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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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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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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弟弟

1

我是俩兄弟中的老大,长弟弟五岁。我们作为父母的儿子,能回想起的,就是我们的母亲是一个善良本分的女人。

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父母要做农活,他们根本带不了弟弟。于是他们交待让我边上学边带他。我们平常走在一条小溪沿岸的道上。有些日子,也在一条简易公路上搭乘马车。后来就习以为常了,赶马车的叔叔只要看见我们走来或者站着时,就自己停下车来,等我们从后面踩着车轮翻过护栏爬上车,挤到木厢中间,弟弟紧挨着我坐着。我小心地将帆布书包抱在怀里等待着。赶马车的师傅一扬鞭,随后“驾,驾”两声,马便迈开步子拉着车子往前运动了。车轮吱吱咕咕地碾过石头路面,让人耳朵感到嘈杂。

马高大,全身呈棕黄色。后腿骨架端稍高于马背表面,显现出几分消瘦,但力量十足。赶马车的师傅紧挨着车厢的辕轴上坐着。戴一顶草帽,主要是遮阳挡雨。上衣是补了几个补丁的黄色军装,藏青色的裤子挽得老高。粗大的手里握着一个烟斗,一个劲儿地把那长长的火苗吸进去。轮下面高低不平,车子摇摇晃晃,烟雾向后移动,飘落在车子和我们身上。感觉烟熄灭了他也含着,像是习惯了,或是不方便装入口袋。一双解放鞋洗得发白。他不时扬起鞭子,但没舍得打下去,只骂骂咧咧地用杆子敲打着车辕。停下敲打后,师傅半转着脸问我们:

“你们是俩兄弟吗?”

“是。”

“你们去哪里上学?”

“去梭椤坪小学上学。”

“你弟弟也去上学?”

“不上。”

“那你带着他干嘛?”

“家里没人带。”

“你们家住哪里?”

“高山茶。”

“你多大了?”

“十岁了。”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我看了一眼弟弟,弟弟也看着我,我没有回答师傅。因为在我们的家教里,爸爸或妈妈叫什么名字,不能随便让外人知道。师傅也没有再问了。

故事叙述到这儿,我必须承认,师傅是哪里人,我并不认识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每隔一天清晨便赶着空马车去到一个煤矿拉煤,差不多下午三点,才拉上满满的一马车煤从学校门前经过。

马车正在下坡,师傅拉紧了刹车手柄。被刹住的车轮一蹿一跳地向前打滑,嘎吱作响的车轮甩了我和弟弟一脸泥水。后来,车轮被紧紧刹住了,车子还来回晃动着向下滑。他下车把脸上的泥水抹掉,用力再拉住刹车,开始很吃力。我下车帮助他,他说不用。随后他用手腕操作,让车咯吱咯吱地转向另一边,松开的车轮几乎碰到了马屁股。他朝前跑到车的中部,暴躁地猛一拽左边的缰绳,车子便又朝前慢慢运行了。

“我们到学校了。”

“驾,慢慢下。”

“谢谢师傅!”

“不客气。”

我们兄弟俩飞奔到了学校。那天是星期五,到课堂上准备上课时,我没有找到语文书。在书包里?忘了在家里?不管在哪里,我就是找不到。

“王辉——站起来!”

我站了起来。老师带着怒气从讲台上迈着步子走来,就像在田野上看见一头公牛向自己逼近。他来到我身边,一股燥热传遍全身,我害怕极了。他会不会给我几耳光?停顿了一会,“你从不忘记带你弟弟上学,”老师像是讽刺却又严肃地说,“可是你为什么总爱忘记带书本?班里就你学习最好,你这样下去,恐怕也会变得最差。”

语言是沉默的另一只翅膀,我的思绪在飞翔。

老师说完后回到讲台,在三角架支起的一块黑板上抄写题目,随后安排同学们用课本抄作业。那节课我上得很烦闷,有一种不好的预兆。我只好等课间休息时借同学的书本来抄。抄完作业,我看见弟弟坐在教室一角,头偏向一边瑟瑟地打瞌睡。那时已经接近冬天,寒气逼人,山坡上的树木一片萧瑟。我走过去将弟弟拉醒,他似醒非醒地看着我,然后用右手遮住眼睛迷糊地说:

“我想回家。”

“再上两节课就回家了。”

最后一节是数学课,我认真听老师讲完练习题后,开始做作业。当我做完作业转头过去看弟弟时,他已经不在教室了。我心里一阵阵慌乱,我举手向老师报告:“我弟弟不见了。”老师愣了一下,全班同学齐刷刷地看着我,像阅兵的阵势。老师看了看表,然后说:“马上下课。”时间一分一秒的崩塌,内心翻腾着:弟弟会不会自己走回家?或者他在外面等着我?我满脑子全是弟弟一个人蹒跚着向八里外的家里走去。

下课铃一响,我百米冲刺般向教室外跑去。操场右角除了敲钟的一名老师,空无一人。我左看右看,不见弟弟。我问敲钟的老师,他说没有见到我所描述的一个小孩。此时,整个学校的操场上已经站满了不同年级的同学陆续返家。我再返回教室向老师说:

“我找不到我弟弟。”

“或许是他自己走回家了,”老师说,“你边走边找找看。我安排其他同学也帮助找找。”

同学们四面八方的开始寻找我弟弟,但都没有找到。我宁愿相信老师说的“或许是他自己走回家了”。我沿着来时的道路快速地追赶弟弟。边走边问路人:“遇到我弟弟没有?穿一身天蓝色衣服,一双布鞋,个子一米不到。”路人都摇头说没有见到。我既带着某种幻想:弟弟应该回家了。同时也带着某种绝望:弟弟可能走失了。两种思维在脑海里不停地交叉上演,画面一个接一个地闪现。如果弟弟真的走失了,我怎么向父母交待?父母又如何承受得了这个沉重的打击?

