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星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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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金发，爱笑，不经常说话，但从不会骗我。他留给我一个小纸盒。父亲说，我就是从这个小纸盒里长出来的，确切地说，它把父亲的一滴血变成了我。在他落到这个小星球之前，这个小纸盒本来是要装小绵羊的。那天，小金蛇飞过闪过父亲的脚踝，他瞬间失去了知觉，待他醒来，便发现自己躺在这个小星球上，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陌生。好在身边落着熟悉的小纸盒,还有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汁液。父亲说，汁液带着小金蛇的气息，也许就是小金蛇送的礼物吧，他很感激小金蛇的体贴。
我坐在父亲离开前常坐的小桌椅边，也像父亲那样滴了一小滴汁液在茶杯里。父亲说，这颗小行星上的一切都跟B-612很像，他很喜欢这里，但这里没有他的玫瑰花，他十分想她，也不时地思念那颗叫做地球的星球，那个叫做飞机的物体，那位同他在星空下说话的飞行员。一切都处熟了……飞行员跟他说了火车，飞机，原子能，卢梭，老子，孔子，柏拉图，大慧宗杲，索伦·克尔凯郭尔，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还有好多好多奇奇怪怪的名词和佶屈聱牙的名字。飞行员曾跟他说，地球上一切都转起来了，越转越快，不知未来会怎样。他一直记得飞行员说这话时脸上闪过的复杂表情，兴奋，恐惧，期待，茫然……那天父亲坐在小桌椅旁，说他想回去看看。如今，我坐在父亲坐过的小桌椅旁，也想去看看——那颗有父亲所爱玫瑰花的B-612星球，那颗一切都飞快转起来了的地球——那是父亲去的地方吧？
兴奋之余转念一想“我该如何前去呢？”父亲是乘坐飞行器1号离开的，实验小屋里还有一架同它外形相似的飞行器2号，全自动装置、可变形收缩，父亲曾用它做过飞行演练，准是能行的。“找不到父亲口中的B-612星球和地球可怎么办呢？”忧虑从脑前一闪就被打消了：“茫茫宇宙，浩瀚太空，就算找不到那两颗星球，说不定还能探访到其他星球的朋友呢，天际遨游好不自在，总归比一个人干待着要有趣！”
激动、好奇、期待之情交织缠绕、聚在心头，我按下了飞行器2号的启动按钮，还未及反应过来，前置显示屏突然亮了，屏幕中闪现出父亲的面孔，较之前略显苍白但嘴角一如既往洋溢着亲切的微笑。我一阵欣喜，正要问候父亲并向他诉说我的飞行计划，父亲却首先开口了：“孩子，很高兴透过屏幕再次看见你。我早料到你一个人是耐不住孤单、抵不住好奇的，因此离行前，我为飞行器1号和2号设定了信号连接装置，当你首次启动飞行器，我的感应套环就会发亮提醒。”
“之前我们彼此相依，我一面陪着你，一面寻找着回去看看的路，但多年来探寻无果。那天，一个偶然的倍率参数调整，我监测到地球时空隧道的存在，多么巧啊，就在隧道附近，透过寻星镜，我看到一颗无论外形轮廓、还是物质引力都与B-612星球高度相似的行星，但我并无法断定。担心监测有误，行途发生意外，所以我没有携你一起。然而我深知一人独处于空荡星球的寂寞，你定会选择离开星球出去看看的，有了这层估计，临行前我不仅设定了两个飞行器的信号连接装置，而且设置好了行程路线，这个行程路线只有在信号响应后才能生效，否则飞行器远行通门关闭，只能就近飞行。信号连接成功则说明你我无恙，我的行途没有发生意外，这样，我才能放心你独自远行遨游啊”，父亲紧接着说道。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问：“现在我们的信号成功连接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的监测是正确的，地球时空隧道附近的那颗行星就是你日夜思慕的B-612星球，对吗？”
