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念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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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出差到南宁市，晚饭后闲着无聊，我便到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作为广西首府的南宁市，经过这几年大力建设，高楼林立，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霓虹灯闪烁，已经隐隐有大都市的气派了。
我穿过一条热闹的小巷，居然见到有位满脸淡然的中年男人在守着一个旧书摊，让我不由眼前一亮：随着电子产品的兴起，手机、电子书已经悄然取代了实体书，成为许多年轻人的心头好，所以当年曾经风靡一时的旧书摊已经走向绝迹的边缘了。谁知居然让我在一个大城市的小巷里碰上了。恰好我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书虫，简直算得上是天赐良缘了。
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我的目光在那一摊旧书里面来回睃视，然后我的心里就猛地一震，仿佛被某位久未谋面的老友当胸一拳似的，那份甜蜜的疼痛，直钻心底——我见到了一本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大部头小说：《失去权力的将军》。看到那熟悉的封面，我仿佛穿越时空，重又置身那个单纯而又青涩的年代。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把它买下来，然后捧着它返回宾馆。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我不时低头看看手中这本经历了岁月沧桑的老书，心里充满了时光飞速流逝却又无力阻止的百般感慨，思绪已经急不可耐地奔向了记忆深处。
我家在广西桂北一个偏远小县的农村，父母都是朴实勤快的农民，在上个世纪80年代，我的家境几乎可以完美诠释家徒四壁这四个字，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家里居然有一本《失去权力的将军》，这让我倍感惊诧。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年青的父亲，一枚文学爱好者，他把家里节省下来准备买两个箩筐的钱，到了集市后竟然去逛了趟新华书店，然后他就买下了这本书。为此母亲还与他呕气，两人甚至闹了一个多月的不愉快冷战呢。
这本书是我人生接触到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记得当时十多岁的我囫囵吞枣地看得津津有味，经常把母亲吩咐我要做的那些煮饭、挑水、扫地等家务活忘得一干二净，为此我没少挨母亲严厉的责骂呢。现在回想起来，阅读这本书给我带来的感觉，用“痛并快乐着”来形容可真的是恰如其分了。
其实挨父母责骂也没什么，当时我们这些农村娃，淘气顽皮，贪玩爱耍，哪个小孩没挨过父母的训斥打骂呢？！我的待遇还算是好的了，有些小伙伴摊上个脾气暴躁的父母，犯错误时被打得哭爹叫娘，呼天喊地，那才叫一个惨不忍睹呢。
相比挨骂，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次语文老师布置写作文，就是选自己喜欢或者熟悉的一种动物写一篇500字的作文。当时我既想得到老师的表扬，却又不知道该写什么动物，正为此而烦恼呢，看见书桌上这本自己已经翻阅过多遍的《失去权力的将军》，突然脑海里闪过一道亮光：这本书上不是有一段关于斗鸡的精彩描写吗？老师应当没有看到过这本书吧？我抱着侥幸心理铤而走险，平生第一次当起了文抄公，把这部小说中的一段文字毫不客气地剽为己有。
仿佛是作贼心虚吧，当我把作文本交上去的时候，我却不敢面对老师那慈祥而睿智的目光。从那一刻起，后悔的情绪便种子发芽般在我的心里扎下根来了。我满是懊恼：如果老师把我的作文评定为范文，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一遍，那我肯定就像一个小偷被警察当场人赃俱获，那该是多么的丢脸且遭人唾弃啊。
让我万般庆幸的是，我想像中的事情居然没有发生：语文课上，老师确实让人朗读优秀范文，可那个人并不是我。我抄袭的那篇作文得了75分，获评一个言简意赅的“良”字。发放作文本的时候，老师意味深长的目光针扎一般剌在我身上，把我吓得手足无措，脑子里一片空白。记得那节课我全程脸色发烫，如坐针毡，倘若有关心我的同学多瞅上两眼，一定会在心里暗自嘀咕：这个家伙脸色一会潮红一会苍白，莫不是发高烧了吧？！