天空忽然聚集起一片片乌云,先是一阵小雨飘来,不一会儿小雨收住,下起了大雪。我一只手伸向雪中,眼前一片迷茫。弟弟呢?他在我的大脑里好像已分裂成音标和字母,我已经无法去把握了:我既不能预见他那惊恐的表情,也无法预见他急促询问的声音,更无法预见他可能倒地的动作。各种景象相互交错,弄得眼花缭乱。我不知道什么叫平面,只知道天空的白色与田野的褐色和黄色交叉在一起,田野的白色与天空的褐色之间穿插着,油毡顶棚上的积雪由某个身体的温热才刚融化。当时,是雪赶走了雨,又或者雨刚好变成了雪?我分不清楚。云层阴沉沉的走了形,天空一片单调。我看见这一切了吗?我没有看见吗?是谁在呼喊?刺骨而盲目的冷风吹过,它会不会在一棵树的斜面上栖息?而弟弟栖息在哪里?我杂七杂八地想了许多。刺眼的白色和空荡田野,还有那割断和切碎大脑的空虚的幻想,在蔓延。我希望弟弟正在家门口等着我。离家越来越近了,心也收得越来越紧了。

“弟弟回家没有?”我边擦去头上和领子上的雪花,边胆怯地问父亲。

“没到家啊。”父亲一脸茫然地说,“怎么,他走丢了?”

“嗯。”我应答的同时又补充说,“是不是到隔壁王老五家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焦急地一再追问。

“他平时不一个人回家的,”母亲说,“今天怎么自己走了?”

“我也不知道他今天怎么突然就走了?”我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父亲气得咬牙切齿,“你个小狗日的,没用的东西。”他开始咒骂我,他走过来在我头上啪啪啪几下,打得我晕头转向。母亲开始抽泣。我忍住疼痛,不敢哭出声来,随后跟父亲一起到王老五家去看弟弟在不在,不在。又到其他邻居家去问,也没有见着弟弟。此时,父亲开始慌了,他说马上再回去找找。于是我和他又沿学校的路找回去。雪已经停了,但走在带雪的路面上,脚下总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每迈出一步,仿佛要跌坠进一个无底的深渊。在那样贫穷的年代,没有人知道下一刻钟或明天将怎样。因为这地方偏远,交通也不便。我们几乎是挨家挨户地问寻,结果都一样。

我紧跟着父亲继续赶路,走到一座山顶时,黑夜紧接着白天降临了,连间歇也没有,在冬天通常都是这样;不过,借着积雪的反光,我们很容易看清道路,道路依然是上坡路,虽然已经不那样陡了。走到一条分岔路时,父亲突然停了下来。他说:

“你沿着这条路直接走回家。”

“你要去哪儿?”

“赶往乡上派出所报警。”

就这样,我和父亲暂时分别在那个岔路口上。

在农村走夜路是常有的事。我边走边想到父亲,他和母亲四十五岁生下我,近五十岁才生下弟弟。如今已是不惑的年龄。看着他越来越暗下去的背影,我陡然间生起莫大的悲伤,继而开始哭泣,泪水模糊了双眼,使眼前的道路显得更加迷茫和狭窄。我自责起来:为什么不把弟弟看好?路两边的柏松如同人影一样,随着我的行走而转动,而且越看越像。脚下是沙土路,走起来总觉得脑后有沙沙的脚步跟随,不时回头看,却什么也没有。这时,一些小型动物莫名的凄凉声从墓地边上传来,仿佛怨妇伸出的黑色的手,撞击着夜的气流与起了鸡皮疙瘩的皮肤。那黑色的声音散布着黑色的恐怖。它要融化掉我似的,并将我像小火星儿一样卷向深不可测的远方,带向我的理智还难以了解的宇宙中去。我只能够随着风雨飘摇,回旋在生与死之间的某处。——忽然,一只野兔跑到我前方站着,像是多年未曾见面的老朋友看着我,又好像在说:“朋友,你要挺住啊!”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挺住,但又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支撑着我,并坚定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我家是一座木质房子,宅院坐落在一块平地上。接近木屋时,煤油灯暗淡的光线从纸糊窗户里透出来——像是透露出一个希望。我再次幻想着弟弟已经回家了,正和母亲交谈着。我推门进屋,母亲一个人坐在板凳上哭泣,弟弟并没有回家,也不知她哭了多久,两眼红红的。看见我进屋,她赶紧用衣袖角擦掉眼泪,问:

“找到没有?”

“没有。”

“你爸爸呢?”

