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我对其已略有所知的世界上。日复一日我能识别越来越多的画面、手势、动作的含意和后果,以及微弱的空气和颜色的气味。可以说,我的时间蔓延在肠胃的每一个角落。假如我不是人,我便会是大便。虽然我的生命不持久,也短暂,但作为人,不照样是不持久的、短暂的吗?
说起我,人人都要捂住嘴巴和鼻子,然后背过身去。总觉得我就是万恶的根源。
我常想,世界上的恶是从哪里来的?是臭烘烘的气味?是形状不雅的外表?是花里胡哨的颜色?要我说,世间这样难看和气味难闻的人多的是。但他们从没有被同类看不起。同样,我也从没小看过自己。就像芦苇不会因为牧羊人不喜欢它,而放弃自己的生长。
我的形成不就是你们吃的结果嘛。哼!
请允许我从我寄生主人肠胃的那天说起。
我是通过他的嘴巴进入他的内部的。那时他还小,年代也久远。吃的主粮是:苞谷饭、荞麦饭、洋芋、偶尔也吃点米面。蔬菜是:青菜、白菜、萝卜、青椒、茄子之类,还加点腌菜。带荤的日子不多见。这些食物在体内流通也不过短短的十几个小时,或者稍长一点。换句话说,昨晚八点吃的东西,待到今日清晨八点,已经完成在体内的使命——或走向荒野——或下到茅坑。那时他大便很顺畅。
记得有一次,他去山上割草中途,我已经运行到他的直肠了。他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儿,站在一棵倒下的树木上。他脱下裤子,屁股高高地抬起,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唉哟哟!”他嘴里不停地哼哼。我垂直落下,就像飞机在一座城市上空扔下的炸弹。我越来越长的感觉太痛快了(其实他更痛快),瞬间就挂在空中摇晃起来,最后脱离,重重地落在地上。完事后,他用艾叶擦了擦屁股,站起来反复看了看我,嘴里冒出:
“这玩意儿怎么像绿松石?!”
不一会儿,一只大黄狗闻到气味后,跑过来“啪啪啪”一通,我又转世到另一种动物的体内去了。人们爱说“狗吃屎改不了回头路”,真是一点不假。
说到我的主人,面对面的机会不多,顶多就是进入口腔之前可以仰面看看他。他脸是标准的国字型;大大的眼睛里随时透出一种人性的光芒;自带双眼皮;他笑起来牙齿洁白,唯独的缺陷是偏长,偶尔有人会说长得像马牙。他吃饭时挺稳重,不挑三拣四,也很少发声,专注地吃东西。对他外表的描述大概就这些。我得从我感知到的内部结构上进行描述:
他内部的构造犹如房子,有楼梯间(食道),紧接着是狭窄的贲门(胃前门),宽敞的前厅(胃部),照明总是太弱的通廊(幽门)。我在这里停留大概三到四小时。主人的胃粘膜皱襞、胃壁不停的蠕动,使得我从原来的不太细腻变得更为细腻,然后我从这里通向各个通道。
首先是一条小小的通道(小肠),里边有套间,潮乎乎的储藏室,镶了瓷砖的黏糊糊的带有铸铁浴缸的洗舆间,带有像血管一样密集的扶手的楼梯,错综复杂的过道,半层之间曲折的楼梯平台,客房,穿堂——温暖的气流突然进入的房间,小密室小杂物间,储存粮食的小房间。我在这里自由自在地活动的时间较长,毕竟我是独自一人待四五个小时。我知道,我是在主人的内部,我根据微小的细节辨识出了这一点。过道里的一面墙壁是肉色的,而且在转微搏动,有时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均匀的轰隆声,从深部传到我的耳中,有时一只脚会在布满细小筋脉的硬东西上打滑。一旦留心去观察,就可透过厨房餐具柜发现某种不定形,轻软而富有弹性的活的结构。
之后,我随一些残渣剩水通向另一条较大的通道(大肠)。这通道内看起来像是无人居住,也没留下什么痕迹。卧室里的床铺铺得整整齐齐——盖着淡绿色的床罩,摆放着枕头套绷得紧紧的枕头,拉上了的窗帘,绒毛完完整整的地毯,放在梳妆台上的梳子。我既不能坐到床上,也不能把梳子拿在手中。我是一个无肉身的幽灵。我只能看,我能看到每一个拐角了。是的,那个拐角很快就到了(直肠)。此时,主人已经感觉到我在刺激着他的神经了——不,刺激着他的缸门了。
啊,我顽强而盲目地,一次又一次地再生。生与死就在有序和无序中。我为主人提供了十几个小时的营养机制后,终于又茫然地出世了!
