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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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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0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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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三生”之人

——评叶浅韵的《生生之土》

题目容易让人联想到佛教的三生石:前生,今生,来生。本文所指的三生,即叶浅韵老师的《生生之门》《生生之水》《生生之土》的三篇长散文,我把它简化为“三生”。前两篇分别发表在《十月》杂志和《百花洲》杂志。我曾为此写过评论。《生生之土》发表在《人民文学》2020年3月刊上。

看过叶浅韵老师前两篇散文后,我有时会思考:她还会写出什么“生”来?诸如“天生”“地生”等等。果然,相隔不久,她真的就写了《生生之土》!而且是发表在国家级核心期刊上。在惊叹的同时,我不得不佩服这个作家惊人的创作速度和高质量的创作成果。收到期刊后,对叶浅韵老师的大作认真读了几遍,她那带着泥土芳香的文字深深地吸引着我。

开篇就以奶奶的一句话为导引:“女儿是菜籽命,种在肥地她就肥,种在瘦地她就瘦。”这句话折射出农村女儿选择婚嫁对象的理想就是:要嫁土地多的人家。因为农民的黄金就埋在土地里。金光灿烂的小麦、金黄的苞谷、红里透白的洋芋、紫色的荞麦、淡绿的蚕豆、红腰豆,这些农作物是滇东北一带农民的主粮,尤其是宣威的四平村。这又何止是四平村呢,这些农作物几乎涵盖了地球村。有了这些农作物的丰收,一定会带给家庭富足。当女儿变成妻子的时候,那谷物场后面的酒席,会宾客如云;当红土地被爱火的嘴唇灼成票子,美丽的家园,就会通向多么远大的前程。脚下的山山水水就是千里画卷。

哺育,针织,厨房里面做的万事万物……是女人的手艺。而男人也会抱紧他遍体金光的麦子般的女人。

在文章第一节中,作家提到泥土和庄稼是有味道的,而且这个味道在不同季节有所区别。我们可以调动记忆的嗅觉去想象:泥土在雨后的芬芳;稻谷的稻花香;苞谷成熟的清香;洋芋出土时的土腥香;麦子收割后的浓郁香;蚕豆的回香。还有,“土地就像母亲身体上的乳香味儿,孩子们依着气味找寻母亲的怀抱。”土地、植物、动物、人类,在不同季节,都有不同的味道。

因为气候,云南这片红土地适合生长菌类。“在稻谷被蝗虫吃了的那一年,救过一村人的性命。”怎么吃呢?将菌子放在火上烤。烤熟后,放一点盐,盐少,就一点。然后用嘴先吹着气,再将菌子吃下去,那股暖人又饱人的热气噎得人喘不过气来。真的是一方山水养活一方人。

作家从小在伯父身上看到一个庄稼人最忠实的一面:“耕牛是他最亲密的老伙伴,土地是他最热爱的老母亲。”的确是这样,土地就是金矿,金钢钻石,而耕牛,是她伯父的喜爱。她伯父勤劳吃苦,但思想观念也最深旧。譬如读书不如种庄稼,这让他本应可以成为人民老师的儿子最终成了他的接班人。而且要求儿媳妇是那种肩宽腰圆的女人,这没有错。当他伯父的儿子从城里带回一个细手细腿的女人后,他伯父极力反对,这个反对是有原因的。按照农村的俗语:有的婆娘,你只要看一看她的打扮,马上就能够判断出她一定是一个邋遢的女人、走街串巷不着家的疯婆。因为生活在农村,并不要求劳动者游手好闲、穿红戴绿、吃喝玩乐,只要求劳动者做些实际的事情、做些好事。她伯父是深谙这些道理的。

从第二章节开始,作家叙述了母亲在劳作中悟出的智慧:“母亲的劳动力赶不上伯父,她便想办法走了精耕的路子。”这个发明创造相当伟大!也更符合时代发展的要求。靠精耕,将平常种的辣椒、茄子、西红柿拿到街上去卖,这远远高于种洋芋和苞谷的产值。同一个家庭生活是大有区别的,这里指她伯父与她母亲种庄稼的思路上有区别。作家母亲属于地道的农民种植手:能吃苦,巧吃苦。为此,她母亲还被村子里的人形容为“豺狼虎豹”型人物。这其实是对她母亲的一种褒奖。

小孩子做庄稼肯定没有大人成熟老练,毕竟体力不支。特别是挑水浇园地的时候,于是偷懒便成为常态。母亲看见便说:“你拔鸡毛哄鬼,哄什么也不能哄土地,你哄它,它就会哄死你。”这句话不仅仅是指对待土地,做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可以哄。这些质朴的话语,放在一篇散文里,就是非常接地气的话。著名作家穆涛在《写散文要说人话》里说:“说人话,不要说神话,除非你是老天爷。不要说鬼话,除非你是无常。”窃以为,作家妈妈的话就是人话。