“他去乡上派出所了。”

“不早了,你去睡觉吧。”

“嗯,妈,你也去睡嘛。”

我几乎是带着企求要妈妈睡觉,她摇头。不难想象,妈妈根本睡不着觉。这毕竟是她的小儿子,五十岁才生下的骨肉。

实在是太累了,我随便洗了一把脸便躺在平时和弟弟睡觉的床上。我嗅了嗅,他的气味还在;我听见时间在一滴一滴地落下;杂乱无章的细节随之浮上意识的表层:这段时间里,人的意识是没有抵抗能力的,是空白的。我在胡思乱想,同时还不知不觉地在数数。所以就躺着,屏住呼吸,极力把及时胡思乱想的东西驱逐出去。可是,它们有时穿过夜空又从四面八方溜进来。像把弹簧,反反复复在我头脑中弹来弹去。睡着之前,我听见房屋后面有刮风的声音。这声音令我感到奇怪,我就一边想着,思索着。后来那呼呼声消失了,它的消失令我想起了弟弟,他已经不在这儿了,他当下就不在这儿了,不在这间屋里,不在这个地方,不在这个地区了。

他被河水冲走了?被马车师傅带走了?不,没有。不,有。不。

好像最后的童年已经被捣碎了。

我睡了,梦见一群社会的蚂蚁狂热地抬起一根稻草,片刻之后又将其抛弃……我的梦被一声声鸡鸣终结,黎明到来。

2

昨晚父亲是什么时候回家的,我不知道。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户的一个空隙处透射进来,在床和窗户之间的斜上方形成一道光柱。光柱里似乎有一只虫子,在我脑袋上方的空气中盘旋。我随即意识到,那是一只蜘蛛,吊在一根看不见的垂直蛛丝上,就在我看的时候,蜘蛛开始向下滑动。我悄无声息地站起身,走到小屋的另一侧,我伸手抓住了蜘蛛。我坐回到床上,缓缓地摊开了手掌。此时,隔壁房间里传来母亲与父亲的对话声:

“派出所的人怎么说?”

“他们说今天一早就来。”

“真不该让老大带着老幺去上学。”

“待在家里同样无人照管。”

一阵沉默。蜘蛛在我手掌上跑了一圈,然后回到掌心中间站着。不一会儿,它从手掌心向边缘走去,它一个翻身,一根丝在它屁股上冒出来粘在我手掌边缘,然后垂直地向下滑去。我不想伤害它,就让它滑走好了。感觉家门口讲话的人多起来了,邻居们都来安慰父母,或是看热闹。

“王晨宇(我弟弟)虽然五岁,大家都知道他胆子大。孩子到处乱跑会有危险,可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都不能打消他对冒险的喜爱。有一次,我看到他很晚了才从一个洞穴里走出来。遇到野猪和狼怎么办?”听声音,像是邻居石大伯。他在村里向来以说话耿直出名。

“现在不是谈论胆子大小的问题。”王叔叔说。

“对,现在应该想办法去找到孩子。”另一个叔叔补充说。

屋外立刻安静下来,像是警察已经到来。几句寒暄后,父亲要我出去和警察作笔录。我从房间走了出来,心里惶恐不安,像是犯了命案似的。这位警察坐在堂屋门前的木板凳上。母亲含着眼泪给警察叔叔倒了一杯茶端过去,警察接过茶,仰头一口就喝完。父亲给警察拿了两根长长的旱烟递过去。

“我不抽旱烟。”警察谢过父亲。

“家里没有香烟。”父亲带着尴尬的表情说。

警察首先介绍了他负责这个片区的执法:国家权力的一部分在这儿就交给了他。他也有意从外表来炫耀这种权力。不论走到哪里,他都穿着那双笨重而结实的皮鞋。他把一只手放在制服的领扣上,一只手按着屁股上凸起的东西。

“叔叔阿姨不要担心。”就在说的时候,警察已经意识到这话很空洞,于是他改口说,“我先了解一下情况。”

邻居们退到院坝边上神情严肃地站着。母亲则回到厨房给猪和鸡煮食。一团团烟雾围着母亲,随后一个闪着火光的黑圈包围了她。她用铁铲在锅里搅动食料,水蒸气从锅里冒出,把她笼罩在一片雾气当中。

警察问了我三次名字,我才告诉他。当时我真的神情呆滞,没有听到他说话的声音。然后没等他再问,就说:

“我叫王辉。我常常带着弟弟上学。昨天上到最后一节课时,弟弟从教室里溜了出去。等下课后,我出去找他时,他已经不见了。”

“那么,”警察抬头看着我,“你弟弟离开教室与你下课的时间间隔是多少?”

“大概是二十分钟。”我说,“或许更早一点。”

“二十分钟步行到某个地方,通常是一里路不到。”

“我从没戴过表,不知道二十分钟究竟能走多少路程?”

“我的意思是,”警察停下记录,在包里拿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点燃后继续说,“二十分钟对于你弟弟来说不会走得太远,如果走同一个方向,你一定会跟上他,但你没有跟上,证明他走在与你相反的路上。或者……”

“或者什么?”我问。

“你们平时有没有与陌生人接触过?”警察突然转变话题问。

我想了一会儿,许多记忆的片断浮现在脑海里,过往的人物纷至沓来:“接触过阉割匠,接触过爆米花师傅,接触过卖麻糖的师傅,接触过理发师,接触过下乡知青,接触过马车师傅。”我一口气就把这些接触过的人讲了出来。

“马车师傅?”警察重复而警惕地问了一句。

“对,我和弟弟常常坐他的车去上学。”

“你认识他吗?”

