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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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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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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种过的庄稼

读胡安.鲁尔福《教母坡》的小说,其中有一句描写乡村破败景况的话:“我每年都在我那块土地上种玉米,收点玉米棒子,还种点儿菜豆。”合书闭目,印象自动浮现在脑海的抽屉里,过去的脉络与记忆相连起来——往事在大脑中复苏。

刚下放土地那些年,人们习惯于换工种庄稼。意即我今天帮你,明天你帮我,依次轮换。这样的好处是:人多,庄稼一次性下种,生长出来的苗较为整齐。在我们黔北老家的小村里,土地分为三种成色:一是稻田;二是山上的沙地;三是黄泥地。无论哪一种类型的土地,只要连续晒四五天太阳,土地便会干裂。

在这个靠天吃饭的小村里,从先祖到现在,已经两百多年了。历史是奔腾不息的长河,两百年便是长河中短短的一瞬。在这里,只要一出门,就是山路十八弯。远的地方有七八公里,近的,就是自家园地或自留地。种苞谷占去近三分之二的土地,因为在当年它算得上主食;其余土地种小麦、荞麦、高粱、红苕、土豆、绿豆,有一亩多田种水稻。乡下农活,严格说来,少有空闲期。农民每年自豪的征程,便是从从春天开始耕种。每逢这时,便有一种难以释怀的心事,这心事灌满日月和青山,在日子中越来越荡漾。

一九八三年春上,我正上初二,那天正好是星期天。这是我父亲通过翻黄历确认下来的下种日期。多一人干活,就多出一双手。我心想,父亲真会看日子,怎么不看一个正逢我上课的日期呢?去到山上的路是一条羊肠小道,有些地段还特别的危险。一大早,父亲与两位邻居叔叔去犁地。春天的清晨,他们用犁铧在萌动的旋律中把泥土翻起,连同昆虫也纷纷醒来。

男男女女的邻居一共有二十五人,队伍可谓庞大。先要种的那片土地在宅子对面的高山上。这些土地,全是后来人口逐渐增多时开垦出来的。经过多年的耕种,以及流水的冲刷,已经变得薄弱了。剩下的,就是过重的负载。生活在那样的年代,家家都养育着几个孩子,光一点土地显然不足以哺育众多生命。资源多的时候,生育的机会就更多,相反就少。无论怎么说,这是保命的土地,神圣的土地。它繁荣了一个时代,它值得永恒的纪念。

出发时,有五名壮年男子担粪,一部分人背着干牛粪,另一部分扛着农具。离开村庄约莫四百米便是一片墓地,石碑上还留下模糊的字迹:大清万历年十三日。凡有人烟的地方必然会出现这样的场所,它通常不在远处,免得活着的人还要花力气老远跑去祭拜。这是进入村庄的先躯者,经历过不平凡的开创后,他们便永远在此安息了。

平时站在住宅处,一眼便能望到山上的整个概况。而现在,走在这样的沙地上,视野更加开阔了。山坡上几乎都是庄稼地,但溪沟边上也有一些林地,树木开始泛起绿叶。桐树正在开花,洁白的花朵漫山遍野的随着春风扬起,又随春风落下。在春天,还有桃花、李子花、梨花等都在竞相开放。所有其他植物都不禁为之黯然失色。大概有两个星期左右的时间,大地自己也会因目迷五色而逐颜开。一股凉风吹来,像在狠狠地抽打着季节,并朝着生硬的土地举起拳头猛击,寒意十足。母亲说:“这是冻桐花(倒春寒)的季节。

昨夜下了半夜的春雨,土地湿润,脚上泥土越粘越厚。有布谷鸟躲在树林的深处正经地清唱,将平静的森林和平静的土壤唱醒。群山用目光追随着土地的脚步,我们就这样顺着小路慢慢走。一些刚苏醒的小草,还带着小露珠静静地等待着晨曦的来临。一脚踏过去,草尖、花瓣上的露水从不拒绝,鞋帮全湿透。大家边走边讲笑话提神。王姓大哥对着石姓嫂子说:

“你昨晚是不是体力消耗过度,今天没精神的样子?”

“怎么,你羡慕得流口水了?”嫂子故意将话题凑热。

大家听后一阵哈哈大笑,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说着说着,来真格的了。只见嫂子突然去捞王大哥的裆,王大哥害怕,跑得比兔子还快。又有人突然将这个话题扯到光棍彭大哥的身上:“这些年,你一个人睡硬床板,不好受哟!”“一觉醒来就是天亮,也不操心劳神。”彭大哥幽默地笑着回应。这些都是农村倍受喜爱的乐事。

走了近一个小时才走到这片沙地。稍事休息,母亲开始分工:王叔叔干这样,李阿姨做那样……大家都心领神会地开始干活了。

几个中壮年男子帮着担粪,依次循环着一趟趟往地里赶,这是绝对的体力活。一根扁担,两个直型粪桶,盛满粪时,有百十来斤重,完全通过换肩的方式完成,中途不会停下。这是人畜混合粪,肥力很大。粪的味道总是十里八里的一路缭绕,一路恶臭。桶里一层粪蛆漂着,在游泳。有时,想放个平坦的地方歇一会儿,但没个平处,木桶一放就洒,就会洒到脚上。山路远还高,这是壮年男人必须具备的劳动力。