在描写黄瓜花时,作家提到“谎花”一词。谎花,这词将我记忆的闸口一下打开。记得十岁那年夏天,我和母亲去为西红柿打杈,也就是要折掉新长出来的多余的叶茎,用木棍把秧支撑起来,不然,西红柿会被果实压断。但同时种的黄瓜也开花了。在一个个筋脉显露的叶子下面,在一条条长满胡须的绿茎下面,一朵朵小黄花闪光,黄瓜畦好似一个生日蛋糕,缀满了朵上进行着热闹而忙碌的工作。活生生的小花——夏天的第一个信使!母亲说:“这第一朵花,通常总是谎花。”我问为什么是谎花,而不是别的花?她说:“因为阳光,温度和它本身的气力仅仅只够让这朵花儿绽开。”后来,我看谎花很快便萎蔫了卷曲了,让位给那些更顽强的、更能结出果实来的花朵。一朵朵黄花被地上的蚂蚁撕碎了,吞食了。

成年后读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之“生存斗争”篇才明白:同种个体间和变种间生存斗争最为激烈,同属内各物种间的生存斗争也是很激烈。按达尔文物种起源学说,这朵“谎花”其实不谎,它是斗争激烈的牺牲品,也是优胜劣汰的结果。

作家通过文字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生活片断表述出来,让读者感同身受,并与读者曾经的生活经历高度吻合。这是文章的魅力之所在。

“忙得腿底板翻天的母亲,没有时间关注女儿的初潮,更不知道她的胸脯何时发育。”“鸡回家的只数,和人回家的个数,都要奶奶在操心。”最好的散文,当属能捕捉到人的心灵与情感的瞬间的细微变化,越细腻越好,越细腻越接近真实。一种文体越具有探索性与开创性的作家,才可能在文学史上具有永恒的价值。最近两届诺贝尔奖文学获得者托尔丘克和汉德克的作品无不是充满了探索和开创性。

通过母亲的精心劳作,读书的学费、杂费、伙食费都有了。这就是母亲的伟大。

作家在第三章节中描述她母亲劳作的细节:“母亲年轻时去山上干活,要背着两个箩去,一个箩与另一个箩换着歇气,空身上山坡去背另一个箩时,全当是在给脊背松口气。”俄罗斯乡村有一句谚语:“妇女是世界上最有能力的人,比医生们的能耐要大得多。”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说要与医生比医术,而是从一个侧面说明:妇女几千年来就创造生命,创造伟大,她们用善良和勤劳医好人们的病痛。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曾提出过“阿玛尼型人格”,意即男人有一半女人的成分,女人有一半男人的性格。所以,从另一个角度说,女人同样可以支撑起半边天。作者母亲身上那种吃苦耐劳精神便是证明。

紧接着,作家在文中提到:“土地是母亲的保险箱,只要她一打开它,白花花的银子就掉了一地。”这只是一种形容,要白花花的掉一地就好了。但这充分说明,她母亲爱土地,不能丢掉土地,土地有一种伟大的习惯和吸引力。也因母亲这白花花的银子,才让她及她的兄弟们能够上大学,从此改变了命运。

城市化浪潮的推进,乡村公路的改造,都会占用一部分农民的土地。这时,政府赔偿金将农民一夜暴富的幻想变成现实。所以才有烟杆三和赵大毛土地交换后的利益故事。我读到这儿的时候,为这两个名字笑出声来了。在农村,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会被别人取个绰号。这让我想起了我父亲,他爱吹牛,家里揭不开锅了,他说白米饭一大锅。一大锅水。别人知道底细后,就给他取个“大炮”。还有一个男人,每次踢到一块石头,或者被一根草划着了,他会骂骂咧咧、又唠唠叨叨老半天。别人就给他取一个“爆鸡婆”。举这两个例子,是想说明,作家在行文时,原原本本地将这些名字搬上去(有时难免会得罪他们),真是读出了一种亲切感。好散文的其中一条标准就是:它实。

原来烟杆三的土地换给赵大毛后,政府赔给赵大毛赔偿了八千块钱,对于农民来说,这钱算是多的。烟杆三听到这消息后,非要赵大毛将这钱还给他,他说这土地是他的。的确,他们交换土地时,没有立下字据。没有字据就没有法律保障,故事就是这么简单。但作家在陈述时,将农村的许多方言变成书面语后,读起来味道就不一样了。取一段赵大毛与烟杆三争吵的经典台词:“赵大毛说,你狠毬得很,还不把这土地搬到昆明呀,明明是换了的土地,现在你见钱就眼开了。”其中的“狠毬得很”就是当地非常流行的一句话。作者原汁原味地将这些男人才说得出口的话语收录进来,为文章增添了不少色彩。后来经过村组多次协调,将赵大毛分得的钱还给烟杆三,事情才得以解决。通过这么一个利益纠葛的故事,从中可以看出:为钱,乡村里一些人的内心已经不干净了。真是“名随土地贵”啊。

第五章节里有一段话很感人:“母亲一天天老去,白发飘荡在秋风里。父亲去世后,她像失伴的大雁,在秋风孤霜中独飞。”我相信作家在写这段话的时候是心痛的,我读的时候也心痛。文学是痛苦的结晶,没有痛在里面,就不可能形成美的文学。而痛中间又始终带着善。比如文中提到:“修公路占土地时,母亲大方地说,要占多少都行,修桥补路都是功德事。”这是一种善,一种很大的善。善在文学中同样有着非常特殊的地位,文学光有痛不行,还必须有善,有大善。这是作家了不起的地方。