后来,主人的年龄越大,世界在他看来便越繁荣。年轻的时候,忙于焕发自己的青春,忙于自身的发展,锐不可挡地向前,不断地扩大生活的边界:从小小的儿童床到房间的四壁,到整幢房子、公园、城市。然后进入成年,进入梦想时期,幻想某种更伟大、更崇高、更美妙的东西。
他通过努力,的确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职位变化了,物质丰富了。他胃口随之也变得贪婪了。记得有一次应酬,他先是被几瓶才华横溢的好酒拐走,再胡乱地吃些山珍海味(有时甚至不吃)。待酒精在体内挥发得差不多后,他又去夜市摊上吃烧烤。这几种物质混合在一起,首先是让我非常反感,其次是液体与我产生了不可调和的抵触。一抵触,我便与其它杂七杂八的东西刺激着他肠胃。立刻,我感觉到他内部的肉体开始反复地出现阵痛,一阵紧似一阵,我有某种压迫感。他有时在片刻之间简直无法忍受,大汗淋漓。主人明白,他必须做点什么,要把疼痛从自己身上排挤出来,抛到马桶里,或者荒野里。他咬紧牙关:“疼痛从哪里进去,就得从哪里搞出来。”他大骂一声,“他奶奶的。”然后快速地跑到马桶上蹲着,唉唉地哼着。我随一部分水和液体流失了,滑去了,翻走了。但还有一部分残留在他体内。
“好嗅。”他站起来扣腰带的时候看着我骂了一句。
“‘嗅狗屎’通常不都是这样演化而来的吗?”我蓦然心想。
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这个幽灵只是主人思维的产物而已——他想吃什么,我就变成什么。
“好了伤疤忘了痛。”这句话在主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疼痛稍有缓解后,他的日子照样阳光灿烂,依然海吃海喝。他还常常一边吃一边想象着某种哲理,紧接着就表达了出来:“我吃故我在。”此时,客人们都抬头看着他,又举着拇指夸赞他:认为他具备了哲学家的气质——虽然也不缺少精神病范儿。
那段时间,主人像被黑暗抬着,欲念和肚子一直在膨胀。而我也在他的口腔里、肚子里遇上了阴影。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我与酒精、辣椒、饮料、化学制剂、野味等不谋而合,轮番在主人体内闹起了革命——是要革他的命。
现在,我已经不是那个由彼此相挨着存在的物体、东西和现象组成的世界。我本身不是什么东西,我只是人的意志从谷物和其他物质中创造出来的东西,就这东西,也能把某种物体化为乌有。
我也不知道主人会不会化为乌有?但好像我这一搅和,从主人体内出来的时候全是带血色的黑便体。那时我想,“如果你想知道你的来世,那就看看你目前的行为。”
“菩萨啊,为什么你不结束这一切?我犯了什么罪,还是我祖先犯了什么罪?为什么我必须受这般疼痛的折磨?”主人痛得哭天喊地。他几乎拉了一夜,肚子已经没有剩下任何一点残留了。
他的影子在捶着无望的鼓皮,他用眼睛小心地称量最后的无光。
“你是不是又去喝酒了?”他老婆生气地问,“或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就陪朋友喝了几小杯,又吃了点野味。”他把杯子说得很小,仿佛里边根本就盛不住酒似的。他面色铁青地低首回答。
“值得这样吗?”
“当然不值得,到此为止了。”主人有气无力地说。
“如果生命也到此为止,那一切痛苦都结束了。”他老婆悠悠地接着说,“可是,在一个人的生命中,他身上承载着父母、孩子、爱人、家庭尚未续完的梦。过去的生活方式,看一看现在的情况;当前这一刻的生活方式,自己要负责。如果再胡乱冲撞,可能会牺牲我们的整个未来。”
主人痛苦地点头认领。
翌日清晨,他老婆扶着主人去到医院。先是做胃镜检查,一根管子插进主人的食管,直抵胃部。他想叫,但发不出声来;他想吐,但吐不出来。他眼泪直流。他口水顺着嘴角流在整个脖子上。半个小时后,结果出来了:浅表性胃炎。
主人又去做肠镜检查。叫到他的号时,他进去后呆呆地站立着,不知道要怎么做。因为做肠镜的是个女医生。“脱掉裤子,”医生似笑非笑地说,“都成年人了,还不好意思吗?”主人按医生的吩咐,脱掉裤子躺在一张床上。医生将一根管子插在他的缸门上,却怎么也插不进去。“放松,夹那么紧干嘛。”医生几乎是带着怒吼的语气。主人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叫放松,他试着不收紧缸门,这一收一放,他缸门上的那个小东西也跟着起伏。医生用力将肠镜管子旋转着进入了直肠,然后再通向大肠。
“恭喜你,一切正常!”医生说。
“谢谢!我以为得了什么绝症?”主人微笑着谢过医生。
从此,主人将每一天的日子,珍贵得就像从海里捞起的经书。他学细雨走路,拜会低语的绿叶;也不随便乱吃东西了,身体慢慢恢复了健康。有时他还故意把我留在体内好些天,不仅仅是为了要使我变多变大,也是因为他想找到少年拉便的感觉。当我每次刺激着他的直肠时,那种迫切感使他没法直直地坐着,而是必须俯身向前——紧接着,一种美妙无比的愉悦感觉传遍他全身。若他一鼓作气,中途不泄气的话,我就顺利出世了。主人全身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整个人平和安静下来了,他连屁股都不想擦,只想坐在马桶上。
但有时他像玩游戏似的,试图使我回到原位。“啊,上帝,像这种粗大的屎要出来的时候,会有多疼啊?!”他常常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实际上,这是痛苦不堪,难以忍受的,疼痛会充满他全身,一种像是爆炸一样的疼痛。我偶尔会听到他:“哦哦哦唉哟哟!它就会出去了。啊,天哪,真是太痛快了!”这是一个危险的尝试,因为要是他多次这么做,我最后就会疲于此行,之后就很难出来了——形成便秘。庆幸的是,主人知道健康的重要性,他不再玩这种致命的游戏了。
而今,主人为了把时间赶往更快的奔跑,日日坚持锻炼。虽然不再需要大鱼大肉相伴,但粗茶淡饭的一日三餐让肠胃更通畅。连掉一粒米饭他都要捡拾起来吃下去。他知道浪费餐饮可耻,厉行节约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他只要一出门走到某家餐馆附近,他的口腔便会承载起诺言——贪婪会使身体躺下去变成地平线。
五十岁左右出现转折。青春在自己的紧张努力和狂潮行为中自我折磨后,他差点越过了永恒的边界。幸好,他及时回头。
我也乐于与他相伴到老,直到那堵无法抗拒的黑暗的墙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