种苞谷,就是在刚犁过的土地上将坑挖好,大概五公分深,七八公分宽。刚犁出的地有一股芳香的泥土味道;锨翻过的土地,暄软、潮湿;生锈的耙,必须重见自己的路标,将坷垃块,碎捏成粉末状。

我负责给种子浇稀粪和丢干牛粪。母亲在前边将苞谷种和其他豆类种子丢在坑里,我在后边用土沙罐将稀粪在桶里舀起浇在种子上。干牛粪经过长时间的发酵,有一股淡淡的腐草味。在种庄稼前,我们已经背到地里放着了。装干牛粪的工具是竹子编织的成半圆型撮箕。用一根绳子拴在两头,挎在肩上,贴在肚子前,叉开腿往粪堆前那么一跪,俯身撅屁股,撮箕贴地,两臂往里扒拉粪,挎着一撮粪开始劳作。稀粪浇第一遍后,再抓一把干牛粪丢在上面。从这头儿地畔走到那头儿,依次往前赶。两种粪搅和在一起,满山的臭,身上也臭。一件种庄稼的衣服,含有大量的粪便。

用稀粪是可以达到浸润种子的目的,待种子出土后,苗子会长得肥嫩;用干牛粪,是因为它有后劲,能在苗子后天的成长中,提供持续的肥力。

二十多人,分了几个小组同时进行,每一个小组所干的工作是相同的。母亲是总调度师,她依据进度,要调遣诸如什么时候下种南瓜、什么时候休息等事项。山野上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犁地的在“嗨嗨”地与牛对话;挖地的锄头常常与石头有尖锐的对抗声;一些鸟儿一边唧唧地歌唱,一边在泥土里寻找食物;还有人哼哼几句山歌。这些悦耳的乐章,在空旷的山野奏响。

太阳究竟什么时候升起,又是怎样爬上天空的,我竟然一点没有觉察到。发现它时,已经高悬在头顶。

“锄头真是好农具,它是伸长的上肢,将泥土的经络打通,一锄一锄,相当于挖着年轮和金黄。”母亲对我说。

在同一片地里也下种豆类和瓜类。豆类是白玉豆、豇豆、红腰豆、四季豆。同时下种南瓜和老品种黄瓜。不是挨着种,要给苞谷让出一条生长的通道,不能密集地挤占它的生长空间。母亲知道种庄稼的规律。她左肩搭个褡裢口袋,装些苞谷种。右肩挂个帆布口袋,装些瓜豆类。她右手探进褡裢,抓一把苞谷出来捏在手里,然后依次往坑里丢几粒,隔几行地,又丢几粒豆类或瓜类。那些五颜六色的种子便一跳一跳藏到了土疙瘩后面。不能丢多了,也不能少,这得把握火候。等绿茵出来,苗不成堆,地不留白,但见母亲的水平了。

我们的地是斜坡沙地,每走一步,鞋子里全是沙,干脆就不穿了,经年累月,因此,脚上起了老茧。这样来来回回,汗流浃背。偶一回头,却见山坡阴影中,牛背上有一道明亮的曲线,是它驮的太阳;扶犁的脊背潮流明亮,背着阳光;切土的每一锄下去,都似一弯水袖,甩出一弧线阳光。弧线散落中,尘埃像透明扇面,薄纱一般,轻轻降落,是映出的阳光。这耕地上一扇一扇的水袖薄纱,光影交替,耕作不止,明灭不息。

“嗨,你个瘟神,走得这么慢。”犁地的王叔叔对着耕牛的屁股高喊一声,又扬起鞭子打过去。“润桃,是说你做活慢!”海子二哥搭腔说。润桃笑笑回了一句:“说你!”我们大家开心地笑着,同时又用力往前赶。

天穹像晶莹的冰盘从四周开始消融,它的底部还在怯生生地透出光亮,这正是行将消逝的春日余晖的返照。天快暗下来时,庄稼也种完了。母亲喊一声:“收工了。”大家收拾农具,耕地的叔叔牵着牛走在前面,我们一路向家的方向走去。不离不弃的黄狗也跟着,它在地里瞎忙活了一天,此时它摇尾晃脑地着看我,像是在自夸:“我今天也十分卖力了。”

当每一天山头的夕阳旧掉,黑夜会给种子带来幸运和秘密,它带着隐身术在晨曦与月光下赶路,仰着头,猛然间就会从暗处抽身,它知道生命的春光会常驻人间。大地支起耳朵,聆听草茎发芽。

