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弯弯

                      一

  迹近干涸的藕池河，俨如一位衰老的瘦躯，佝偻着身子，缓缓的朝东方流去。炙热的正午，空气中弥漫着袭人的阵阵热浪，阳光照射到手臂上，给人一种火烧火燎的灼痛感觉。一条弯曲宛延的羊肠小道，晃动着刺眼的白光渐行渐远的通向河床。裸露在外的河床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小沙场，沙场上经常有三五成群的大人和小孩，或相互追逐或在沙场边的浅水区里嬉戏游玩。河床上有条小路，弯弯曲曲的通向那个人工挖筑的小码头。码头边上拴着一条乌蓬小舟，破烂不堪的蓬顶记录着岁月的风蚀雨剥，一如渡河佬坳黑弯曲的身躯～瘦骨嶙峋。

  哥一去妹好比风筝失手
  哥一去妹好比无舵行舟
  哥一去妹好比空中孤雁
  哥一去妹好比灯盏无油…
  清丽的歌声贴着河面缠缠绕绕，如诉如泣。谁能想象到，这么痴迷的小曲，竟然出自很少开言的渡河佬之口。渡河佬自在的仰卧在不大船舱里。歌声在凄宛中陡然一转，尖细中更透出来几分苍凉，就如倚门而盼的怨妇，翘首远方：

  哥要学梁山伯祝家访友
  妹难比祝英台久等梁秋
  哥要学韩相子林英来度
  妹难比林小姐与郎同修
  哥要学汉刘备过江行走
  妹难比孙尚香来把江投…

  “过河嘞…”

  对岸一阵过河的吆喝声打断了渡河佬专心致志的哼唱。渡河佬站起身来，趔趄着摇动双桨，缓缓的，小舟荡离了河岸。

  这是个十分偏僻的渡口，并没有连着大道，河的两岸就居住着三四十户农家。除了这几十户人家之间的相互往来，平常罕有外人经过。渡河佬除了平常撒网捕些小鱼小虾过活，几十年来就在这河边上为人们义务摆着渡。

                              二
  叫唤渡船的是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三十来岁的年龄，一脸短而硬的胡渣中透出一股萧肃之色。男子操着外地口音，一口不大流利的普通话问渡河佬：“请问您，对面就是华容县吗？”

  渡河佬点了点头，算是做了回答。藕池河的两岸，连接着不同地区的二个县，东面是岳阳的华容，西边是益阳的南县。渡口很小，就在不起眼的河堤下，一天到晚也难得有几个人经过。因为来者陌生，渡河佬不免用探询的目光多打量了几眼，那人却用一付宽厚的背部隔断了渡河佬好奇的眼神。大热的天气，那人穿着长袖衬衫，右掌在左掌的抚握中提着一个小小的黑色皮包。船到对岸，那人声也没吭，转过头来拿着一张五元的纸币，轻轻的放在了船舱中。渡河佬刚准备拾起交给那人，但他却一个纵步早迈到了河床上，头也不回的朝河堤上走去。渡河佬这么些年来为了两岸的人义务摆渡，从未收过他人分文。他拿着那纸币，怔在了当地，觉得这人有些怪怪的。

  送罢那人，渡河佬就把小船靠在了当岸。

  到了烈日依然的晌午，河堤上很少开动过的高音喇叭，今天也凑热闹似的响开了。村里除了有事通知大家，平常这高音喇叭就很少开响过。渡河佬惬意的躺在船舱里，一付对广播见怪不怪了的表情。当听到广播里那与平时不同的严肃口吻时，渡河佬才一个激凌的坐了起来，竖耳尖听。

  “下面播送：岳阳市公安局协查通告，在逃通辑犯杨XX，男，32岁，汉族。身高180，操河南口音，该犯于今年四月在广州因奸情被女方丈夫发现并发生打斗。打斗中杨犯持五四手枪将对方及8岁儿子当场打死，杨犯也被遇害者持刀砍伤手臂砍断右手小指。案发后该嫌疑人一直在逃。据可靠消息，该在逃犯现有可能已流窜至我岳阳地区，请广大群众提高警惕，一经发现请及时拨打110报警电话。或拨打0730～XXXX…对及时举报有功人员，我局将予以三万元现金奖励”。

  天啦，事情莫非就真的这么凑巧？渡河佬心下嘀咕。可那人也不象呀，广播里也没说长胡须什么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天下事哪能就这么巧了。渡河佬又悠哉游哉的躺在了船舱里。

                           三

  一轮明月高高的挂在了船艄头上。

  河面上吹抚过来一阵阵凉爽的风，那风细细腻腻，温温柔柔，宛如才进了郎家门里的小媳妇，全然没了白天的肆虐辛辣。渡河佬被晚餐那几两老白干陶醉，静静的醉卧在船舱里，享受着轻涛细浪拍击着船舷的那种有节奏的音乐感。清风摇曳着渡船弯弯，渡河佬就枕着这轮明月慢慢的进入了梦乡。