我没有说话,左右摇了摇头表示不认识。

“我是问,”警察声音颇为响亮和生气,“你当面看到他认不认识?”

“认识。”我果断地说。

“你知道这个马车师傅吗?”警察转向父亲问。

“不知道。”父亲说。

警察之所以会盯上马车师傅,出于他的职业敏感。因为只有马车师傅算得上走南闯北的人,也知道外面世界的许多信息。

此时,警察起身,将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踩灭,然后在屋里来回走动了几步又停住。他忽然提高嗓门开始责怪起父亲来:“王辉年龄本身也不大,加之他要上学,能把王宇晨照顾好吗?”父亲一听,低头直愣愣地看着全是粘满泥巴的鞋子,像是在承认警察说的话几乎就是真理。“是,你说得对。”父亲很配合地搭腔。这期间,警察竖起耳朵,听邻居中有一个男子在诉说什么。“你认识吗?”警察指着刚才说话的邻居问。“不认识。”那人说。接着邻居们开始议论起来:意思是要尽快去找到人。警察说话了,打断了邻居们的请求:可是,这世道让人无可奈何,作为个人也同样,只能纠缠在某些想法里,事情总是一个接一个的嘛。警察以安慰的口气结束了他的话。

“今天寻问就到这里,”警察面向父亲说,“接下来,我要去煤厂了解马车师傅是哪里人?每天什么时段路过学校?有什么结果我会及时通知你。”说完后,他转过身刚走出去几步,又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我,并对父亲说:“对了,不要因为王晨宇而影响王辉的学习。”

父亲点头称是。

3

警察走后,邻居们说:“我们分头去找找吧。”父亲表示感谢。我记得他们分成四个小组,每个小组分别是两人。以学校为起点,从四个方向开始寻找。父亲随第四小组与他们一起寻找。待到黄昏时,他们分别回到家里。没有弟弟的任何消息。

这时,母亲刚喂完猪和鸡,独自坐在板凳上悄然流泪。由于过度辛劳和担心失去弟弟,头发在一夜之间白了许多。我忽然想起父亲平时叫我背诵的《白发叹》的唐诗:

白发晓梳头,

女惊妻泪流。

不知丝色后,

堪得几回愁。

我当时能理解“白发”和“妻泪流”这两个词组的分量。

自懂事起,我没看到父亲牵过母亲的手,更没听到父亲安慰母亲的话。但此时,只见父亲和母亲坐在一条长木板凳上,他用手抚摸着母亲的后背。他现在变得宽容,由母亲把话说完,不再是一句都没听完就拼命地点头来打断她。

“你别想那么多,别伤心,我们会找到儿子的。”父亲安慰母亲。

“嗯,儿子到哪儿去了?”母亲像是没听懂父亲说话的意思问了一句。

父亲半天没反应过来,他们一时找不到说话的出口在哪里,伤感地沉默起来。

“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了?”父亲半晌才回过神来补充一句,“这不正在找嘛。”

“妈妈,弟弟是不是被熊阿婆吃了?”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妈妈常常给我讲的一个故事,并问她。妈妈抬起头看着我,眼睛凝视着面前的空气。

“儿子,那故事也是老一辈人讲给我听的。”妈妈终于哽咽着说,“我知道你和弟弟都喜欢童话,可我没有别的童话故事讲给你们听。你和弟弟曾经多次问我那个世界是不是真的,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怕你们伤心。”

原来所谓的真实世界,有些看得到,有些是看不到的。我默默地点头。

第三天黄昏,警察叔叔来到家里,浑身上下冒着一股热气,他边擦汗水边说:“通过走访了解,马车师傅是云安马村人,叫杨盛大。几乎隔一天要来拉一车煤。那天他拉煤经过学校是下午两点钟,而王晨宇走失是下午三点半。从时间上说,排除了他作案的嫌疑。”

“没有办法了吗?”父亲满是企求地问。

“我们会通过各种渠道继续寻找,”警察叔叔说话总是喜欢停顿一下,然后点上一支烟后说,“有什么消息我会及时告诉你们。”

弟弟走失一月后,母亲的话没有以前多了,但只要我一出门,她都要拉着我的手说:“辉,你走路要小心,见到陌生人不要搭讪,放学后要尽快回家。”我每次都是点头表示听妈妈的话。大概是因为弟弟的走失让她对我倍加呵护了,抑或是从弟弟身上吸取了教训。

我想,弟弟走失了,现在只剩下我了,我就是父母的希望和精神的支柱:要好好学习,力所能及地分担父母做些家务活。每天天一亮,我就起床去地里给牛割草,给猪打料;吃过早餐,去到十里外的学校上学;下午三点放学后,帮助他们做农活。

就在这一月当中,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马。每当夜晚来临,这个念头会变得更加偏执,仿佛我家的屋子般将我笼罩。这段经验真是恐怖极了。当时,只要一躺下来,我的身体和思绪便会立刻转化成马,向前奔驰。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而事实上我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自从弟弟走失后,我时时有一种幻觉在脑海里萦绕。