“是啊，孩子，我是多么的幸运，我见到了我心爱的玫瑰花，她比之前更加明艳动人。”谈及玫瑰花，父亲的脸上舒展出太阳般灿烂的笑容，这竟是我所未曾见过的。“很快，你也会见到她的，她会告诉你一切有关我和她以及B-612星球的故事”。
我的心骤然一震、猛然激动起来，继续追问道：“那地球呢？它飞速转动究竟有多快呢？是要脱离轨道了吗？”
语至此，父亲的笑容一时间僵滞了，屏幕开始若有若无地闪烁，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我在——这一点——地球——等你。还没有听清，未等我回应，父亲就完全消失在了屏幕之中。
紧接着，指针转动，伴随着起飞的隆隆之声，飞行器2号开始按照父亲所设定的程序路线运行了，内屏显示第一站的目的地是一个极小的星球，这应当是B-612星球吧。无暇观览太空景致，重重疑虑笼罩在脑海中，我好像陷入了环环相扣的问题罗网：“父亲的笑容为什么突然间凝固？他所说的‘在这一点地球等我’，这一点又是哪一点？难道地球有多个时空节点吗？”
沉浸在自我疑虑之中，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突然，播报器响起“嘟……嘟”的提示音，显示屏再度亮起，一株玫瑰花出现在了屏幕里，她躯干挺直，微颔的面容泛着饱和的红晕，通体一副大方高贵的姿态，微笑着对我说道：“欢迎来到B-612星球”。一时间，飞行器泊陆，顺云梯而下，我已经站在了B-612星球的陆面。环顾四周，这星球一如我的星球，如此小又如此空阔，不过独自一个我，独自一株玫瑰花。可她却这般美丽，是褪去青涩的成熟，又好像放下骄傲的稳重，我不禁为其倾倒，甚至想，因为她的存在，空旷的星球不再孤单。然而久久驻足凝视，我不免伤感起来，“孤芳自赏怎不暗自垂泪？美丽的光芒即便再胜又如何抵得住寂寞？”这样想着，竟涌出同情相惜的心绪来。
“她是父亲心爱的玫瑰花，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一定是极幸福的吧？分别的日子里她定然也像父亲思念她那般牵挂着父亲吧？父亲同她发生过什么，和B-612星球又作何关系？”带着诸多疑问，我缓缓地走进了玫瑰花。玫瑰花大方地邀我坐下，似乎参透了我的心思，她开始向我娓娓讲述父亲的故事。
玫瑰花说，很久以前，父亲是B-612星球的小王子，他和她彼此相依、共同生活在这一星球上，那时的玫瑰花青涩而骄傲，父亲认为她是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玫瑰花，因此用心呵护而不使其受到风霜雨打。她爱慕、渴望着父亲，但一贯自视甚高，把爱的索取看作理所当然，她不懂爱的表达，总是用花刺伤害父亲。有一次，父亲和她发生了不可调和的激烈争吵，父亲负气出走，只留下她独处在这空荡荡的星球。争吵的余愤未消，起初，她并不觉得有什么，还是一如既往地心高气傲：“走就走，没有你，我承日月之精露，一样乐得自在。”然而，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推移，当口渴不再有及时的滋养，当寒冷不再有温暖的怀抱，她才渐渐意识到自己昔日对于我的父亲竟是那般的依赖，没有什么比他的陪伴和赞美更为重要，她开始懊悔自己的冲动，开始反省自己全然无理的高傲。就这样，她慢慢改变了，她学会了颔首，学会对爱的人柔软下尖锐的花刺。