这个章节中还有一处细节值得回顾:“吃柿花的猪,猪身上的后腿,炮制成天下有名的宣威火腿,这得有多好吃啊。”这多么像电影中的软性广告啊。但请注意,这是有根本区别的。宣威火腿的确天下闻名,不是自吹。文中提到的火腿,是在喂养猪的过程中自然流露出来的一种情感。不可否认,这种情感往往会起到广告的效应。就像一本名著里边提到的一些地名或者别的什么名,许多读者都会慕名前往;就像此时我想吃宣威火腿一样。

在四平村,土地被荒是要被人笑话的。作家母亲常常是在城里待不了两天就要往回赶。应当说,每一个农村母亲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土地。她们对土地的怀念有一种信念:要是忽然发生了什么灾难该怎么办?比如歉收,干旱,蝗虫,又或者发生了战争,新冠病毒蔓延?我们依靠谁?依靠什么?那不还得依靠土地嘛。因为土地从来不出卖我们,从来不欺骗我们。它是我们的母乳,它宽恕一切,它从来也不记不恶仇。所以当作家母亲提出回家的要求时,子女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蝗虫和新冠疫情,还得哆嗦几句。前不久部分国家遭受蝗虫灾害,粮食减产。现在新冠肺炎又在两百多个国家和地区蔓延。世界粮农组织(FAO)发出警告:如果主要生产国限制出口,那么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可能严重破坏全球食品供应链,并导致价格飙升,尤其是对那些供应结构脆弱的经济体。但中国并不受此影响。因为中国自产的大米和小麦可以自给。这给了我们信心。土地生产粮食,粮食关乎着我们的生命。

但是,世界上的一切都不是平白无故地生长,一切都值得尊重,甚至是尊敬。对庄稼的尊敬。作家的母亲就是这样尊敬土地的人。

第六章节是作家本人将楼顶改造成菜园地的经历。她说:“生命的源头都分别伸进了土壤的温床。母亲和土,她们或许应该是一样的物质。发生出一代代人的希望,生长出我们想要的一切。多么珍贵的土壤,多么壮丽的河山呀。”这是作者对土地发出的一种感怀。在城市,只要条件允许,一定会看到一些人家用塑料盒、陶罐种上三五棵菜,或一些植物花卉。种子一旦被埋进泥土湿润的子宫,便坚强起来,同时也不乏温柔与灵活。不管在乡村还是城市的某个角落。诚然,如作者所言:“城市的房价容不得我有奢侈的梦想。一个从土地上走出来的村姑,必然要臣服于清淡的日子。”这个清淡就只能在房顶建一小块土地了。

是的,城市人口快速地增长,这些增长的人群大部分来自农村,他们带着土地伦理而来。这个词语源自利奥波德《沙郡年记》。他说“土地的伦理规范反映出的是生态意识,而生态意识则意味着承认个人对土地的健康负有责任”,呼吁“让土地所有者负起对土地的伦理责任”,提出土地伦理的行为标准是“一件事情如果有助于维护生物群的完整、稳定和美感,就是正确的,否则就是错误的”。只有保持土地的健康,才能保持人类文化的健康。

只要你对土地带着信仰,耕种与收获就会带来喜悦。

在农业革命之前,谷物不过是人类饮食的一小部分罢了。那时人类进化缓慢,牙齿也较之现在大得多,且具有咬合大型动物肉体的能力。毕竟农业还属于起步,为了活命,必须以狩猎采集为主要食物。现在不一样了,农业相较过去发达多了。这样看来,土地更加珍贵了。

“我的脚总该是踏在这坚实的土地上。唯有这样,我仰望的星月和赞美山川河流土地时才显得有些底气。”这是结尾部分的一段话。初看感觉平淡,细读觉得用词精准,如史诗般。作家是在用心灵之语述说一个城市孤独者再融入土地、融入自然、为生活做减法、为思想做加法的精神状态。

“天就要亮了。我和母亲决定在冬天来临之前,种一些萝卜。一些喂猪,一些喂人。”这篇散文结束了,但好像故事还在继续。我合书思考……如此精妙的结尾,我要特别向这个结尾致敬。就如世界著名小说《古都》淡淡的一句结尾:“小姐,这可能就是我一生的幸福了。趁着没人瞧见,我该回去了。”读着这样的结尾,仿佛人的魂会销去一半。

真正的好散文是跨越不同文体的,它既有诗歌的韵味,也有小说的细碎。

作家有一个最大最的特色,她大部分文章都是以土地和大自然为书写主题:起伏的群山、奔腾的江河、辽阔的草原、茂密的森林、日升月落、云走雾飞、四季变化、千姿百态的植物、习性各异的动物……都是作家倾心描写的对象,以此来揭示和探讨人与自然、人与土地的关系。文字恣肆汪洋、流光溢彩、细致入微、饱含深情。

万物在土地上浅浅的微笑——在怀念和回望生命。而我在等待作家又一个“生生”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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