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98年4月8日。 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日子。 身为派出所所长的罗长锋,在吃完晚饭后,给自己的两个手下布置了一个抓捕任务:晚上十一点,由自己亲自带队,去三十里外的四千村抓捕入室盗窃嫌疑人刘五。刘五:男,现年三十四岁,无业游民,系在册吸毒人员,有过多次入室盗窃前科,数次被判刑入狱且屡教不改。刚出来不久,又故伎重犯。因为恰逢礼拜天,另外的干警休假未归,除了留守值班人员,所里能出警的也就他们仨了。 刘五个子矮小,体力一般,罗长锋对他至少有过三次抓捕经历。对于抓捕这种犯罪嫌疑人,他是早已成竹在胸,换着平常,他个人就已足够。但今天的抓捕行动是定在了夜深人静的晚上,为了防止嫌疑人逃跑,必须还得有另外一个帮手去堵住嫌疑人的房子后门,自己再从前门突入实施抓捕。为了让刚从警校毕业的小余多一个历练的机会,罗长锋就特意捎带上了他。 天刚暮色,为了长足精神,罗长锋吩咐小余和老李先休息一会,到十点以后再去叫醒他们。 夜深人静,正是嫌疑人睡意朦胧警惕松懈的时候,罗长锋对深夜出警已是轻车熟路。从警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抓捕行动他参加了不下百次,抓捕的嫌疑人中不仅有生死无惧的亡命之徒,也有持枪拒捕杀人越货的在逃嫌犯,但每次都被他们不辱使命地拿了下来。因为这次抓捕对象是他极为熟悉的刘五,所以罗长锋就没怎么放在心上。他有过多次抓捕刘五的经历,刘五属于那种记吃不记打的主,只要一沾酒沾毒就什么都忘记了的人。从警多年,对抓捕那些狡兔三窟的嫌疑人,罗长锋积累了无数的经验,象刘五这种江湖小混混,他自认是手到擒来。不过,为了谨慎,他还是特意让礼拜天正常休假的老李留了下来。老李既是全县刑侦队伍中的好手,更是他多年最默契的工作搭挡。在执行任务时,哪怕是一个简单的手势和眼神,他们都能彼此心领神会。 十点刚过,罗长锋就叫醒了老李。小余因为初次出警,兴奋得就如一支上了弦的箭,只盼着时间早一点到来,好一展警校中学有所成的身手。 三个人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下该携带的随身物品,随即就开着所里那辆半新半旧的北京吉普出发了。车辆在乡村小道上行驶,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开快了人会蹦起来脑袋撞到车顶。颠颠簸簸地跑了四十来分钟,他们才到达了四千村村口。夜深人静,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仨决定弃车而行。一二里地的路程,紧赶紧行,花了将近十来分钟。按照早就商量好了的步骤,老李负责堵住后门,小余负责叫门,然后罗长锋伺机从前门突入。 刘五是个单身汉,一个人独居在村林场边上,一栋小三间的土砖房,大前门早已破烂不堪。小余用手敲了敲门,室内悄无声息,小余又喊了几嗓子"五哥",屋内还是没有声响。 早有线报刘五就在家里,罗长锋断定他是睡在了东厢房里。当机立断,他揿亮了手电筒,一脚踢开了大门。屋内一阵慌乱,紧接着从房间里冲出来一高一矮俩条人影。罗长锋不疑有他,直接就扑向了矮个子刘五。小余见状,也扑向了另外那个大个子。 三下五除二,没费多少力气罗长锋就给地上的刘五上了铐子。一旁的小余正与另外的大个子缠在了一起。 "让我者生,挡我者死!" 被小余压在身下的那人大声喝道。罗长锋赶忙转过身来想帮助小余解困,堵在屋后的老李也赶了过来。 "呯、呯"!突然间两声刺耳的枪声响起,压在大个子身体上的小余被掀了下来。 "有枪!" 听到枪响,罗长锋一边出言警示冲上来的老李,一边迅速地从腰间拔出了手枪。 说时迟那时快,扒在地上的大个子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抬起右手对着罗长锋就是"叭叭"两枪。子弹擦耳从罗长锋的脑袋边上经过。皎洁的月光下,他看清了嫌疑人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孔,凸起的前额上有一小块显眼的黑色胎记。 凶犯仰仗着手里的枪支,边跑边回头向罗长锋这边不停地射击。罗长锋举起枪来,"呯呯呯"地给予了还击。 "啊"的一声,罗长锋看到嫌疑人举枪的右手突然之间垂了下来,那样子分明是被他刚才射出去的枪弹所击中。 