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从长厢似的公交车跳下后,站在田野与水泥路中间,等远处的车突突的驶来,待土烟与车一齐停住,小二就钻进甲壳虫车里随着路弯来弯去,若是白天进山,还能看看依小径、路基林立的树木,听树上的蝉声、鸟鸣声,算是打发了车上的寂寥罢。不巧的是小二大都是在夜深时才进的山,车一点点向黑夜驶去,小二在车上双手紧紧的握住手机,车灯刺破了些微的黑,让小二能有机会看看夜中的大山。
进山的路程只有十几分钟,若要弃车走路那就得将近一小时,若是没有那群嚣张霸道的小狗,小二也许会喜欢在这条路上走路。小二曾在工作的学校附近看那路旁振翅的蝴蝶,飞过低矮的野草丛,停留在粗糙的树皮上,俯瞰泥泞,伸出的枝叶遮住了斜射的光,梦中小二也曾来过蝴蝶的王国,有着亮丽的翅膀,蜷缩在树根旁。
小二原先不叫小二,小二不喜欢周静宜这个名字,觉得它过于方正,虽然小二的名字是爸妈经过三天三夜的思考抓阄决定的,但“周静宜”这几个字小二仍不触碰,她不愿去琢磨其中的深意与寄托。后来她每次都以小二自称,身边的朋友自然就以为她是小二,实际上她是小二,小二却不是她。
小二进入山区工作是没有和其他人商量的,小二是径直将简历投至山区学校的,之后便拖着行李坐着很久的出租车去了他乡,灰尘扬起,家的形状远远留在身后,路旁的树忽壮忽瘦。春笋状的山挨在一起,连着山脚的河点缀了小二的岁月,在记忆中“家”是空旷的,人与人相隔那么远,光着脚丫就能跑遍铺满水泥的马路。大多路边还有分叉的小径,杂草爬满了没有水泥的地方,粗硬的线条将山村划分为二,小二住在块块石砖砌成的村落里,另一边是大山,山里没有发着冷光的铁皮,也没有规规矩矩的石块,时而寂静,时而沸腾,一切依赖于破土而出的草本植物及高处的太阳。
大山环绕着小二的家,只要小二一出房门就能看见这四面山,密林在小二眼中是神秘的,它似乎在呼唤人们前去,又是无数个生命的长眠地,附近村落的先人们都葬在密林深处,每年大家都会聚在一起再悼念先人。近几年强壮的青年人与大多数妇女去了繁华的大城市,村里像被按住了发条一样,时间流的很慢,白了头的老人,坐在路边睁着早已花了的眼,说着陈年旧事,语序已颠倒混乱,脸上的皱纹也已走了位。只有村里的马路隔几年就翻新,是这旧翻新的唯一变化了,老人已走不完这长长的路,只有清晨和黄昏接送孙儿上下学时会走一小段路程,然后坐在路边的屋檐下,向幼儿摆手示意。
小二在手掌下长高、离家求学,又在奶奶的眼皮下坠残留的缝隙中归来,看见了无数张弯曲的手掌挥动着,小孩们一个箭步冲到老人身旁,未等老人撑手站起身来就向前冲。老人皲裂的手指缝里夹杂着泥或汁液,已辨不清色彩了,指纹渐渐拉长,手背、手心的肉在岁月里消逝,摸起来不再是柔软或粗糙,而是像摸到一块布满粒点的铁片一样。
屋前的石榴树越长越歪,小二的手掌一点点变大,渐渐能包裹住奶奶的手掌了,也能站在奶奶前方指路,小二离开家前,奶奶又回到了马路上,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小二没有回头,简单说了几句便拖着行李去了大城市的山里,无法暂停的路途,回不去的家,石榴树在屋前弯成了柳枝状,咯咯叫的母鸡也能啄到花蕾了。
进入这座陌生的大山对小二来说已不是难事,除去那些狗,四、五公里的路途也只是一个数字而已,小二以前在老家可是荒野上的怪人,很少会有人愿意和小二在冒着青草的坟堆旁狂奔,多数坟堆是没有墓碑的,只有坟前摆着一块光溜溜的小石板,有的年岁已久的坟墓长期没有后代来培土,快趴在地面了。坟堆的对面是翡翠屏风大山,每当小二站在屏风中间,便感受到从心底涌起的阵阵恐惧,来自大山深处的神秘,让人无法抗拒,更无法前去探秘。
而小二工作的大山离市区只有十几公里,算得上是城边山,谈不上什么恐惧,只有对于他乡人的戒备,幸好小二工作的村庄人们尚且友好、淳朴,对于像小二这种陌生人未燃起贪婪心。村民都各自忙碌着,在地里拿着锄头,黏在桌前捏着麻将牌,小孩在几公里外的小学里,各行其事。
奶奶偶尔也会打电话过来,小二猜想应该是别人给奶奶按的诺基亚键盘,电话另一端的奶奶重复着相同的话,每次都是小二找个奶奶喜欢的话题,让她尽情发挥,小二就静静地听着,偶尔也和奶奶讨论着狗血的剧情,例如看过多次的潘金莲与武松、《我的嫂子》,这都是小二抗拒的电视剧,却是奶奶最喜欢的剧情,奶奶喜欢在剧情里看别人的生活、爱情,小二也只能陪着奶奶一起看,装作很感兴趣和奶奶争论,看着奶奶兴奋的表情,小二心里也得到了满足。
相比于在村里风暴口听八卦,一个人待着显得尤为可贵,若是想守着这份安宁,那就把房门关的紧紧的,不要露出一丝光亮,不然热情的家乡人会拉着你问天问地,能抓住一切热点。洗衣服的水池边是另一个暴风眼,妇女们的讨论声往往盖过了棒槌打在衣物上的沉闷声,小二不喜欢池边的拥挤与吵嚷,每次都会挑人少的时候来河边洗衣服,后面小二不再提着水桶走长长的路去池边了,算起来已有四五年没有去过池边了,不知道那里的水是依旧黄着还是变清澈了,不知过节时还会有人去那里剖鸡、洗衣、洗鞋,也不知池边的住户是否还为离水近而洋洋得意。
也许水依旧黄,也许大家与往常一样,那户人家还在得意着,但小二不再走进池边,连进山也是难得了,只依旧去荒野里眺望对面的大山,在天空之下小二无法抑制自我,泪水随着满腔的激动而落下,小二在悼念自己,更为那数目渐多的荒野、渐趋安静的大山惋惜。毕业那年小二用力逃离大山,却走进了另一座“生活”的山区,隔着条条大道与人群找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