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烟散尽》
山路如炊烟盘绕一座座山,我们的车子在烟中兜兜转转,慢慢爬升。弟弟坐在副驾一个劲的干呕,诞生在城市的孩子走进大山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隙,嗅了嗅这久违的空气。凉爽在空气中变得具象化,十七岁以前的每个寒暑假我都在这里度过,封闭,晦涩,野蛮。
大约有两年没有回来了,在此期间甚至和父母的联络都少得可怜。父亲说我要抛弃故土了,又告诉我,故土已经先抛弃你了。
等我赶回来,这里已经被拆的面目全非。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弟弟面色苍白,如果不是我制止他吃早饭,他肯定会吐在车上。
父亲没有把车开上进村的坡道,就这样停在底下。
故乡顺着山坡而建,一条小河分割它和公路,一座小桥又连接它们。我站在桥头抬头看着它。
精神世界里根据记忆构建起死去的建筑。
爷爷佝偻着背来牵弟弟的手,奶奶在家门口朝我招手。所有的都拆了,只留下我们家,村口的第一家,全村的唯一一家。
层层排列的房子变成了梯田,石头柱底,堆在田埂变成石路,木头在田里腐烂。
这里起码比市区低上五度,我在发呆中发抖。
很多人,家里有很多人。即使我待了很多年,依旧认不全每张脸。
我跟父亲说,村没了,人多了。
父亲站在我身边一起看着上面,我分一根烟给他继续说,他们都是来吊唁的,吊唁完就要走的。
父亲没说什么,抽完烟就沿着坡走了上去,我叼着烟也跟上。
会抽烟了!
坐在我们家大厅的老太太说。
许多人都转头看向我。
我是整个孩子辈里唯一能和这群人共情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儿子,从不在这生活。
我对他们没什么兴趣,他们的吊唁会在我家开展,年轻一些的主要在讨论山外的事,老人们就呆呆的坐在边上听着故事,新奇的世界已经不允许他们插话。
我扫视一圈,看到了一个朋友。
他姓戴,是村里的大姓,今年应该八十六了。看见我朝他走去,他开心的往边上挪了挪。我坐在他边上,掏出烟,递给他,所有人又都在看着我。
见我没有分给其他人的意思,他有些拘谨,不敢伸手。我把烟塞给他,扶着他站起来往梯田上走去。
踩着一阶阶石头,我用方言问他,是否知道那块石头本来是他家的。
他摇摇头,用方言回答我说,石头都一个样,就算你看了它五十年,丢到地里你一样不认识它。
我们走到了我印象中,应该是他家的位置,停下脚步。我俩面对面站着,这里很高,没有了房屋的遮挡,山上吹下的风肆无忌惮,打火机的火都活不过一秒。我俩靠的更近,围在一起挡住风才点燃烟。
他说,以前你抽烟都要躲到我家来抽,现在没什么好怕的了,你都这么大了。
我说,如果可以,我一辈子都想躲在你家偷偷抽。
我们都笑了,目光一同看着对面的山。
他的头发雪白,眼神没有老去。
他说,老屋没了。
我说,这里空着要做什么?种田吗?
他说,留着给我们当坟。说这话时,他看回我家,里面坐着呆滞的老人们。
忽然我好像意识到,我的朋友,真的,也要死去了。
长久的沉默,呼啸的山风在替我们说话。
各自又抽了根烟,我扶着他慢慢下去回了我家。
每个来吊唁的人,都带着祭品,几个女人将它们烧制可口,大家喝着酒水,望着他们的,我的故乡,吃下肚去。
老人们无力折腾,年轻的忙着吹牛,只有我和父亲游荡在梯田上。
父亲是念旧的,因此他没有同意拆掉老屋,我们一家都是念旧的,谁都没同意拆它,它很幸福。
父亲一边走一边跟我说,这里本该是谁家的老屋,有几口人,都干嘛去了。
石头变成台阶,泥土变成墓地,木头受潮微腐后等到明年开春,也会被拉走变成香菇墩。
他们被撕扯的一片一片,父亲的雨靴沾满他们。他带我走下去,到河里去洗一洗。
河道里遍布具有石英的石头,在河水中闪烁。童年的父亲和我一样,以为这是宝石,一块一块的捡走,被奶奶一块一块的丢。
慢慢的,黄昏来了,夜在弦上,人们开始起身。
我最后拥抱了朋友,他坐上同乡的车走了。我们的友谊从我八岁,从一块口香糖开始。
人间的面,永远见一面少一面,就连故乡都是这样。
我回了家,摸着仅存的老屋,每根木头都变得温暖,我靠着它们,吐出烟雾,它们缓缓爬升。
停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