童年的地方没有移动,它们的名字我天天听得耳熟能详,可是我始终不过是接近它们而已。比如在高山茶和梭椤坪之间的河谷边缘,我就看见弟弟了,他从前边宽敞的道路上起来。我觉得他出现在一个拥挤的人群里,因为人们四面八方来这所小学报名上学。他真的进来了吗?没有,更确切地说,他只是站在那儿,站在学校大门口,站在门槛上,虽然出出进进的人很多,可是在他周围却形成了一个没有人的空间。他穿着那身天蓝色的服装,脚上穿着一双布鞋。我们久久地、一动不动地面对面站着,遥远、不可企及,无法搭话,在悲哀、从容、坦然和无望中融为一体。我额头骨上感受到了阳光和微风。不,是雪,是寒风的刺激。学生陆续报名完,该回家了,弟弟的形象就夹在其中,可爱的小孩。

自从弟弟走失后,父亲几乎每天都在外面寻找弟弟。一天黄昏,父亲回来后愁眉苦脸地吸着旱烟,像要将日子吸干一样。这时,我听见母亲在喃喃自语似的问父亲:

“孩儿他爹啊,你出门寻找了多少次,我都记不住了。我们之间的激烈争吵,那些快乐时光,连小儿子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了我们?”

“无论记得什么,忘记什么,我对你的心都是一样的。你的感受不也这样吗?老太婆!”父亲像是在探询母亲似的,然后又说,“儿子只是暂时离开了我们。”

“可我依然无比地热爱过去的生活,甚至当我置身于艰辛的岁月时,我也能够在那种生活中寻找到快慰。”

母亲嘴上虽说记不得什么了,但内心深处又总是带着过去生活的烙印。当然,母亲是在怀念她小儿子——我的弟弟。我知道这种孤立的声音,会对她造成毁灭性的混乱,她已受到这种混乱的攻击,渐渐屈服其下……唉,每个人心中都有无法驾驭的声音,受其威胁,受其纠缠。这些不可驯服的声音分支再分支,往四处伸出它们恶魔般的藤蔓。这些藤蔓先是一条挨着一条相互滋养而生,然后回过头来紧紧缠斗,勒得母亲无法呼吸。这些声音分分秒秒、日日月月存在着,织成天罗地网笼罩着母亲的心灵世界。

4

弟弟走失已经两个月了。

父亲隔几天就会去一趟派出所问民警弟弟的情况,但每次回来都是闷着头,没有一丁点消息。母亲则常常愣愣地站在某一个地方发呆,没有眼泪。

“妈妈,你在想什么事啊?”

“我忘了。”

“为了弟弟的事?”

“是啊。”妈妈偏过头看着我,同时又带着疑问的语气,“可能是吧。”

那些日子里,妈妈说她已经做好再也见不到弟弟的心理准备了,我却不曾有过那种“心理准备”,始终觉得早晚有一天还会跟他见面。

“我以为已经对他不抱希望了,可是,每当吃饭桌子上少一双筷子时,就会想到你弟弟,心里特别难过。真不应该叫你带弟弟上学。”

“还有我呢,妈妈。”我本想用这句话安慰她,可是终究没有说出来。因为,在妈妈心中,我是我,弟弟是弟弟,两个不同的肉身。

这期间,父亲越来越依赖酒精了,酒对这个五十五岁的男人来说,开始——那生动的词汇又是什么呢?——对上品味了。他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酒,每喝一口都把酒杯往下,而且常常在喝第一口时,他既感觉到与现实存在的亲密联系,又感觉到了平等,就像在两个终于同等晃动着的秤盘上一样。

如果有人喝醉了酒,他就走来走去,唠叨自己的故事——这个人便是父亲,儿子走失的命运就是他的故事。当他喝醉了酒,就会从一个桌子转到另一个桌子,然后唠叨个不停。同时,他不一定非要喝酒或者服用别的麻醉剂才会醉倒。有时候,太阳也会让他心绪烦乱,变得神志不清,但更多情况下是自己无缘无故的疲倦所导致。

“你少喝点,身体喝垮了咋办!?”每当这时,母亲总是善意地提醒。而父亲总是不说话,像是一讲话就会将沉默打破一样。有时,喝着喝着,父亲会黯然地流泪。是酒有催泪作用,还是内心牵挂着他小儿子?或许互为结果?

1989年2月初,寒假不久,父亲和母亲商量,要我和他一起去其他村庄寻找弟弟。母亲先不同意,说我年龄尚小,怕走远路伤身体。父亲说他一个人出门没有伴,再说,多一双眼睛就多一线希望。母亲同意我和父亲一起出门寻找弟弟。出门的头一天,母亲烙了许多大饼,这饼足够我和父亲吃一周时间。翌日清晨,父亲交待了母亲在家要注意的事项。母亲也叮嘱我们父子俩路上注意安全。随后,我和父亲用两个帆布包背着大饼,背上水壶和斗篷,我还带上了寒假作业,趁太阳还没跃过对门的山顶就出门了。正是初春,迎面吹来的风中还带着些许的寒冷。

实际上,说是寻找,但在哪里寻找?心中根本就没有谱气。往云安方向走一段路程后,父亲忽然问我:“我们该往哪里去寻找?”我从没出过门,远方在我心中本身就足够遥远,我无法对父亲的问话作出“这里”或“那里”的回应。只好说:“就顺着一个方向寻找吧。”

父亲对远一点的村落也不熟悉,他说今天晚上要赶在一个叫泥落河的村庄过夜,一天走到那儿很容易,但首要任务是,尽可能在中午的时候穿过一个大峡谷。我从小去到最远的地方是外婆家,有二十公里路程,但近一年也少走路了。父亲有点担心我的体力。行走一小时之后,父亲放心下来:因为我的步伐与父亲的一样均匀,步幅虽小,但同样能跟上节奏。