半月后,大地已经露出一点一点的嫩绿,是苞谷苗、豆苗、南瓜苗从地里抽芽了。母亲每天去地里走一趟,每次回来后说:“今年庄稼苗出得整齐,土地神开恩,看来又是一季好收获。”脸上洋溢着庄稼人的幸福。苗子一天天长大,漫山遍野的玉米在大地的宽广中拔节生长。绿油油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在细雨中吮吸。每一株都亭亭玉立,茎并着茎,根须在地下交错,叶与叶互相摩挲着絮絮私语,它们还做一道道的绿浪,把风和自己的芬芳推到更远的地方。

日子不是想象的平坦延伸,一连多天的太阳后,庄稼苗开始承受着干旱,叶片一天天蔫下去,全家人的脸上挂着焦急的表情。庄稼毕竟哺育着我们的生命。母亲发动我们姐弟,每天抽空担水去给苗子浇水,这的确能管几天时间。慢慢的,人畜的饮水都成了困难,也就不去浇了。家里有石制水缸,每天晚上,我和姐姐就去到水井里一瓢一瓢地舀到木桶里,待装到大半木桶了,才抬着木桶回家,依次这样将水缸装满。后来干旱越来越严重了,要去到很远的深山出水的地方寻找水源,然后将水背回来。

人们开始议论:是不是得罪了龙王?于是,村里组织人员抬着轿请龙王爷,其实就是一个硕大的红漆木龙头,雕刻着威风凛凛的眼目和头角。连续供奉数日,龙王爷开始灵验,滚雷如同它的低沉的喉音从天际传来,它呼风唤雨,灌溉大地上的割痕。雨水下来总是一件大好事,人们看到了生存的希望。这其实是一种恰时性原理:意即在那一分钟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但对于村民来说,是真诚的祈愿感动了龙王,灵验了天佑。这是几千年农耕文化的一部分,没有好不好。

庄稼苗在雨水中又缓过气儿来了。该是薅草的时候,这是技术活和体力活的叠加。简单说,就是如何运用锄头将苗子空隙地上的土刨松、草薅掉。父母和姐姐是天蒙蒙亮上山劳作,我是放学后帮助他们。上到山坡,跨过雾中山溪,顺曲折陡峭的山路往上走,一路爬山,一路回望,却不似平日一览无余,而是上下左右茫茫一片,没了我们村庄,看不见了。鸡下蛋狗打架猪嚎叫,听不见的,太远了。等眼前忽然有了蓝天,再回头看,雾锁的山沟,竟是一条绿色的沟,往上延伸。白云有滚滚形状,顺山沟蜿蜒,像是迤逦西来,缓缓东去。每一道山沟都布满了白云,在云深之处,走上云端了,回望云河,我们的高山茶村又在哪儿呢?真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现在这个季节,那淡绿、粉红的云,又该飘在村中去了。稍远一点的垮山、风子岩、大沙,都成了五马河的支流,并汇入赤水河,再往东去。

松土薅草时用力要匀,仔细盯着株根,锄头往前一探,压住拉回来,便锄下一溜野草;往前走两步,再拉;跳出行垄的苞谷苗,尽管除断,并不可惜,留强去弱;只是垄里的野草,得用锄尖儿轻轻挑断,或弯腰薅一下。

到锄二茬时,庄稼成行的,都能拉锄,快。地好锄的时候,我干脆懒人手段,攥着锄把的头儿,弯腰把锄探出最远,慢些拉回来。不管怎么说,年龄尚小,稍劳动一会儿,身体开始吃不消。我常常抬头看看天空,望望群山,又一声长叹。母亲便说:“你不好好学习,今后就只好接我的班——‘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活儿干到傍晚,还得在庄稼地周围给牛割草料。此时,蓝天正在西斜,渐渐变红,越来越亮。西边天上云缕缕,拽出飘纱丝丝,薄薄微云,涂红透金。梁峁上方,不高处,有个红日,巨大无比。那道山梁五里地长,这太阳够半里宽。这么大。它还没降落在成血红夕阳,而是鲜红一轮,停在半空,亮从红里透出,红得有些透明。它表面,它周围,一团一团火焰在燃烧。

回村时,眼前只柴垛剪影,全村家家户户都从山野里回归。每个人背上差不多都背着一个背篓,里边装的是牲口的草料。

年龄稍大一些,我犁过田,插过秧。总之,农村所有的庄稼我都会种。时间像漂浮在河水上,流向了不可知的曾经。记忆中,田野有年月收起的翅膀,每前进一步,都能嗅到玉米棒子欢快的呼吸……

都是经年累月的山村往事了。如今,那些高山峻岭还在那儿,退耕还林后,山地种满了桐子树和核桃。平地改种高粱。是仁怀市政府和茅台集团合作种植项目。每市斤5.50元,农民的收入翻了几十倍,家家户户都盖起了小洋楼。牛踩场也没有了,耕地的牛只有几户人家在养。现在大部分都是机耕。还有人,一起吆牛上山的人,一起光屁股翻苞谷地的人,一起唱山歌的人,我们都在时间中慢慢老去。村中年龄大的邻居们,一个一个,也没了。我离开了村子,亲友们离开人世,但我没有离开跟大家在村里的往事,没离开。我是在那儿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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