她思念他，她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回来，日日等候着——期待又失落了，失落又重新振作起来好好生活，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她要让他看到她的改变……终于，玫瑰花说，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从飞行器里面走了出来，扑倒在她身边，深深地向她表达了歉意并对她分享了自己离开星球之后的经历。
原来，出走B-612星球之后，父亲对其他星球进行了访问，地球正是他访问的第七站。访问途中，父亲见到了大片的玫瑰花，每一朵都像自己的那朵那般美丽，父亲认为她欺骗了他，她并非宇宙唯一的玫瑰花，而他也不是独一无二的小王子。父亲因此决定不再喜欢玫瑰花了，可她曾与他日夜相伴，苦恼萦绕在父亲心间久久挥之不去……直到有一天，父亲来到了地球，他与狐狸和飞行员结识，并向他们倾诉了这一烦恼。狐狸告诉父亲“唯有用心才能真正看到爱”，宇宙间的玫瑰花不可计数，她们都散发出外在的美丽气韵，外在的玫瑰花是能够包装和替代的，然而心灵的玫瑰花却因积淀在生命深处的爱而独一无二。地球的生活使父亲渐渐放下了高傲的自尊心，他开始学着以地球人所推崇的同理心发现爱、感受爱、维护爱。父亲说，地球的寻访经历是他情感理性化的重要转折点，正因此，他才对地球抱有特殊的感激与留恋，才想再回去看看。
在地球的日子里，父亲对玫瑰花的思念越来越深，他迫切地想回到B-612星球和他的玫瑰花相守相伴，然而小金蛇闪过脚踝，当失去知觉的父亲从梦中恍然醒来，他已经身处我们的星球了，好在有小纸盒，有小瓶子，还有后来从小纸盒里长出来的我。父亲说，怀着对玫瑰花的愧疚之心以及对地球人情感教育的感恩，他始终没有放弃对B-612星球以及地球的寻找。那天，一个偶然的倍率参数调整……
玫瑰花说，她和父亲聊了很久很久，像是打开了一个新世界——是两个平等的、谦卑的、真诚的、生命灵魂的交流，这是她许久不曾感受到的幸福和快乐。父亲对她承诺，日后会常常带我去看她。将离行往地球之际，父亲嘱托她等待我的到来。
语罢，我久久地沉浸在玫瑰花所描述的父亲的故事世界里，如今想来，父亲总是坐在小桌椅旁眺望着浩瀚宇宙，嘴里碎碎念着地球人的奇怪名词和佶屈聱牙的名字，宇宙中闪烁着无数颗星，或许这颗是B-612，或许那颗是地球，原来远眺的眼神穿透着他强烈的思念，原来那些我所听不懂的名词和名字中显现出的情感价值转折了他的生命。
再次启动飞行器2号，我踏上前往地球的时空之旅。又回想起父亲突然凝滞的面容来了，我不明白他会在哪一点地球等着我，但分别日久，想想马上就要见到他和他心心念念的地球，却不禁兴奋起来。“一切的疑问，父亲会解答的，他从不会骗我”我正这样想着，突然眼前漆黑一片，感到自己好像被吸入一个巨大的空间，一阵剧烈的震动和旋转过后，环境渐渐散开幽微的光亮来，播报器发出声报“这里是2520年后人类世界”。“终于可以看看地球世界是什么样子了，父亲会在这里等我吗？”我心底猛得一亮，似乎忘却了刚刚旋转震动所带来的紧张不适感，怀着强烈的好奇激动之情，我冲出飞行器，来到了地球陆面。一时间，飞行器自动闭合，变形为微型感应器环套在我的手腕上。
环顾四周，路面整洁得似乎没有一丝灰尘，各种奇形怪状的建筑拔地密错、冲向云端，高耸得一眼望不到顶，这一个个的顶又好像密密麻麻编织出一个巨大的网罩，折反了外界的光和热，把地球紧紧收套在里面。习惯了“一人一颗星”的场阔，我一瞬间生出一种莫名的逼仄感来。“或许是初来不太适应”我这样想着，继续朝远处走去。走着走着……光线比之前更加昏暗，一路上始终没有出现父亲口中的飞行员、没有狐狸，也没有小绵羊，只是头顶上空不时无声地飞闪过一些长方体，像是父亲口中地球人的火车，但并没有“轰隆隆”的声响，地球竟比我的星球更加安静，像是空气凝结了，令我丝丝畏恐……