走过村庄后,我们越来越接近无人区了,也就是父亲所说的峡谷。父亲在一个岔路口停下了,他站了很长时间,打量着前方的土地,眼神中不免有些恐慌。

“我们会走错路吗?”我问父亲。

父亲没说话,静静地站着。那时走路依靠的是远方的山头,小溪的某处弯道,山谷的起伏形状——只能靠这些线索才能找到路。而且一旦走错路,往往有致命的后果。更不要说在恶劣天气中丢掉性命了:走上岐路,意味着遭受攻击的巨大危险——人、兽、鬼——躲在远离大路的阴暗之中。

“向东走像是一条荒野路?”父亲忽然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我,想从我眼神中寻求答案一样,“但不确定现在哪条路是通往长岗的路?”

我琢磨了一会儿,心里想着走的人多了,路面一定是光滑的,可以证明这路就是通往乡上的。“以路面是否光滑来推断?”我提醒父亲。忽然,父亲眼泪花花地走近我,并摸着我的头说:“儿子,你真聪明。”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很少这样摸着我说话。我感到一股热流涌遍全身,一种说不出的温暖。这温暖仅仅存在一瞬,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莫名的悲凉——这趟寻亲路多么不易。

父亲按照我的提示带着我往东走。父亲告诉我,走路的时候必须小心翼翼、全神贯注。道路比较顺直的时候,父亲就走前边,但他还会不时叫我一声:“你跟紧。”我应答后,他才放心地往前走;有阴暗或者有狼出入的地方,父亲就走后面。他说类似于魔鬼什么的会从人的后面发起攻击。父亲讲这些,虽然让我感到恐惧,但也不失为一种知识和学问。越往里走,目之所及,尽是荒无人烟的土地;山岩嶙峋,荒野萧瑟,偶尔会有人工开凿的粗糙小路。道路两旁长满了杂草野树,没入了荒野。河流沼泽上,压着冰冷的雾气,正适合仍在这片土地上活动的野兽。我们走到一片树林边缘,停下休息顺便吃点饼充饥。一只啄木鸟咚咚咚地在背后的一棵树上啄着。我转过头看,这棵树第一个树杈的节疤下面,有个脑袋般魇空洞口,像一个年老者在昏昏欲睡地打着哈欠,我一时感觉到有一种惊恐。

随后是一段下坡路程,然后又慢慢攀升,最后来到一条高高的山梁上,两边都是沼地。地上到处长满了石楠和荆豆,都高不过膝盖,偶尔会看到几棵树——孤零零、干巴巴的样子,被无尽的大风压弯了身体。然后是右边的一道山谷。我们在一条小溪边将水壶装满水。从这儿开始,我们要走一条长长的、充满荆棘的小道。我抬起头时,看到前方走过来一个赶驴的男人,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的身高与弟弟差不多。

“那个小孩长得多像弟弟?”我轻声地对父亲说。

“像,不代表是。”父亲停下脚步,望着前方淡淡地说,“走近了才知道。”

这时候,人容易产生幻觉,特别是每当看到与弟弟近似的人,都会被我想象成是弟弟。

离他们越来越近了,我一看,不是弟弟。父亲与他们相互问好。随后父亲将弟弟的信息向他们讲述了一遍,他们说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小孩。从问话中得知,他们是从一个村赶往另一个村的亲戚家去。下午的时候,天上开始积起云来,好像风暴即将来临。我和父亲先到一棵大松树下休息,又陆续来往了几个人。

“前方好像有一户人家?”父亲说。

“什么时候赶到那里?”我问父亲。

“现在就走,也许能赶到。”

“没必要等风暴来了才走。现在看来,这棵树遮不了雨。”我对父亲说。刚一上路,天空就下起了雨,雨水在斗篷上噼啪作响。我们在一条又窄又长的小路上艰难地走着,路上长满了齐腰的荨麻,要用棍子拨开才能通过。不一会儿,双脚全被雨水打湿,冰冷刺骨。

再往前走,路上尽是沙子,被大水漫过。我忽然听到一种响声,不需要观望也听得更加确切的响声:是雨声,是风声,是水声,是哭泣。还有我看到的东西,对父亲来说都是不可知晓的。他只能从我的表情看出什么发生的变化。我极度困乏,但内心非常坚强。我想,父亲一定是知道的。我到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我看见什么了?我看见前面有一个沙坑,坑壁上杂草丛生,脱落的沙粒灰蒙蒙一片,像云雾一样洒落在淡灰色的石头上。走着走着,天已经暗下来,是乌云遮住了明亮,抑或天本身就黑了?我又看见什么了?我看到一幢宅子突然出现在眼前,我倒吃了一惊,也松了一口气。穿过这片谷地,就像横贯一条疲倦的道路。

5

走近宅子一看,到处都是水坑,地砖破损,缝隙里长满了杂草。残垣断壁,有的地方只有膝盖那么高,依稀能看出以前的房间布局。一道石拱门通向尚未坍塌的建筑内部,我跟着父亲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门槛前停下脚步,倾听了一会儿。父亲忍不住喊道:

“里面有人吗?”没有人回答,父亲又说:“我们父子从五马来,想找个避风的地方。”