  夜半，渡河佬被河床上一阵细脆的脚步声惊醒。好多年了，渡口上难得有夜渡之人，更何况现在已是午夜。渡河佬刚想探出头来张望，只听咚咚几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已跃了船头。渡河佬睡眼惺忪的钻出船舱，明亮的月光下，白天渡河的那个大汉正伸出右手拉扯着一个磨磨蹭蹭不想上船的小女人。小女人在大汉用力一拽之下，象小鸡似的扑上了船头。如果不是那男人拽着女人的手腕没松，女人只怕就得随着那份惯性脆生生的扑倒在船舱里了。

  女人个子小小块块，一脸惊恐惧怕的神经散布在五官精致的小脸蛋上。大汉默不作声，只是用手对着渡河佬指了指河的对岸。月光姣洁中，男人的那只手掌分明只有拇指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独独缺少了一根小指头，渡河佬感觉到一股寒意从心头袭来。

  女人凝视了渡河佬一会，那眼神让渡河佬读出了一份强烈的不安和求助的渇望。渡河佬一边慢慢腾腾的走向船尾，一边象若无其事问着俩口子：“这么晚了，你们是有什么急事要过河吧？”

  女人嘴唇咧了咧，被男人一个眼神给憋了回去。男人转向渡河佬：“没事，去对河佬爷家看看，孩子佬爷病了。”

  一口一个佬爷，渡河佬虽然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何方口音，但他知道这绝对不会是湖南湖北或附近人的口吻。趁着男子说话的当儿，渡河佬侧着身子用眼神给了女人一个暗示。

  吱呀的桨叶声中，渡口佬把小船慢悠悠的荡到了河中心处。这藕池河虽然已进入了枯水季节，但河中有的地方却是深不可测，加上上游似有似无的那股水流，不是长期在这河边玩熟了水性的人，一个猛子下去，只怕就会永远见不到了人影。女人收到了渡河佬的暗示，慢慢的移到了船舷边上。但那男人非常警觉，很及时的伸出手来将女人一把紧紧的攥住。女人试图着挣扎了几下，只好无奈的又被拽回了原来的位置。

  为了不引起渡河佬的警觉，男子松开了拽女人的手，但右手却伸进了左手提着的小黑色皮包中。女人见状，象是站立不稳似的瘫倒在船舱内。渡河佬猜测，那里面一定是一把子弹已上了膛的小枪，女人如果再起它意，那黑洞洞的枪口就会喷射出一股无情的火焰。

  女人已失去了最佳的逃脱机会，小船也即将渡过河的中心。如果再不在这个时候下手，一旦到了河对岸，就再也没有机会，渡河佬也不知到时面对的将会是何种后果。渡河佬在心底里快速的盘算着。

  渡河佬伸直了腰，用尽全身力气把小船突然的压向了一边。小船一阵剧烈的晃动。趁着那人一个趔趄，渡河佬就如一支离弦的剑，射向了船头上的那个男人。

  “扑嗵”声中，渡河佬与那个男人一同落入了水里。月光下，河面上泛起圈圈银色的涟漪，象是在向人们诉说着这天地之间刚刚演绎的最壮怀的一刻。

                          四

  赶来救援的火把和手电筒，把两岸照得如同白昼。但渡河佬却杳如黄鹤，连着二天没有一点踪影。第三天，人们终于在下游几公里远的地方发现了他们的尸体。渡河佬一手揪着那个男人的脖颈，另一只手却紧紧的攥在了那支压满了子弹的枪管上。
渡河佬没有亲人，也没有人知道他姓什名谁。只是依希听几位老人说起，渡河佬年轻时因为家庭成份不好，相爱了好几年的姑娘在父母的层层压力下，嫁给了他摆渡的邻近村庄。渡河佬一生未娶，就在这人烟稀少的藕池河边，默默无闻的守着那份爱，为两岸人摆了四十年渡口。

  出殡的那天，两岸聚集了几千名专程为他送行的群众，被救下的那位女子身着白衣，有好几次哭得人事不醒。人们唏嘘感叹之余才知道，那女人的男人和一个八岁的儿子，也是死在了这个河南人的枪口下。渡河佬也被盛赞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高大的墓碑上刻着二行大红字：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五

  时光荏苒，一晃十多年过去，当年掩埋渡河佬的那片坟地已被县油脂公司征收。迁坟通知书下达了一遍又一遍。几个月过去，渡河佬那长满野茅根的坟茔却依然如故的矗立在那片坡地上。这时，人们才依稀记起，这是个无主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