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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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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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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幻童年

1

就我而言,最初五年的记忆几乎空白。

我差不多什么也记不得了。我不知道是谁在照顾我,我做了些什么,谁同我一起玩耍,所有这一切全是一片空白,2002年到2007年的这些日子在我的生命里是一段巨大的、空荡荡的时期。小小的我能想到的都是些无意义的小事:我站在几乎在高山上才有的那种稀疏树林中央的一座木桥上,急流的溪水在身下哗哗流过,绿色和白色的水流,我上下蹦跳着,桥身晃晃悠悠,我哈哈哈大笑。我的身旁站着邻居家的孩子,他叫强强,他也这么上下地跳动并欢笑着。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爷爷来幼儿园接我的时候,他用杯子在教室外的保温桶上接水,忘了关水龙头,水一直在流,老师发现后满脸怒色地说:“我的个神呢,要节约用水啊。”爷爷当时脸红得像秋天成熟的柿子。除此外,我常常爬上我家房子外的那个山坡,去看对门盘山公路上过往的车辆。一方面是欣赏汽车,另一方面是看看那一辆辆车上有没有爸爸妈妈的影子,我想在山坡上感受一种惊喜和幸福——因为他们常年在外打工,逢年过节回来几天又匆匆离去。

就这些,这是我最初的五年。

当然,这是神圣、重大的记忆,它为七八岁时的记忆奠定了基础——童年时期的魔幻:我最早的记忆!还有其他不同种类的记忆。它们不是固定、永恒的,不根据意愿自由来去,但却会不时地在自我的意识中显现,像透明的水母在其中漂浮、升降,被一种固定的气味、固定的味道、固定的声音唤醒……

对,五岁以后,许多生活的场景便开始在记忆里复苏。

我家住的是一幢木质瓦房,瓦房边上就是园地,地里长有小树,小草,毛地黄,蒲公英。再边上就是人行小道,每当下雨时,涓涓细流和来势猛烈的水一起贴着石边缘顺势而下。有时水势过猛,还会流进室内。

不远处就是强强家的房屋,他们家是砖混结构。当我经过这所房子时,总是心惊胆战。部分原因是强强会匍匐在那里,朝所有路过的孩子扔小石头,部分原因是他们家有一条大黄狗,这狗太吓人了。这畜生真是该死的野兽。它被拴在门前的一棵梨树上,对着所有经过的人狂吠,在绳子长度许可的范围内前进后退地徘徊着,同时咆哮低吼。它身体精瘦,有着黑色的病态的眼睛。有一次它从门口向我追来,是因为强强把绳子放了。早之前,爷爷就给我说过,遇到狗或山上的野兽追赶的时候,不要跑,要静静地站着,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于是,我照着这么做了,当我看见它一步步走过来时,就立刻站住不动。毫无帮助。这狗完全不按规定程序出牌,它不在乎我一动不动,它张开嘴,一口咬在我的手臂上,就在手腕关节旁边,还好,咬得不深。强强随即赶到,一把抓绳子,使劲把它往回拉,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最后把它拉了回去。

我哭的同时继续往前走。关于这只大黄狗的一切都让我害怕。它的咆哮声、黑色的眼睛、从嘴里伸出来的舌头、尖獠牙,现在我的手臂上还留着它的齿痕。发生了这件事情,我对爷爷奶奶只字不提,我害怕受到责骂,我怕爷爷奶奶去找他们家吵架;或者我怕他们说我不应该哭鼻子流眼泪的。自从那天起,我一看到那条黄狗,就会有一种恐惧传遍全身。这是很要命的,因为有些野兽会闻得到人的恐惧。要是你不恐惧,它们是温驯的。

从那时起我就想:狗怎么能嗅到恐惧?是通过眼睛观察的吧?通过观察,感知到人的表面隐藏着真实的害怕?

后来爷爷又教我:如果有狗追来,就弯腰下去捡石头——狗怕埋头石。

这办法也是相对某些狗而言的。

2

没上学以前,我们很自由,爱上哪儿上哪儿,但有两个例外。一个是洞穴,一个是河边。绝不能独自到洞穴或者河边去,爷爷奶奶天天在耳边强调。但实际上,我们常常和另外的小朋友偷偷跑去。没去洞穴前,有小朋友就说:里边有暗河,有怪兽在里边,它会吃掉孩子。

“谁说的?”