终于，在路口的转角处，一座同样耸入云端的圆锥形建筑向外敞开着门，我决定进去看看。刚一踏进房门，就听到系统播报：欢迎来到多功能空间，想象即事实。伴随着播报，我的手臂上出现一个红色的芯片标识，消散不去，却又触摸不到。“想象即事实，这是否意味着我所想的都能成真，可我心爱的小桌椅陪伴我那么久都不能完全洞悉我的心意……不过无妨大胆想想——那……我想要品尝地球人的美食”，正这样暗暗思忖着，瞬时间，我好像处在一个上升的透明流体之中，越来越高了，“火车式”的长方体不断地从流镜中飞掠而过，节节层层、交叉纵横，原来此前在路面上，从我头顶飞闪而过的只是“火车”底部。光线渐渐明朗起来了，升速一点点减缓最终稳定下来，我来到一个圆柱状内聚的空间，耳之所及，一如之前的死寂，目之所至，光滑的地面、整洁的桌椅、还有许多慵懒恹恹的生物——或是嘴巴有节奏地一张一合，或是目光呆滞地看向远处。
“难道他们就是地球人吗？”我一边疑惑着，一边坐了下来，坐下去的那瞬间，一盘排列整齐、色泽丰富的食物出现在桌面上，好像每一个分子都争相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儿，整个人的心神都沉浸于其中了。无须亲自动手，嘴巴只在张合之间，便能感受到汁液顺舌尖而下注入胃底，松软、薄脆、鲜嫩……诸般滋味在口中交缠碰撞，胃的空虚感渐渐消失了，通体燃起来满足的畅快。当胃很充实，食物便即刻从桌面消失了，手臂上的芯片由红色变为绿色，持续片刻又闪变回红色。
红色代表想象的未竟成，绿色代表想象已化成真，我突然明白过来这一点，不禁为地球人的科技而感到震惊。“我想知道周围的生物是什么属种”，我这样想着，耳边瞬时传来只有我能听到的低频声波：人属，人种，太阳系第三颗行星地球上的智慧生物人类。
他们果真是地球人！我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渴望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父亲口中地球人“复杂的表情”……始终慵懒、僵硬、呆滞。我越来越感到不解和奇怪了——这般毫无生气的面孔、懒散僵硬的躯壳、呆滞无神的目光，地球的科技当真是由他们创造？情感与理性当真从他们中萌发？在B-612星球，我似乎能够隐隐理解父亲对地球的感激，但我却难以相信眼前这多地球人能够带给父亲情感和思想的启发，干枯的灵魂如何能转折父亲的生命？
究竟是地球人欺骗了我？是玫瑰花欺骗了我？还是父亲欺骗了我？我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一时间，这死寂的空气颤动了两下。场中闯入一个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人，与周围的地球人不同，他的眼睛瞪得通圆，先是悲痛地大哭转而又恣意地大笑，脸部的肌肉像星球的山海，倏忽间凸起又倏忽间陷落，狰狞、惶恐、焦躁——难道这才是地球人“复杂的表情”吗？我的几分惊喜还未及沉淀，他好像在断断续续地呐喊着什么：人类荒唐——道德准则——人工道德主体——失败，失败，失败！疯癫的话语，复杂的表情……一丝隐隐的危机涌上我的心头。“人类自取灭亡！”突然，他猛得惊跳了起来，对着里面的人反复大喊着。我看到，这群机械脸的神色起了变化，眉尖颦蹙又舒展了，嘴角下垂又平抑了，但眼眶红润浸出泪来，顺着脸颊流下而不去顾及。是自信？是无奈？看着这一切，我再也无法理解……这不是真的，我要找父亲，我要找父亲，我要找父亲……父亲一定知道的，他曾说永远不会骗我。
按下微型感应器，我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震动、旋转、黑暗统统没有感知。再次醒来时，父亲就坐在我身边，我本能地扑向父亲，紧紧抱着他，父亲的怀抱是这般温暖，我的眼泪止不住得下落。许久，我放开双手，细细端详着父亲，还是一如从前那般慈爱的眼神、微笑的面容，只是气色较离别时更显憔悴，金色的头发也愈加干枯。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之后，想到父亲所说的时空节点以及此前在“2520年后地球世界”的经历，疑惑、焦虑、不安，种种复杂的情感再一次涌上我的心头。“父亲，这里是——？”父亲抚摸着我的头发，笑笑道：“孩子，这里是2020年当代地球世界，你的困惑我大概知道，现在我们不妨出去走走，我会向你慢慢做出解释。”
