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山
赵朝龙
赵振决定去闯禁地竹鸡崖,以圆父亲与女人的梦。
“你一定要找到那东西!”
吃早饭时,瘦得像一具皮囊的女人殷切地望着男人赵振,有气无力地叮咛道。
赵振停住筷子,心疼地看向病蔫蔫的女人,点了点头。
吃完早饭,赵振收拾了碗筷,将煎好的汤药端到饭桌上,督促女人服药之后,把从吊脚楼上拿来的绳套、小钢丝环、引鸡、香纸,从厨房里取来的“刀头”、水果、点心、半葫芦米酒等供品和祭祀用的酒杯、碗筷,一一放进背篓,背在背上,拎起一个用来装红鸡的竹笼子,就急匆匆地出了门,沿着崎岖的山路,翻山穿林,向着后山深处的竹鸡崖赶去。
太阳白花花的烈,晃得赵振有些睁不开眼。
赵振今年四十七岁,是掌溪村的土医师,一般的伤风感冒、头疼肚痛,几根草药就能药到病除,很受乡亲们欢迎,小灾小病都来找他。除此,赵振还有几样绝活,爆灯火烧惊风、化符水、定鸡、吞卡子水、茅草拴鬼、看风水、装神龛、跳傩神、开红山等。这些艺火,是他结婚那天从父亲赵鼎手上接过来的。
那天,闹完洞房之后,父亲把他叫到堂屋,跪在神龛前,在他脑眉心上画了一个字符,让他喝了一碗加了香纸灰的符水,就把毕生所学的艺火全部传授给了他。此后,父亲就再也不做艺活了,把艺活都让给了他去做。
父亲是在他女人生第三个女儿之后去世的。女人在县医院生三女儿时大流血,身子垮了下来,也落下了病根,病蔫蔫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出院那天,医生再三叮嘱他,说他女人不能再生育了,若再怀孕,就只有死路一条。两人愁眉苦脸地抱着三女儿回家时,父亲正在堂屋里喝茶,他把三女儿抱到父亲跟前,还没等他开口,父亲便放下茶杯,一把抱过三女儿,迫不急待地解开小棉被,扯下尿布,掰开两只小腿,把目光倏地射向两腿间。当父亲的目光看见两腿间不是把儿而是一道小口口时,父亲的目光猛地失去了精神,脸色也凝重起来,失去了红光。
夜里,父亲便一个劲地咳嗽,整整咳了一宿。
第二天早晨,他来到父亲住的上房,站在床前,对着父亲说:“爹!你老放心!我与媳妇昨晚商量好了,等她出了月子,我们再生!一定让你看到一个带把儿的孙子!”
“算啦!振儿!我们家七代单传,现在是传不下去了!你都生了三胎,计划生育是国策,我们不能再违背政策!再看你那女人的身子骨,再生就没命了!”父亲叹了口气,看着他,缓缓而又哀伤地说道。
隔了一会儿,父亲从枕头下取出一支干枯的树枝,放在他手里,又缓缓地对他说道:“这是从你曾祖父墓地那棵神树上折下来的寄生枝,将来若真有再生的机会,你就去竹鸡崖,用竹鸡崖上的红鸡和红胶土,配上这寄生枝和祖传秘方,用符水熬汤,咱家第八代单传也许还能传下去!红鸡是竹鸡中的珍品,就像长白山的千年人参、天山的雪莲一样珍贵!不过,那是咱们做艺人的禁地,祖先传下来的,不是万不得已,不能去那里捕生!唉!这也得看命了,看咱们祖上积没积有这份功德!”父亲说完后,突然爆发剧烈咳嗽,一口气没有换过来,头一歪,就去了。
父亲去世后,女人一直内疚自责,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父亲。现在,政府取消了计划生育,女人不顾自己生死,铁心再生。
“这是什么声音?”