当一个可耻的文化小偷，心里可真不好受啊！从那以后，我在心里暗自发誓，我一定要写好自己的文章，再也不干这种龌龊的勾当了——因为太特么地让人难受了。至今每次回想起这件事，语文老师用红墨水写就的那个“良”字便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在歪门斜道的岔路口警醒着我，刺痛着我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提醒我要以此为戒，踏踏实实走好自己的人生路，认认真真写好自己的豆腐块文章，唯此，才是正道。
说起来还蛮可笑的，这本书还曾经让我陷入过一场桃色风波呢。让我想想，嗯，应当是在我读初二的时候吧。一次周末，我们从镇中学赶回家的路上，村子里那个扎着一根羊角辫的女同学，当着其他同学的面害羞地把我拉到一边，说想问我借一本书，就是那本《失去权力的将军》。我当时满怀诧异：一个女孩子不去看琼瑶岑凯伦那些醉生梦死的言情小说，居然看这种男孩子才爱看的关于战争的小说，没毛病吧？惊诧过后，我也没有多作他想，只是很遗憾地如实相告：这本书由于阅读的人太多，经过无数人的手传来递去，破损严重，缺页少码十分厉害了，问她还要看吗？
看，她定定地看着我，语气十分坚决肯定。于是我就把这本破相严重的大部头小说借给了她。后来她还以此为由找我一起讨论起书里面的人物和故事情节，其实主要就是路哲林和路竹芸两个人曲折的爱情故事。当然，也仅止于此而已。因为当她发现我没有与她闲聊点其他东西的想法后，就慢慢地又疏远我了。但在其他的同学眼中，我好像就是在跟她搞对象了，这事一度还在村子里传开来，为此我又收获了父母的一顿责骂。我是又气又恼，却又百口莫辩。后来我考上高中，她初中毕业后去了广东打工，然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多年后，当我阅读钱钟书先生的《围城》，读到里面有关借书的妙论之后，回想当初我与羊角辫的交往，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原来当时她是醉翁之意不在书啊。所幸那时的我情感之弦懵懂迟钝，若是情商稍为发达那么一丁点，情愫暗生的少年禁不住青春烈火的撩拨，抛弃书海而投奔情海，却不知今天的我又将是怎生一副模样？如此说来，我还得感谢这本《失去权力的将军》，幸亏它这个月老当得既不称职也不成功哦。
据说她在广东打工几年之后，嫁到福建省一个小县城里，在那儿和她的丈夫开了一家小商店，后面小商店变成了大超市，也不知道几十年过去了，已经在那边安营扎寨生儿育女的她过得怎么样？是否和我一样初心不改，在闲暇之余捧上一本小说，随心所欲地读上那么几页，用以打发这如诗如歌如梭如箭的悠长时光？！
至今，我对于自己的藏书都十分爱护与珍惜，我基本不在书本上涂涂画画，偶尔写上一两行批注也是恭敬而认真，至于折书、撕书、弃书、毁书等这种对书大不敬的行为，我是深表痛绝的。对于自己这种爱书惜书的优良基因，我有很充分的理由相信是传承自我的父亲。或者是由于贫穷与饥饿，或者是由于文化娱乐的匮乏与无聊，或者是由于年轻的冲动以及好奇，或者以上各种因素都有那么一点吧，总之是我的父亲在年青的时候就学会了抽烟。那个时候的农村，基本上都见不到那种盒装的卷烟，抽烟的农民们都是到集市上买烟丝和烟纸，然后用一个小尼龙袋装起来，连同火柴盒一起揣在身上，需要的时候就掏出来很简便地卷上一支。这种烟一头大一头小，农村人俗称为“喇叭筒”。在男人们吞云吐雾地时候，如果你从旁边走过，一定会感受到那股呛鼻子的烟辣味，受不了的会被呛得猛烈地咳嗽几声才会缓过气来。
那年开春，由于手头拮据，父亲既要筹措我们几兄妹的学费，还要考虑到春耕购买种子化肥这一大笔开支，真可谓是捉襟见肘，顾此失彼，父亲为此发愁得坐卧不安。焦躁的他掏出烟袋来想抽支烟，却发现烟丝还剩下那么一小撮，烟纸却已经是空空如也了。他瞥见床头那本《失去权力的将军》，忍不住从中间撕下半页纸来，打开尼龙袋里的烟丝准备卷烟，期望用呛鼻的烟味驱散心中难解的烦闷。扭头看到正呆楞楞望着他的我，他怔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摸摸我的小脑袋，把那半页纸夹在书本上，走了出去。
过了几天，我再打开那本书，翻到被撕掉的那页书时，看到它已经被用饭粒很细致地粘好了。我知道这肯定是父亲的杰作，因为母亲曾经因为这本书还与父亲拌过嘴，她大概率是不会帮这个忙的，因为还有做不完的家务活在等着她呢。
那时候文化知识相当匮乏，物以稀为贵，慢慢地，逐渐不断有人知道我们家有这么一本书，都跑来借阅。于是这本书在我的小伙伴中传阅，在父亲熟悉的村民中传阅，渐渐地它变得面目全非：封面烂了又丢失了；书背被撕去一页两页三四页了；中间也开始被撕掉好几页了；沾上烟灰了，还被烫了几个烟洞；沾上锅灰了也沾上泥巴了。毕竟，当时像我和父亲一样爱书惜书的人还是不多的；毕竟，当时喜欢抽烟而又缺乏烟纸的村民还是大有人在的；毕竟，对于好多人而言，不是自己的东西是不会珍惜的，磕磕碰碰是难免的......