走出飞行器舱门，仍是在陆面街道上，然而，与此前所见大有不同。冉冉红日从东方喷薄而出，虽笼罩着淡淡的灰霾，但投洒下一片敞亮的光辉。2020的地球世界也已是高楼拔地而起、密集成群，然抬头却还看得着顶、望得到天。天空中，张开双翼的物体划过优美的白弧，地面上，二轮、三轮、四轮物体来回穿梭、滚滚奔流，父亲说，这些都是地球人的交通工具，天上的是飞机，地上的是自行车、电瓶车和汽车。行人熙攘，鸣笛声响，我感到激昂的生命在大地上跳动，炽烈的脉流在空气中奔涌。来来往往的人群，会跳动眉毛、会转动眼珠、会控制嘴角、会协调躯体，微机体动作的不同组合建构出众多形色，他们是有灵魂的生命体！置身这般洋溢着脉动活力的环境，我的心渐渐放松欢愉起来。
父亲带我来到了地球人的学校，我看到三尺讲台之上，教师在黑板上落笔写下“忠恕”二字，面对着台下一张张青春洋溢的面庞，解释道：“夫子之道一以贯之，曰‘忠恕之道’，这是孔子的道德金律，它的肯定表达式为‘己之所欲，施之于人’，否定表达式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仅仅在中国，数千年来，人类许多宗教和伦理传统都维系着这一原则，它是贯穿于不同伦理传统的共同伦理原则……全球化时代，同一与差异并存的张力或可采用这一伦理准则予以反击……”我似懂非懂地听着，转脸发现父亲却已是热泪盈眶，他声泪俱下地叹道：“孩子，这就是地球人的同理心——推己及人，仁爱理性，互相尊重，人同此心——因为它，我意识到了‘我自中心’是多么自私、多么不负责任，我为昔日的高傲感到无比愧疚和自责——爱与责任是相伴相成的，好在，我重新找回了我的玫瑰花，没有什么比求得她的原谅更令我幸福了。”
后来，我们又参观了地球的建筑工地、公园、动植园林……在建筑工地，我看到数十米高的脚手架上，地球工人们的身影仿佛在半空中飞舞，五颜六色的安全帽密密匝匝地跃动。父亲说，他们从平地建高楼，这就是地球人的创造力。在公园、动植园林，我看到深绿色的枝叶间层层叠叠盛开着玫瑰，红的胜火，粉的似霞，白的若雪……一朵朵、一瓣瓣，拥着生命的热血，散着馥郁的芬芳。身边忽得窜过一只小白兔，跑向不远处低矮的丛林，一只小狐狸慢慢从树丛中探出了脑袋……跑着，跳着，玩闹着……
“原来地球的生活是这般丰富和精彩，难怪你日日思慕着它”，我欣喜地对父亲感叹道。“是啊，多么的美好，如果能不断上升持续下去，或许——只是——唉”，父亲说着，眼神垂陷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只是什么？”我追问着父亲。父亲抬头看看我，沉默了片刻道：“孩子，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路上，父亲说：“我一直难以忘记飞行员脸上的复杂表情。来到地球的这段时间，我一面感念地球生活的美好，一面观察地球的变化，反复思索他话语背后的含义。真的，地球越转越快了，不是轨道转速，而是科技转速。四年前，地球人发明的微软‘小冰’机器人已经能自己创作诗歌了;两年前,地球人研发的围棋机器人‘AlphaGo’在人机大战中打败了人类。地球人自豪于自己的创新成就，他们以更快捷、更高效、更实用为目标，着力推动智能化、信息化进程。甚至，他们想要改造自身的自然，创造出超越其自身生物性的‘超人’”，正说到此处，我们已经站在地球机器科研所的门前。
