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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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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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剿蚁记

记得十二岁那年夏天的一天吃早餐时,我从厨房里端着碗出来了,贴着木板墙壁从窗台溜到院子里,手上和裤子上都没有感觉到蚂蚁。可是还没等我走开,就听见它们从地缝里爬出来了。蚂蚁是从厨房一侧的土里爬出来的。

我环顾四周:看见液体焦油从下往上蔓延到墙上,焦油上漂浮着灰色的碎石片,那些碎石片翻滚着飞到窗台上,压在这群蚂蚁的背上。它们像涓涓之水,慢慢汇成了一股洪流。站在面前,那种流动的速度和眼花缭乱的颜色,还有连绵不断的沙沙声,都让我感到肉麻和恐怖。那些一刻不停地挥动的小腿,让我相信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地方它们不能抵达。

尽管我走上前去,也分辨不出一群中的这只或者那只。这都是些长翅膀的蚂蚁,它们的翅膀竖起来,就像准备随时起飞。可没有一只飞起来,而是和其他蚂蚁一样划着六条细腿行走着。很快我就看不见它们脚下的墙了。离开时,还盯着那群蚂蚁顺着墙不停往上爬。我看呀,看呀,目光死死地盯着,最后简直看花了眼。厨房的窗户还开着。我大声地喊叫一声:

“爸,你快出来,好多蚂蚁。”

父亲听闻后出来了。来到窗户跟前,他把双手搭在窗台上,俯身靠在那儿。他吃饭后还感觉困倦,把手夹在木板里,抽不出来了。于是,他弯腰站在那儿,双手被夹在里面。当他看见蚂蚁爬过来时,就喊出声来:

“我的天,怎么这么多蚂蚁?”

“啥子这么多?”母亲像没听明白似的问了一句。

“蚂蚁。”父亲说。这时,蚂蚁爬到父亲手指上,爬过手指上那稀疏的汗毛,顺着卷起的衬衣袖子往上爬。我当时以为父亲可能会转身就跑,在厨房里乱甩胳膊,把胳膊在门框上、桌子上、灶台上中蹭来蹭去。可是,他却站在那儿一动没动。他伸出那黑乎乎的、爬满蚂蚁的胳膊,关上了窗户。蚂蚁群不停地顺着衬衣往上爬。一些蚂蚁飞了起来,飞到他的脸上。然后,我还可以看见外面的蚂蚁聚集在墙上和窗台上:它们成群成堆地往上爬,后面的蚂蚁把前面的挤到窗玻璃上,越堆越高,有多少只腿滑脱了,多少只脑袋被挤得弹回来,还有多少只蚂蚁向外喷溅体液,我听见蚂蚁拖翅膀的声音像水的沸腾声,像湿漉漉的草坪上水气的嘶嘶声。

它们在窗玻璃前聚集成黑乎乎的一堆。我既看不见厨房里的东西,也听不见里面的声音:眼前的情形让我看花了眼。如果把房门向里打开,我就会瞪大眼睛,看见一道黑影在行走,并沿着墙爬上窗户。于是,我使劲摇头,结果我的眼前全是黑影。父亲转身去厨房用水壶灌满开水,我看见他那双拿着搪瓷壶的手,从那双手上认得出那件邋遢的衬衣。在那张聚满了蚂蚁的脸上,还认得出喘着粗气的鼻孔下面熟悉的络腮胡。

父亲用一张湿帕巾包住壶把手,一只手轻松地把壶端起来。当他把壶嘴向下时,空气在上面翻腾。然而一开始,壶嘴里既不冒热气,也不出水,好像水在里面粘住了一样。后来,一股水终于喷了出来,浇在蚂蚁堆上。父亲马上把壶放好推向一边,低头观察窗户。我看见蚂蚁群里冒着热气,微微发光,那被烫死的蚂蚁的味道钻进我的喉咙里。我克制着自己,观望着眼前的情形。我看见还有更多的蚂蚁涌向窗户,而且上面那些死蚂蚁被下面的挤上来又掉下去。父亲走向一旁,端起壶,把滚烫的开水浇到蚂蚁队伍中,浇到窗户玻璃中间和墙壁上。然后他用拳头敲玻璃,把领头蚂蚁驱赶至窗台上。他放下水壶,朝我转过身来,让我跑进屋里。

我进到厨房里,母亲正在不慌不忙地往大锅里舀水;我就从桌子上拿起一只杯子帮她舀水。水烧好后,母亲用抹布和一块破窗帘包住锅把手,弯着腰一瘸一拐地把锅拖到外面父亲的跟前。我也跟着到了外面,才想起炉盘上那些蚂蚁,想起了地板缝里那些伸直了的、被踩碎了的蚂蚁,还有盘子和碗里,本来已经盛上了可口的饭菜,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夹更多的菜,就那些被浸泡的、脱落的肢体搅和在一起了。到处都能看见那些蚂蚁身上脱落的残缺翅膀。父亲把锅放在窗户前面,我从锅把上把抹布拽了下来。当我准备用抹布往墙上拍打时,我发现抹布里也有这些被压碎的蚂蚁肢体。