挨着刘五的房子,是四千村上百亩的林场,眼看着受伤的犯罪嫌疑人三五十步就钻进了树林。林木森森,加上又是夜间行动,罗长锋只得放弃了追捕,赶回来照看倒在血泊之中的小余。 小余早被老李抱在了怀里,耷拉着脑袋倚靠在老李的手臂上。罗长锋揿亮手电简,地上好大一片殷红的血迹。看到跪在面前的罗长锋,小余嚅动着嘴唇"一、一定要、抓、抓住……" "住"字尚末出口,小余的脑袋一偏就停止了呼吸。 事发突然,谁曾想到一场简简单单的抓捕却变成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枪战,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从他面前转瞬消逝了。罗长锋心里既有失去战友的巨大悲痛,更多的是一腔怒火在心里"砰砰"燃烧。他暗暗地用牙齿咬破了嘴唇,把鲜血涂在手里的枪口上,他发誓:今生今世,无论天涯海角,他都会亲手将凶手绳之以法,否则他将永无面目的愧对了战友之间这份信任,更枉戴了头顶上这颗庄严的警徽,也辜负了党和国家对他这么多年来的培养。 通过连夜审讯,刘五交待他们是在狱中相识的朋友,二十八岁,本市人,人称外号"熊九",因吸毒贩毒入狱。刘五之所以刚出来又犯案,就因为熊九邀他出远门干一票大买卖。因为出门之前手上缺钱,无奈之下才让刘五再度出手犯案。 熊九还是逃了,虽然全县仍至全市都布下了天罗地网,但他就象黑夜里的昙花一现。大街小巷里贴满了通缉令,熊九却如人间蒸发似的没有了半点音信。罗长锋也因为大意轻敌,主动降级成为了一名普通干警。 干不干所长对罗长锋来说都无所谓,气就气在自己阴沟里翻了船,让人从眼皮子底下夺去了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窝了一肚子火只能憋在心里,年深月久,慢慢地他心里垒出了一堵墙,一堵让他逾越不了的心墙。小余牺牲的场景,总象一场定时播放的电影,在他脑海里缠绵回放。他发誓,只要他罗长锋活着一天,就一定要亲手让熊九归案!熊九一日不捕,他就一日寝食难安。因为这堵墙,三十多岁的年纪,他的头顶就过早地生出了许多华发。 也许是熊九的狡猾蛰伏,也许是他逃出了国界或早已升天不在人世之间,一晃二十多年过去,熊九就如入海的泥牛,再也没有他的半点信息。一直干着普通干警的罗长锋,也因为熊九一直没有归案,局里的数次升迁,都被他婉言谢拒了。他在兑现着自己的诺言,没抓到熊九,他就是一枚普普通通的钉子。他不想当领导让自己过得太安逸,安逸的生活会让他长满一身肥膘变得老朽松垮,真到了熊九出现的那一天,自己却成了银样蜡头枪。他坚信再狡猾的狐狸总会有露出尾巴的时候,除非他已不食人间烟火。他之所以选择呆在基层,就是要让自己成为一把永不松懈的弓弩,只要目标再现,他就能在毫秒之间有的放矢。或迟或早,他都会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但是,时光不懂人心。转眼,罗长锋就快到退休年龄了。多年的基层警察生活,让他落下了一身难以名状的伤残病痛。渐渐地,他有些着急,他害怕有一天敌人真的出现了,自己却已成了强弩之末。 罗长锋虽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民警,但在全县乃至整个地区的公安系统中,却是个响当当的角色。县里市里的大案要案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局里考虑到他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决定让他在退休之前去省城疗养一段时间。 接到通知,罗长锋没有再拒绝组织上的安排,一来他觉得身体的某些方面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二来也正好去省城的女儿家看看。女儿嫁出去十多年了,他却连女儿家门朝东还是朝西都一无所知。好几次办案从女儿家门前经过,他都只能从耸立云端的高楼大厦中仰视着万家灯火。万家灯火之中,肯定有一盏灯是女儿在为他点亮了平安,也点亮了亲人之间的那份思念。 来到省城,他先去疗养院报了到,然后给女儿打了个电话,说是过去吃顿晚饭。从女儿欣喜的话语中,他知道今天的晚餐一定会非常丰盛,一半是女儿对父亲难得登门的惊喜,一半是父女久别重逢的血脉亲情。 第一次到女婿家,他总不能空着双手去看外孙孙。因为时间充裕,罗长锋决定步行到女儿附近的大型商场逛逛,顺便给小外孙买些玩具。 老罗平常很少逛商场,找了好久才总算找到了给孙子买玩具的柜台。