科研所内断断续续传出争论之声，我和父亲一路寻声进去，正在一间屋子里，黑皮肤的，白皮肤的，黄皮肤的，几个地球人来回踱着步——“究竟怎样的道德准则才能塑造出合乎人类社会期许的人工道德主体？”黑皮肤地球人发问道，“‘阿西莫夫机器人定律’——‘康德伦理学准则’——‘功利主义伦理学准则’”“‘公车难题’——‘共同法’——‘后果论’”，几个白皮肤的地球人争论不休又陷入沉默。“‘忠’‘恕’‘仁’，从儒家伦理中提炼机器人道德”黄皮肤的地球人打破沉默，开始了新的争论……
我静静地观察着、倾听着，难以全然理解，但“道德准则”“人工道德主体”这似曾相闻的话语却使我猛得联想起2520年的疯癫之人来，“人类自取灭亡”，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后脊发凉。“为机器人内置道德准则，地球人最终失败了吗？”我惊恐地转向了父亲。父亲看看我，又抬头望望天花板，深叹了口气道：“正如我们所见所闻的，在2020年，这个地球科技迅猛发展的时代，地球人已经产生一种机器焦虑感，他们担心有朝一日机器不再受他们掌控——地球人沦为边缘物种——或将彻底消亡。所以地球人想要在机器人内部植入道德准则，使其不至失控。一直以来，我都十分相信地球人的创造精神和伦理原则，但飞行员的话令我困惑许久，此番探访地球，初衷一方面想要聊表感恩、缓解思念，另一方面想要理清疑团。然而2520年的地球世界——”
听到此处，我吃惊地问向父亲“难道你只是设置好去B-612星球和地球时空隧道的程序，并不清楚会先去到地球的哪一时空吗？”父亲点点头继续说道：“和你在显示屏中见面的时候，我刚经历了激烈的震动和旋转，从2520年穿到2020年地球世界。我是多么恍惚啊，2520年的地球世界，我绝不愿相信那是我日日思念的地球。冷静下来之后，基于此前对地球的记忆以及时间的计算，我推测出地球此时应当处在人类文明的上升期，而2520年的人类文明显然已呈衰迹之象，因此我大致判断2520年是地球的某一未来节点，而2020年正是地球的现在时空。”“那你所说的‘在这一点地球等我’就是在2020年地球世界吗？你一直在这里等我，更遥远的未来时空，地球人的命运到底如何——”茫然、恐慌——我喃喃自道，声音越来越低。“和你一样，在2520年后人类世界我已经感到分外的不安，科技过度膨胀绝非一个好迹象，那时的地球人依赖科技、过度懒散，已经处在边缘化的倾潮里了，倘若照此趋势，可怕的预想或将成真——地球人彻底沦为边缘物种——机器人占据地球统治地位，开启新的文明纪元——这将是多么的可怕”，父亲说着，脸上流露出无比惊恐的神色——忽而，他的眼中惊闪出了期待，“不——不——不会的，创造出如此伟大人类文明的地球人，他们不会一直僭越麻木下去的，2520年不会是地球人走向自我灭亡的转折点，此成为他们自我挽救的契机点也未可知。”
2520年地球世界——癫狂的疯子闯了进来——大哭大笑、竭力呐喊——眉尖颦蹙又舒展了，嘴角下垂又平抑了，但眼眶红润浸出泪来。“跟着疯子走，沉睡的心会在呐喊声中被唤醒吧！”同父亲目光交接，我捕捉到父亲眼神流露的喜色，也看到了父亲瞳孔中溢满了的我的希望。
走出机器科研所，我和父亲不知不觉间进入一个花园，花园里开满了美丽馥郁的玫瑰花，花圃旁的长椅上一个金发小男孩翻开一本叫做《小王子》的书，他细细向狐狸讲述啊：在浩瀚的宇宙中，有一个名为B-612的星球，星球里住着小王子和他心爱的玫瑰花，一天，小王子和玫瑰花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负气离开B-612去探访其他星球，最后一站他来到了地球……在狐狸和飞行员的开导下，他懂得了“只有用心才能看的真切”，他想要回到B-612星球，求得玫瑰花的原谅……当小金蛇闪过他的脚踝，小狐狸呀，你觉得小王子最后回到B-612星球了吗？玫瑰花原谅他了吗？或者他没有返回B-612，而是去到了另外一个星球？……
我和父亲静静地看着，细细地听着，我笑，父亲也笑。
……
缓缓地，我转向父亲：“小王子，我们回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