仍然没有人回答,于是我们穿过拱门,走过一段阴暗的过道。以前这儿应该是走廊,我们步入一片灰暗的亮光中,来到一个宽敞的房间,有一堵墙全塌了。隔壁的房间整个儿消失了,杂草密密匝匝,径直漫到了房间地板的边缘。但是,三堵矗立的墙围起了一块遮风挡雨的地方,到顶没有破损。墙壁过去好像用石灰水刷过,如今肮脏不堪。靠墙里边有两个暗黑的人影,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相距不远。在一块砖头上,坐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女人,像只鸟一样,披着黑色斗篷,一顶黑色纱帽,现出一张苍老的面孔。她双目深陷,几乎看不到;背部并没有完全靠在身后的墙上。她怀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仔细看,原来是一只猫,被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着。

同一堵墙的墙根下,有一个瘦削的男人,身材中等,站得远远的,好像是要在能够避雨的前提下,尽可能离妇人远一些。他穿一件长外套,冬天放牧时穿的那种棉衣,外套下面露出小腿来,却是光着的。脚上穿的是一双沾满黄泥的解放鞋。这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头已经秃了。他僵硬地站着,背对着房间,一只手扶着面前的墙,好像在认真倾听墙那边的声音一样。我们走进来的时候,他看了我们一眼,但没有说话。那女人默默地看着我们父子俩。父亲说了一句:

“我们父子俩借宿一晚好吗?”

“再往里边来,要不然就淋湿啦!”那男的说。

果然,这时候云破天开,大雨顺着屋顶破损的地方流下来,溅落在我和父亲的脚边。父亲谢过他,领着我走到墙边,在他们两人中间选了一块地方。父亲将我身上的包取下来,然后又将自己身上的包放在墙角边上。

我们四个人就这样待着,风暴更加猛烈,他们两人几乎不说话,他们好像是一幅画。父亲再次询问他们贵姓。经介绍,他姓张,我叫他张叔;女人姓母,我叫她阿姨。过了一阵,那妇人抚摸着猫的头,说道:

“你们父子俩是要去哪里?”

“去寻找我走失的儿子。”

“我的天。”那妇人发出一声感叹,转过头来看着父亲和我,“请原谅我没有早点打招呼,刚才看到你们进来,我非常惊讶。不过还是欢迎你们。你们今天晚上就住这寒舍吧。两位,那边上有一块干门板,上边可以住下你们父子。等风雨过后,你们明天继续上路。”

父亲谢过她。我们随即坐在木门板上,门板上除了一床破损的棉被,就什么都没有了。感觉到这是一个鸟都不生蛋的小屋。我将包当枕头,借着暗淡的光,打开书看了起来。这时,那男人靠近父亲,问道:

“你走失的儿子有多大了?”

“五岁了。”

“走失多久了?”

“差不多三个月了。”

“我们都是命苦之人啊。”叔叔说完这话后,我分明看到他的眼泪从脸颊上滴落下来。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妇人,像是害怕惊扰她似的,然后又转过来对着父亲说,“我们也有一个儿子,在两年前走失了。自从走失后,我们夫妇俩将庄稼搁下,带上仅有的一点积畜没日没夜地找,可是,直到今天,也杳无音信。房子被雨淋倒了。寻找的第二年,她精神开始出现恍惚,整天念叨着‘儿子,儿子,我们的儿子,你在哪里?……’起初,我还以为她是因为想念儿子才这样呼唤,逐渐地,我发现她几乎每分钟都这样呼唤,我感同身受地想,她精神受到了刺激。我无力安慰她。她把家里的这只猫整天抱在怀里,一会对猫杀气腾腾,一会又温柔抚摸,把这只猫折腾得快没气了。这不,刚才你们还没进屋前,她还拿刀架在猫脖子上喊道:‘我再次问你,我儿子在哪里?你不回答,我就杀了你。’我阻止她,我们还吵了一架。我想尽了办法说服她,但是,无论菩萨赐予了她的灵魂多少怜悯心,她都置之不理。她不停地诅咒我,不停地折磨那只猫。你们的儿子也走失了,带着同理心,或许你能劝劝她。”

“都是你不好,你没有带好儿子。”那妇人带着恶狠狠的目光忽然插话说。

我吓得全身哆嗦起来,雨仍旧在哗哗地下,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父亲沉静地说:

“是啊,我们的经历都一样,谁遇到这种事都会很难受。就如我们走失的儿子,就如我们父子俩现在的处境。可是,我们目前能做的就是尽量找找,实在找不到,生活还得继续是不?”父亲讲到这儿停了下来,像是感到自己这段话很空洞,但又想知道妇人的反应?父亲便用余光看着她。

“你说得太对了,”妇人左手摸着猫的头,右手往前指了指,并难掩淡淡哀伤的语气说,“谁遇到这种事都会很难受。我们寻找过,可有些东西被忘记了。不,那是有意忽略跳过去的。我们守着这破损的屋。守着大梁上的那根檩条。守着这几堵墙壁。守着木屑上的砖灰。墙壁上的蜘蛛网。网里的苍蝇和黑色的躯体空壳。砖块上的蚂蚁。守着这只快死去的猫。我这一生也没多少日子了,这样打发有什么趣味吗?我倒宁愿走得远远的,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我听到有孩子说话,我感受着他。不。是忘记了。不。没有忘记。不。是的……”