正好,母亲给我使眼色让我离开。于是,我就走到另一边去了。我坐下来,看着父亲正在弄死蚂蚁。他先把壶底塞进锅里,把它灌满水后浇到墙上。

这时,我听见蚂蚁群还一直在涌向窗玻璃,还听见了蚂蚁咯叽咯叽的声音。我呼吸时,也把那股呛人的酸味吸进了我的喉咙。母亲站在旁边:她没有在观望,她也没有朝我看:她就这么站着,手扶在腰上,哪儿也没有看。或者说,她往哪儿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现在不用再去管它了。”母亲对父亲说。父亲真的暂时就没去再管它了。可是他不肯放手:他一意孤行。因此,他越是一再重复实施这样的动作,那些蚂蚁就越发与他格格不入,就越发自成一体,就越发变得顽固不堪。

父亲把脑袋俯在锅上方,将壶压进水里,再把开水浇向蚂蚁群。这时,我看见两只带翅膀的蚂蚁粘在他的脸上,他似乎根本无所谓。别的蚂蚁经水一浇便顺着墙往下流,零零碎碎地流到地面的缝隙里。

然后,母亲迈着平静的步子走到父亲和窗户之间。我听到了她说的这段话:“这是一种负面行为。你觉得它不过就是一只蚂蚁,一脚踩上去或用树枝一摁,或用开水一浇,生死无所谓,全无警醒。不成想,这个过程其实就一个人心里有完整的杀业。日后因缘成熟时也要因此而承受杀生的果报。”

“你的意思是我今天的剿蚁也要遭到它们今后的报复?”父亲忿忿地说,“我不灭它,它会灭我们。”

“谁在灭谁?有那么严重吗?”母亲平和地说,“我们现在做的每件事,都并非只作用于当下。”母亲与父亲结婚前在寺庙里念了几年的佛,在她心里,众生是不能杀的。

父亲没有回答,也不再说什么,他停止了那一上一下的动作,等在那里看,但还是一脸呆滞的样子。他同时望着母亲,忍不住问了一些关于报复的问题,母亲不再答话。母亲的性格一直都这样:把该讲的讲完了,就一定不会再哆嗦了;她讲话也不会有半点加重或强调的语气。眼里总是透着澄明、真诚、信仰、坚定,没有多余的情绪和妄念,给人一种安全感。

她一转身拿起那块破窗帘布去揩拭在窗台上的水。于是,父亲松手把水壶放到空锅里。他用脚把沙子从院子里踢到墙脚,把地上的缝隙埋住。他把沙子抹来抹去,用脚踩平跺实,直到地面干了为止。他还注意母亲的脚,以免踩伤她: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了。后来,父亲脸上还粘着蚂蚁就走了过来,坐在我对面的凳子上。

突然,一位叔叔走到父亲身边,他指了指父亲的额头,说:“你额头上有什么东西?”父亲说:“蚂蚁。”那叔叔和父亲一直在说蚂蚁的事。父亲也感觉到皮肤上有东西:他顺手拍了一巴掌,蚂蚁粘在手掌里了,他抖了抖手,骂了一句:“你个鬼东西。”

折腾一阵后,父亲连嚼东西也停止了。尽管眼球转来转去,并且抽动着皮肤,但是他的眼睛却一眨都不眨。他嘴里的东西让脸部鼓鼓囊囊的。他的面部骨骼和那些灰白的房屋颜色一样,泛出暗淡的光。他不敢动眼皮,或者把上面的眉毛朝额头隆起。那没有吃掉的东西在他的眼前留下一道静止不动的黑影。如果他不用唾液把食物咽下去,不用这个动作让整个脸部都动起来、把昆虫吓跑的话,他还能坐多久呢?因为这不仅仅是一只只蚂蚁。

他的脸肯定被一根烧焦的草茎尖儿狠狠地划了一下。就像蚂蚁被滚开水浇到身上一样的感觉吗?不,划一下怎么能够与开水浇到身上的感觉一样呢……

这是三十九年前的事情了。前不久,我回乡看望父母(他们已九十高龄),母亲还提到当年灭蚂蚁的情景,她说她多少次在梦中梦到蚂蚁:那么多的蚂蚁,在低处奔波,风要是再大一些,雨要是再猛一些,人间再给它们制造一些悲伤,它们的生命就真的是薄如纸了。应该更有爱心对动物、对昆虫、对一切存在尽可能爱护,不要把自己的享受建立在其它生命的痛苦之上。智慧与福报要慢慢积累。

我看着母亲,回味她讲过的与修空戒相关的种种律条,于是我开始深深的相信,“我佛在我心,我心即我佛,我即是佛,佛即是我,”并不是佛门的诳语和虚拟。这是一种对众生的持戒。

受妈妈的影响,自那次剿蚁后的人生路上,我从来没有把活在低处的生,视为卑贱之物置身于世外,始终怀着平等心善待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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