说真的,脱下戎装换上便服,他还从来没有享受过今天这种"平民百姓"的自由与轻松,这种轻松让他有些不适。人呀,就如绷久了的弦,一旦松懈下来,心里就有了种空荡荡的失落,象丢失了什么东西似的难以名状。也许是自己老了,习惯了紧张有序的忙碌,一旦闲下来就浑身不自在。他叹息了一声,自认天生就是个劳碌的命,然后继续在偌大的商场内漫无目的浏览着柜台里的商品。 转过一个硕大的自动门,他来到了珠宝商场。到底是卖奢侈品的柜台,与前面普通商品柜台相比,人流量明显要少了好多,来人的穿戴也讲究了许多,不是时尚着身,就是西装革履。罗长锋随意看了看,柜台里的每一件商品标价都能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幸亏老婆对这些东西没有一点兴趣,要不然,就他那点可怜的工资和全部家底,只怕连条象样一点的项链都只能望洋兴叹。对于老婆平时在生活中的节俭,老罗今天才有了身心体会。 "都不许动,打劫的"!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很大的喝斥声,接着是柜台玻璃砰砰砰的碎裂声。罗长锋脑子一个激棱,身体不由自主的弓成了弦状。大白天的,难道真遇上了胆大包天的劫匪?罗长锋看了一下四周的情况,然后伸直了身子,谈定无颜的朝来声处走去。 一身便服,加上满头白发,老罗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退了休的糟老头子。几十年的从警生涯,已让他养成了特殊场合下泰山于前的行事风格,在他慢慢腾腾的脚步里,谁又能想象出他在歹徒面前那种泰山压顶雷庭万钧的王者气势出来。 见到有人靠近,蒙面劫匪用左手握着的枪支指向了老罗:"站住,再往前我就开枪了!" 劫匪一边用枪指着老罗,一边用右手将柜台里的黄金饰品放进了一个黑色的旅行袋。劫匪声嘶力竭的喝斥声让罗长锋有些刺耳又有些耳熟,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心里早已热血沸腾。多年的刑侦工作,已培养出老罗过目不忘,入耳即识的特殊本领,仿佛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风高月夜又再次出现在眼前。 罗长锋用漫不经意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劫匪。中年半百的样子,膀大腰圆,身着黑色短袖,裸露的右臂上赫然有着一个鸡蛋大的伤疤。看到那一道伤疤,就仿佛在向老罗诉说着一个悲状的故事。从来怒形无色的罗长锋,此刻的心情已如钱塘江水天翻地覆。他知道,几十年的心结,今天终于能让他快意亲解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利令智昏的熊九却又哪里知道,站在对面的糟老头子,竟是他今生恶梦连环相生相克的老对头来。二十米,十五米……这个越走越近的糟老头,最终还是引起了劫匪的警惕。 "呯"的一声,子弹从老罗的身旁飞过,身后随即就响起了玻璃的碎裂声。他知道,公共场所的突发事故,多一分钟就会给大家带来多一份恐慌,多一份危险。一旦有顾客被劫匪挟持,后果将更不堪设想。不加思索,罗长锋几个起跃,电光火石地朝劫匪扑了上去。 又是"呯"的一声,罗长锋感觉到有滚烫的利器从自己的身体上穿了过去。他用左手㧜住了劫匪的脖子,右手抓住了劫匪握枪的手腕,他决不能让敌人再有第三次开枪的机会。 面对面的较量,除了身手,就是双方身体的极限体能。罗长锋使尽全力,希望被㧜着脖子的敌人能在短时间内失出反抗,他从双方湿漉漉的胸脯上已能嗅到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血腥味。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战友小余仿佛就站在自己的身后给了他无尽的力量,他不想让他失望。 你死我活的搏斗之中,劫匪蒙面的头巾被剥落。罗长锋再次看到了那块黑色的胎记。 "没错!就是这个家伙。"老罗在怒吼之中,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劫匪的脖子一扭…… 渐渐地,老罗感觉到对手已没有了先前的挣扎,他也失出了最后一丝丝的力气。星光灿烂之中,他看到小余正怀抱着自己,就如他当年紧贴着老李的胸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