每次，当它像个疲惫的游子般伤痕累累地重新回到我的手里，就像看到被别人欺负的小弟弟小妹妹孤苦委屈地站在家门口一般，我都忍不住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愤怒与难过，但我对它受到的伤害却又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唯有把它捧在手里不住地轻抚着，希望能够减轻它因为被伤害所带来的疼痛与屈辱的感觉。
由于改革开放，城市开始推行市场经济，我们广大农村也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凭借着父亲的辛苦劳作，以及杂优水稻的推广，家里的粮食越来越多，我们不仅可以吃饱饭，就连家里的牲畜也跟着沾了光吃得膘满肉肥，那些吃不完的粮食和养大的鸡、鸭、猪等牲畜被拉到集市上换上一叠叠钞票，于是我和弟弟妹妹们才能够继续到学校里读书学习，小学读完了上初中，初中读罢接着上高中，然后是大学。
在我高二暑假从县城返回家里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那本《失去权力的将军》居然从家里彻底消失了，仿佛不翼而飞一般，家里人谁也说不上来它的具体去向。年幼的小妹甚至都不记得有这么一本书，她瞪着大眼睛很好奇地问我：大哥，这是一本什么书啊？它里面讲的是什么内容啊？好看吗？
好看吗？肯定好看的啊。这本《失去权力的将军》讲的是一位名叫路维翰的国民党中将高参，因为他性格豪爽，重义守信，热爱民族热爱国家，极其不满国民党政府对日不抵抗战政策以及发动内战，屡次遭其上司及国民党上层排挤和打击，最终被罢黜赋闲居家，失去了一切权力。共产党为了争取路维翰中将参加革命，派出地下工作者路哲林去做他的工作，并赢得路维翰女儿路竹芸忠贞的爱情。在那个文化极度匮乏的年代，这本《失去权力的将军》我至少看了五六遍，它简直就相当于我的人生启蒙老师。因为这本书它让我知道了没有完全的好人，也没有完全的坏人，好人可能会变坏，坏人也可以变好；它让我知道了旧社会老百姓过着怎样水深火热的苦难生活；它让我知道了我们党打下这一片江山是多么地不容易，多少革命前辈前仆后继英勇奋斗，做着无数艰苦卓绝的工作，多少人甚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才赢得了胜利，建立了新中国；还有那朦胧羞涩的爱情观念；还有那忠贞不屈的理想信念；等等，都是我通过阅读这本书，加上自己的琢磨与思考才慢慢形成的。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我家的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弟弟先是外出打工挣钱，之后辗转去到首都读书，毕业后又在那里勤奋打拼，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在居大不易的首都站稳了脚跟；更让我感动又惭愧的是，他还在柳州市购买了一套商品房供日渐年迈的父母居住。如今我的父母双亲，这两位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民，每月领着足够生活的养老保险金，在熙熙攘攘的城里享受着繁华便捷的现代生活。为此父亲曾经不止一次地感慨道：想不到，这样的人生真的让我意料不到哇！所以父亲心悦诚服地感谢我们的党，感谢我们的人民政府！并且每次都语重心长地提醒我要好好做事，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我大学毕业后在家乡小县城当了一名公务员，然后娶妻生子，生儿育女，过着普通而又踏实的小日子：我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家里也有了一间我梦寐以求的书房，书房里有我历年购买的诸多书籍。遍览群书，有的让我感动，有的让我开心，有的让我拜服，有的让我赞叹，然而最让我刻骨铭心，让我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仍然是那本已经不知所踪的《失去权力的将军》！
所以当我再次见到这本承载了我太多记忆和情感的《失去权力的将军》之时，怎不让我百感交集，心潮澎湃呢。当晚我在宾馆里虔诚地又重新把它阅读了一遍，不时回味当年那份快乐与幸福的感觉。
或许是岁月的长河奔腾不息，它已经把父亲太多苦难的记忆底片冲洗得愈发地模糊，甚至淡忘掉了。我曾经兴趣勃勃地跟年迈的父亲谈起这本书，然而父亲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那般激动与兴奋，他只是默然地接过书本，眼神淡定地凝望着它，然后轻轻用手抚摸着书的封面陷入了片刻沉思。随后他随意地翻看了一下，便把它放过一边，拿起他的智能手机继续津津有味地阅读那上面的热门电子书了。
我先是讶然，继而恍然，终于释然了：或许是年届古稀的父亲出生在新中国成立那一年，成长在艰苦的五、六十年代，成家立业在热火朝天的七十年代，家庭振兴在八、九十年代，享福在欣欣向荣的二十一世纪，漫长的人生经历让他把一切都看淡了也看开了吧；相信父亲已经不想再回忆曾经的苦难岁月了吧，所以他正忙于惬意享受当下这繁华盛世吧。父亲戴着老花眼镜捧着手机安静看书的模样，显得特别的真实特别的幸福，于是我也很珍惜眼前这份实实在在的幸福。
现在我珍而重之地把这本《失去权力的将军》放在我书柜显眼的位置，让它陪伴着我。看到它，就想起那些历历往事那些艰难困苦的岁月，我就清楚地知道，我没有理由不加倍珍惜眼前的美好生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