走着走着,赵振忽然怔住了,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前边一堵血红的山崖。
打量着那堵血红的山崖,赵振心知肚明,那山崖就是父亲说的禁地竹鸡崖,那片血红就是红胶泥。
方圆数百里,只有竹鸡崖才有全身通红的红鸡。
那声音好像在脚下,好像在崖壁,又好像在云端,隐隐约约空空朦朦若有若无,既浑厚又清晰的声音,不像兽嗥,不像林涛,如泣如诉,使人震颤而心驰神往……
“应该是竹鸡崖的风!”赵振四下瞧了瞧,自言自语道。
赵振沿着小径小心翼翼地向着山崖脚走去。
赵振来到一个岔道口站定,抬头四下里看了看,放下背篓和竹笼子,从背篓里取出香纸、水果、点心、米酒和“刀头”,摆在岔道口旁边的一块桌子大的石头上,点心是女人亲手做的桂花糕和芝麻饼,祭品是女人亲自下厨煮的一块刀头,即猪头肉和一个炒鸡蛋一碟油炸花生米。赵振摆好碗筷、酒杯,用碗取来一碗山泉水,往酒杯里斟上自家酿的米酒。一切停当后,赵振便设坛,焚香化纸,安山。
赵振用打火机点燃钱纸,拱手作揖拜了山神、土地之后,左手端碗,右手持香,在香案前的草地上迈着八卦步,一边低声念咒,一边挥着香支在碗口上比划着字符。画完字符,赵振用右手捻起一小撮钱纸灰,放入碗里,用食指拌匀,仰起脖子,咕噜咕噜,一口喝了半碗符水。剩下半碗,赵振用来净身。
“抬头观青天,师父在身边;抬头观地边,师父在眼前。弟子头顶青天,脚踏石板,割蛇头,困虎口,万里青山由我走。吾奉太上老君律律如令!”
赵振首先默念的是“护身咒”。赵振一边默念,一边用食指占着符水,有序地往自己身上弹,上身下身,胸脯脊背,最后将碗里仅有的一滴占起来,轻轻地点在自己的脑眉心上。有了护身符,进山后,蛇虫蚂蚁豺狗野猪才不会近身。
护身之后,赵振又重新点燃一竖钱纸,施法卡山,将竹鸡崖所有的红鸡全都锁在法力的范围内。他手持燃着的檀香,在香烟的缭绕中,跳起了傩舞。他一边跳一边用香指点四周默念着道:
“一卡天开,二卡地破,三卡人长身,四卡鬼灭亡。一卡东方甲乙木,二卡南方丙丁火,三卡西庚申金,四卡北方壬癸水,五卡中央戍巳土,鸡过十里要回头!”
念完了“卡山咒,”赵振朝着竹鸡崖先吹三声口哨,然后加快舞步,一边跳一边作揖,叩请“梅山兵马”守山:
“弟子叩请上硐梅山,中硐梅山,下硐梅山,小王先锋,翻岭张十五郎,卖肉六郎。
弟子叩请上路天兵,中路地兵,下路阳兵,五路兵马。
弟子叩请东方山神,南方路云兵,西方五云兵,北方八蛮兵,中央黄地三化神兵将帅。
弟子叩请东路五昌,南路五昌,西路五昌,北路五昌,流血满地五昌,装祟打猎五昌,神兵弟子用起兵马,同心相请。
弟子叩请东路来兵,南路来兵,西路来兵,北路来兵,五路来兵。
弟子叩请东路皿山,南路皿山,西路皿山,北路皿山,五路皿山,皿山灵坛,梅山兵将护山灵坛,装祟打立养云灵坛,同心相请,顶受肉头心干,欢欢喜喜,喜喜欢欢!”
叩请了梅山兵马,赵振从背篓里拿了绳套、小钢丝环和漆得红彤彤的木头引鸡,便迈开大步,向着陡峭的竹鸡崖那片殷红走去。
太阳如朝天椒般的辣,辣得赵振心如火烧,全身大汗淋漓。
树林阴森,山径很陡。
赵振跌跌撞撞来到竹鸡崖脚的大沟边,沟里的水清澈见底,不宽,却很深,一棵千年大乌杨树横架在大沟上,几抱大的树干成了天然的独木桥,连续着两岸,茂密的枝叶把树干捂得很严实。
“那殷红,是红鸡的血染的!”
过了独木桥,赵振伫立在竹鸡崖前的草地里,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常对他说的这句话。这话喻意着什么,赵振至今也没有悟出个子丑寅卯。
“这就是神秘的竹鸡崖?父亲所说的禁地!”赵振自言自语道。
望着崖上的殷红,赵振弄不明白那些羽翼凋零即将老死的红鸡残肢断翅再不能自由行走飞翔的被逐出的红鸡,为什么要在这堵崖上撞死?四周山峦的每一堵崖壁都显得古老憔悴,唯有眼前这堵崖壁是殷红肃穆的,在太阳光里,就像一杆红色的旗,威严而又骄傲地闪着红光。
父亲说他们的祖师爷曾亲眼看见过一只被猎人打断了脚的红鸡王在这堵山崖上自杀。那红鸡王在崖壁一棵古松树上尽情地喊叫:“丑八怪!丑八怪!”围在它四周树上的红鸡们争先恐后地喊叫着:“我爱你!我爱你!”红鸡们的叫声显得焦急而又哀伤,像劝阻,像挽留。“丑八怪!丑八怪!”红鸡王仍自顾激昂地叫着。最后,红鸡王突然冲着鸡群发出一声高昂激越的叫声,像一支疾箭直向崖壁射去……于是,祖师爷立下规矩,把竹鸡崖划为艺人的禁地。
为了让父亲闭上眼睛,在阴间能拍着胸脯说上句硬气话,赵振啥也不顾了,就是死地,他也要闯。
赵振站立在一蓬荆棘丛边,开始“引山”,他要引叫崖上的鸡们。
赵振顺手摘了片树叶,衔在口里,气沉丹田,把气送至脸部,然后鼓起两边牙帮,扮着红鸡王,高昂的叫了起来。
“叽!叽叽!叽叽叽!丑八怪!丑八怪!”