“你在讲什么?”他丈夫打断了她继续往下说。他们又开始争执起来。父亲一个劲劝他们。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也像这个阿姨一样念念叨叨,我担心妈妈一个人在家会急疯,我劝父亲及时回家,不要再找弟弟了。父亲没有说话。天快亮时,我被冷醒了。醒来后我立刻告诉父亲:

“爸,我们回家吧?妈妈一个人在家肯定不好受。”

“今天再往前找找,”父亲两眼红红的,像是没睡好,说话时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如果天气不好,我们折回家。”我和父亲吃过携带的面饼,将水壶装满水,此时,雨也停了,我们该上路了。父亲示意我向他们打声招呼:

“叔叔阿姨,我们准备上路了。感谢你们提供一夜的住宿!”

这时,阿姨抱着那只猫走过来,她个子很矮,头发既长又乱,屋顶上的水溅落在她身上,可她似乎不在意。她望了望四周,然后慢慢弯下腰,把猫放在脚下。猫一下就跑到房间门前的草丛中去了。阿姨随即走上来摸着我的头,说道:

“再等一会儿,我和你们一起走。”

“你去干什么?”叔叔阻止她。

“去找儿子呀,”她左手捋了捋挂在额头上的长发,接着提高嗓门说,“难道我们的生活不是由一连串的寻找构成的吗?我不怕这种重复的的倾向,重复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在想象中屈从在原地,我受不了这种空心的原地。”讲完后,阿姨开始轻轻地抽泣,渐渐地,她的哭声不断往高处扬起,撕心裂肺般。叔叔赶紧走过去扶着她往房间里去了。

当父亲背转过身来说“我们走吧”的时候,眼泪早已模糊了双眼。这种哭具有强大的感染力,我也同样忍不住流泪了。

我们出发的时候,太阳已经爬上云端,一道道霞光从云层里照射下来,要是在夏天,一定是灼照大地的,但此时,那光线是冷冰冰的。接近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一个村庄的边缘。那村庄在一块盆地中央。从斜坡上看上去,一条小河把盆地分成两个风光迥异的区域:左边是一片草场,右边是耕地。草地沿着低矮的冈峦向后绵延,直至与村庄后面的山峦相连,而在东侧,平野顺着地势缓缓爬高,愈来愈开阔,初春的景象展现开来。村庄的房顶是一片片青瓦。一些房屋的墙壁上刷上石灰,远远看去,显得耀眼的白。一个群居的村落。

我们靠近了村庄。一只猫专注地躲在草丛里窥伺;清澈溪水里的鱼儿因为受惊而四散奔逃;一些人家的狗在吠叫;公鸡持续不断的打鸣——但是,在村庄一家幽暗的巷子里有一条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走近一看,原来只是一根篱笆桩,然后真的来了一条狗。那狗一阵狂叫:是所有响声中最为凶恶的,像是对阵死亡的嘶号,心脏毫无由来地开始狂跳起来,在我短暂的想象中,心脏就像是一只弓起背来的戒备的猫。周围一切风景的颜色与形式都消失了,只剩下一排牙齿的白色,和后面那团晃动的略显淡黄的肉紫色。

是的,在我的面前,在栅栏的后面,站着一只大狗——黄色的大狗,还有另外一些狗也从院子其他地方跑了过来,爪子在地上挠刮。但是,它们都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第一只狗,从它的姿势上判断似乎是狗王。它咆哮着,它大口大口地喘气,口涎不断滴落下来。其他狗也跟着吠叫,但是与这狗的叫声相比,显得空洞。在这样一个毫无自觉意识可言的凶恶意志面前,任何好言好语都是不堪设想的。我与狗的目光在对视着,敌意在我的身体里继续抽搐——对于我这种手足无措、如临大敌的僵硬状态,狗似乎是看懂了?

“你走在我前边。”父亲在边上捡了一根棍子拿在手里说。

当我和父亲往前走时,那条黄狗还是从房子一侧的木桩上蹿出来,快速地撕咬了我的后小腿一口,然后飞跑到房子后面隐藏了起来。那一刻钟,我疼痛难忍,鲜血直流。

那时根本没有条件打猎犬疫苗。父亲赶紧带着我去到一户村民家里,并向那叔叔问道:

“你们家里有酒精吗?”

“没有酒精,但有酒。”

“酒也行。”

父亲先给我用白酒消毒,然后将主人家拿的苦艾叶敷上,用一条细布片缠住伤口,血被暂时止住了。

被狗这一咬,当然不能再往前寻找了。父亲给我找了一根木棍,我一瘸一拐地和他顺着来时路往家赶。也许是走路太多太累了,又或是伤口疼痛,在中途我小睡了一会。我梦见了那条狗还一直在追我,我跑呀跑,跑到一个悬崖的地方,纵身一跳——我“啊”了一声后醒来。

直到今天,当回忆起那场景,回忆起“狗”这个字时,它就是我内心一种颤抖的符号。

继续赶路,在依然明亮的天空上,月亮升起来了。在布满黏土的羊肠小道上,我闻到了清凉的空气,我发现了一些我从没见过的树木,还有森林的褪色与泥灰岩斜坡的朱红色,就像是我的彩带。

往后的许多年,我们一直在寻找弟弟,相信他还幸福快乐地生活在凡尘的某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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