位吴越国王钱俶,在战乱中所做的另一个安排。这个安排让他日夜忧心,却只在历史文献中留下了只言片语。

这个安排,就是雷峰塔的建造。

是的,雷峰塔——那个让我们立刻想到白娘子的雷峰塔,那个我们希望它倒掉的雷峰塔——事实上,当地百姓盗挖塔砖非常严重,传说可以粘白娘子的灵气,趋吉避凶。终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某一天,几经劫难、不堪重负的塔身终于轰然倒塌。

世界上没有哪座塔,与一段传说有如此深厚的渊源;也没有哪座塔,在它倒塌的时候迎来一片欢呼。至于,谁建造了它,又是为了什么而建造了它,已经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不得而知。

没有人知道,是唐末宋初最后那个藩国的钱氏王,在风雨飘摇、无法确定国家命运的时候,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留在了那里,留给了千秋万代。

当杭州政府决定原址重建雷峰塔的时候,对遗址进行了考古发掘。

有轰动世界的宝鸡法门寺地宫发掘在先,这次,人们不知道雷峰塔的地宫里会有什么,但每个人都充满了期待。

然而,与法门寺那些令人眩晕的李唐皇室供佛珍宝相比,雷峰塔的地宫简简单单、一目了然——这里安奉着一样圣物——佛陀头发舍利,人们称它作“佛螺髻发”。

佛陀涅槃后,弟子们在火化的灰烬中发现了奇异的晶体。这些舍利被分成四万八千份,后来分散到了世界各地。虔诚向佛的钱氏家族,就珍藏着其中的一份佛螺髻发舍利。

在雷峰塔建成后的两个月,钱氏家族就踏上了纳土归宋的航程,从此与故土生离死别。他不仅把家庙永远地留在了故土,也把雷峰塔留在了那一片湖光山色中,成为烟霞夕照中的美景。

雷峰塔地宫中发掘出的阿育王塔,周身刻有佛经故事。其中一个是”尸毗王割肉贸鸽”的故事。

当它展现在考古人员眼前的那一刻,我想,它不就是个时空胶囊吗?或者说,时空被折叠到一千年前,我们获得了一个穿越而去的虫洞。为保一方乐土而放弃祖业、痛别故土的先贤,为我们开启了那个虫洞,他的痛他的慈悲都直接而鲜明地碰触到你。这座塔塔砖上雕刻的孔洞里藏着的佛经,地宫里安奉着的佛螺髻发,是他的行愿;以天下苍生为念,免动干戈,更是他的行愿。这愿力与心念,不仅让一座城市成为“天堂”,更跨越千年,护佑文明的传承。

杭州是幸运的。

彭祖也许只是个传说。周朝也不过历八百年。杭州自秦朝设县治以来,有两千二百多年的历史。

那么文明呢?

走在杭州南宋御街,有时候你会听到潺潺的水声。清流、古街、小桥、老铺,还有这潺潺的水声,构成了灵动的江南园林般的街景。那是我非常喜欢的去处,非常适合坐在毛石砌成的水景池边,安安静静地发呆;或者,看着水池里的小鱼出神。

当然在这条街上,你可以期待很多相遇,在杭州这座被祝福过的古城里,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2008年,中山南路一处民宅发生火灾。考古部门在被烧毁的宅基地,挖出了南宋、元、明、清以及民国的道路遗迹,它们层层叠压。沉睡了八百年的南宋御街,因此重见天日。

如今,这里是一座御街陈列馆。在这座开放陈列馆,你可以透过玻璃罩俯看,也可以在下沉庭院,观看八百年古道层层叠叠的剖面,以及石板和香糕砖铺砌的两层南宋御街。

这一切不能不让你震撼:城市文明远比我们想象的脆弱——八百年就足以让它埋入两米多深的脚下,在地面上彻底消失。

所以,古埃及消失了,古巴比伦消失了,玛雅文化消失了……文明的延续似乎并不是大概率事件。

那么我们生在一个不间断地、延续了五千多年的文明里,是多么幸运!

它是如何延续至今的呢?

据考证,当杭州被叫做临安的时候,面积只有十五平方公里。为了躲避战乱,很多北方人随着南宋皇室迁至这座城市,临安奇迹般地吸纳了这些移民,人口接近百万。

狭小的石板街,商铺民居一家挨着一家,早上开了门,就是街道。人们往来劳作,语声相闻。到了明末,白蛇传开始流传,故事里面的杭州,依然是这样的烟火人间。

当北方先进的技术和思想,接受了江南雨的滋润,临安,奇迹般地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繁华。开放的街市,带来了商业空前的繁荣,大街小巷,各种各样的商铺,买卖声昼夜不绝。如果穿越到那时的临安,即使是购物狂,亦可兴尽而归,就连睫毛膏这样的东西,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在杭州,南宋的繁华富庶,今天依然留有它的印记。当杭州政府决定对中山路进行保护更新的时候,他们意识到,那些破破烂烂的老街里,悠闲自得地生活着的老人、孩子,他们身上所保有的,才是这座城市灵魂性的东西,是新城区找不到的。于是,杭州政府把保护这种历史的生活氛围感,提高到了城市复兴的高度。

于是,狭窄的街道得以保留,所有历史积淀下来的、活着的东西,都得到了保护。新旧相杂,和而不同。于是,就有了引活水入古街,有了潺潺的水声。

当文明被庇护、被传承,同时也被创造更新,它就是活的,因此川流不息。

                                                            2023年7月发表于白泉山书院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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