赵振的叫声由小渐壮,声音中透露着强悍与霸气。
“叽!叽叽!叽叽叽!丑八怪!丑八怪!”前面的山崖上响起了红鸡们的回应声。
“丑八怪!丑八怪!”赵振鼓起腮帮又吹响了木叶。他一边吹着木叶,一边把眼睛紧紧地盯在前边的山崖上。
“丑八怪!丑八怪!”山崖上的回应声沿着树丛向崖脚移动着。
赵振一边继续吹响木叶,一边用双眼在崖脚四周睃来扫去,寻找布堂的最佳位置。最后,他把目光盯在了左手边的那片宽阔的松树林,决定把堂布在林子里。
赵振吐掉嘴里的木叶,拎着背篓迅速地来到松树林,林间铺满了茸茸的干松针,松针间生长着蕨草、马二杆和茅草,脚踩上去软绵绵的。
这是捕捉红鸡的好地方。赵振向了向四周,满意地笑了笑,放下背篓,开始布堂。
赵振布的堂分为外堂和内堂。
赵振先布外堂,他用绳索和树枝在红鸡来的方位布了一个大门,为了以防万一,他又在大门两边各布了两个小门,以防红鸡不走大门。
布了外堂,赵振便布内堂,他取出用钓鱼线连好的小钢丝环,疏密相间,草丛深的地方疏布,草丛浅的地方密布,外三层,内三层,设了六道钢丝环。最后,赵振将木做的引鸡放在了最内的一层钢丝环中间的干松针上,站立着,翘首望着大门外。
布下天罗地网后,赵振退到林边一蓬马二杆后,现在,他要做的是把红鸡们引进他布置好的鸡堂。
赵振摘了一片树叶,在马二杆边潜伏下来,又学起了竹鸡叫,赵振的叫声很快得到了山崖下一只母鸡和几只小鸡的回应。
“叽!叽叽!叽叽叽!丑八怪!丑八怪!”
“叽!叽叽!叽叽叽!我爱你!我爱你!”
……
从“叽叽”的叫声里,赵振判定跟着红母鸡来的有三只小鸡。
忽然,母鸡和小鸡的叫声在树林前边的荆棘丛里一下消失了。
赵振的脸上浮起了笑容,他知道这是母鸡和小鸡担心林间有危险,在林外观望。
赵振的木叶声也嘎然而止,他知道观望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耐不住,就等于失败。
此时,太阳虽说已经西斜,但仍如烧旺的炉火,火热的裹在山林的身上。
赵振满头大汗的潜伏着,敛声静气,一动不动,双眼鹰一样的注视着鸡们来的方向。
“叽叽叽!叽叽叽!”
隔了好一阵,林子前边的荆棘丛里传来了母鸡试探的急磕,这是母鸡找伴急切的呼唤声。
听见母鸡的呼唤声,赵振马上鼓起腮帮,也急磕起来。
“叽叽叽!叽叽叽!”
接着,赵振便与母鸡夫唱妇随,对磕了起来。赵振的声音越磕越大,越磕越急。
“叽!叽叽!叽叽叽!丑八怪!丑八怪!”
“叽!叽叽!叽叽叽!我爱你!我爱你!”……
红母鸡领着三只小鸡欢快的叫着,向着林间走了过来。
赵振一边欢快急切地磕着,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堂门。他看见一只红母鸡领着三只小红鸡鱼贯而入,进了大门,向着内堂走来。突然,一只小鸡上了套,急磕呼救。母鸡见有险情,一边急磕呼唤中套的小鸡,一边带着没有中套的两只小鸡慌不择路地乱窜。不一会儿,慌乱的母鸡和两只小鸡也着了套。内堂顿时炸了营,回荡起了母鸡和小鸡的哀叫声。
赵振一口吐掉嘴中的木叶,倏地一下从马二杆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松针,兴奋地向着林间走去。
收了堂,将四只红鸡放入竹笼之后,赵振便在林边的一块岩石上坐下来,双眼入神地望着山崖上的那片殷红。赵振心里明白,那片殷红、笼里的红鸡和神树上的寄生枝,配上祖传秘方,第八代单传就有望了。
“叽叽叽!叽叽叽!丑八怪!丑八怪!”
“叽叽叽!叽叽叽!我爱你!我爱你!”
笼里红鸡的叫声,把赵振的目光从山崖上拉了回来。他望着岩石边草地上的竹笼,发现四只红鸡正巴望着他,眼里全是乞怜的泪光。望着四只红鸡,赵振的心猛地颤了一下,仿佛被针刺般的疼痛。
赵振又将目光投向山崖上的那片殷红。他想起了那只大红鸡王撞崖的故事,想起了父亲曾经说的那句话:“那些红胶泥是鹰血染成的!”他甚至想象着那只失去了妻子儿女的红公鸡撞崖的情景。想到这些,赵振便收回目光,蹲下身子,看着笼里正眼巴巴望着他的四只红鸡,这四只红鸡可怜的目光,不正是当年女人与三个女儿的目光吗?赵振的心顿时柔软了下来,他决定放了笼子里的红鸡。
正当赵振的手准备打开笼子门的时候,他又忽然想起了父亲临终那双不闭的眼睛,想到了昨夜女人吹的枕边风。赵振触电般地缩回了手,他的心,又在放与不放之间矛盾了起来。
最后,赵振决定用数松针来决定四只红鸡的生死,单代替生,双代替死。
赵振从地上抓起一把干松针,放在岩石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开始数了起来。
“生!”
“死!”
“生!”
“死!”……
赵振满头大汗地数着,笼子里的四只红鸡水灵灵地看着太阳下的赵振。
“死!”
赵振放下最后一颗松针,松针代表的正好是死。他的心一下子沉重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笼里的四只红鸡。
“这是你们的命!老天爷要我赵家第八代单传,你们也别怪我赵振心狠!”赵振显得有些无奈地说道。
说后,赵振对着四只红鸡,念起了“往生咒”,超度被困笼中的四只红鸡。
赵振念完咒语后,右手拎起竹笼,迈开脚步,向着崖壁脚走去,打算去崖壁上取红胶泥。
可是,赵振刚迈出两步,他的双腿就像灌了铅,沉重地钉在了草地上。这时,一个声音从崖壁里迸了出来,直捣赵振的耳鼓。
“你的女人若再怀孕,就只有死路一条!”这是出院时,医生的叮嘱,也是医生对他的警告。
赵振双腿一软,一下子跌坐在了草地上。他必须在女人与第八代单传上决择。
手上的竹笼掉在了地上,四只红鸡吃了一惊。随即,四只红鸡又乞怜地望着草地上的赵振,水灵灵地磕了起来。
望着四只可爱的红鸡,赵振最后选择了女人与放生。他将笼门缓缓地打开,把四只红鸡放出了笼门。
红母鸡出了竹笼,领着三只小红鸡逃似地钻进荆棘丛,惊魂未定地向着山崖脚逃去。不一会儿,从山崖脚传来了红鸡们悠然的磕叫声。
“叽叽叽!叽叽叽!丑八怪!丑八怪!”
“叽叽叽!叽叽叽!我爱你!我爱你!”
听着,听着,赵振揪紧的心渐渐地舒展开来,他从草地上站起来,顺手抓起竹笼,猛地将竹笼扔进了旁边的刺丛。随后,赵振又扔掉了绳套、小钢丝圈,背上背篓,转身离开了松树林。
走过“独木桥”,赵振回到三岔路口,放下背篓,重新点燃香纸,对着香案磕头跪拜,他退了“卡山咒”,叩请梅山祖师收兵回坛,用泥土埋了“刀头”,倒掉水酒,收拾碗筷。酒杯。
一切停当之后,赵振才背上背篓,迈着轻松的脚步,翻山越岭,向着山下的村寨走去。
“爹!孩儿不孝!孩儿实在是下不了手,那也是四个生命!爹!那是四个生命啊!你老就原谅孩儿吧!”
走进院坝,放下背篓,冲进堂屋,赵振双膝跪在神龛前,望着神龛里的“天地国亲师”位和两旁的祖先牌位,一边磕头,一边伤心的哭诉了起来。
听见堂屋里男人的哭诉声,骨瘦如柴的女人就知道男人是空手而归,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她吃力地从病床上爬起来,流着眼泪,颤抖着身子,从里屋向着堂屋走来。
“女人!男人对不起你!”
赵振见女人走进堂屋,又眼泪巴沙地对着女人瞌起了头。
女人看着男人,什么也没说,上前,吃力地搀扶起男人,双手一把抱住了男人。
两个人紧紧地抱着,在神龛前,伤心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