“我爸爸说的。”

“挺吓人的。”

“就是。”

那天,我们四个小朋友还是去了。一个是强强,他比我大两岁。他两只滴溜溜的鼠眼不停地转动,像隐藏着什么图谋。他会自编歌曲,一边走一边唱,仿佛这个世界与他没什么事儿;一个是天天围着牛尾巴转悠的王欢乐,手里总是拿着一根鞭子,随时啪啪啪地在空中甩几响。因他爸爸带残疾,没有出去打工,在家务农;一个是王国忠,他的右眼皮上长有一颗鼓出的深棕色瘊子,像一粒豌豆。这颗瘊有点碍事,上眼皮老是合不拢,所以,乍一看到王国忠,会有一种印象,好像他的眼睛总是带着一种谦逊和等待的笑意。

出发时,喜鹊在村口的树枝上叽叽喳喳乱叫,像是要给大人报警似的。我们一阵小跑离开了村子,很快进入一条山野小路。那时正是秋天,到处是烂泥气味,霉烂的树叶子气味,淡淡的、像鸭子身上那样柔和的秋雨气息。太阳当头时,我们到达那个洞穴。洞穴边上长满了茅草和荆条,但有一条细长的小路通向洞口边缘。我们拔开茅草和荆条,小心地走向洞口。站在边缘上往下看,是一个斜洞,我捡起一块石头往下一扔,听到“咚咚咚”的声音一直往下,像滚到无底深渊去了。

“下去看看。”强强说。

我们大家先是摇了摇头,彼此看看,犹豫起来,同时也感到害怕。“胆小鬼。”强强生气地说。“你才胆小。”王天乐不服气地昂着头说。“那就下去试试。”强强说完后顺着石阶往下爬,我们紧随其后,费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下到了洞底。依着洞口的一点光亮往里走去,只见到处都是钟乳石,四处都有咚咚的滴水声。再往岩洞上方看去,许多黑糊糊的小团影粘在洞壁上,偶尔有一只飞起来,又快速地飞到洞壁上粘着。我指着洞壁上的黑影说:

“好像是蝙蝠?”

“对,是蝙蝠。”王天乐说,“我前几天晚上看见一只蝙蝠趴在我家牛背上吸血,准备打它的时候,它飞走了。”

再往前走了一段距离,遇到一个深水潭,这时光线暗了下来,我们都不敢再往前半步,生怕不小心掉进潭里。瞅着下方黑色的水面,看上去真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可怕。

“那里面有个东西在波动。”强强指着水说。

“哪里!没看到。”

“你乱讲,我也没看到。”

“我们赶紧走吧,太吓人了。”我说的时候转过身就往回走,两腿却吃力地打着弯儿。走在后边的强强故意咳嗽着。“就像有人深夜里走路,故意咳嗽,给自己壮胆。”走在我后边的王天乐悄悄对我说。刚走出洞口,心情还未平静下来,一只黄白相间的狐狸突然从我面前跑过,吓得我两腿瘫软,心忽地收紧,全身冒虚汗。休息好一阵才恢复了过来。然后我们穿过小路,将满身的鬼针草籽拔掉后向村庄走去。

从那以后我开始怕怪兽了,但也没有像我怕狐狸那样怕。毕竟怪兽只存在于想象中,而狐狸的确是我亲眼所见,所以,一想到狐狸我就感到恐怖万分。每当我看见灌木丛里摇晃了一下,听到有什么东西经过一阵簌簌声,我就开始朝安全区域跑,也就是往树林里的开阔地带,或者往村庄方向跑,那是狐狸不敢现身的地方。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段时间爷爷总爱用“我是一只狐狸”来逗我。每次当听到这句话时,我全身颤抖着,随即提高嗓门冲着他喊:

“爷爷,你别再提狐狸了好不好?!”

“别再提狐狸?”爷爷捏着他白胡子尖儿,反问了一句,并且皱起眉头。然后微微张了张嘴唇,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我,说:“好嘛,不提了。”

这事过后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和小朋友玩了,一个人在家看电视。电视是爸爸过年时给爷爷奶奶买的,说是让爷爷看看新闻什么的,也让我看看动画片。一天上午,爷爷看完新闻后到园地里忙活去了,电视一直开着。我拿起摇控器一阵乱按,一部像是恐怖片的场景出现了:一个没有脑袋的人正走上楼。“天啊,太吓人了。”我叫了一声后飞跑进房间,根本没有用,这个无头人的画面追着我,心剧烈地狂跳,恐惧在每一段最细微的神经里飞速流窜。最糟糕的恐怕是在光亮中的黑暗。就是这个东西最让人可怕。呼唤没有用,站在房间中央没有用。于是,我拔腿跑出了房间……

狗、黑色的水潭、狐狸、没脑袋的人,它们是一种具体的、实在的威胁,对我来说它们有自己的所在之处,或者在那里,或者不在那里。但无头人属于影子似的东西,不会以同样的方式来显示它的所在。它同时又无所不在,当你打开柜子,当你走到房间,在树林里,在床底下,好像那个幽灵正注视着我。

3

我七岁开始上学。那时我们中的一些人不再相信水怪和山妖的存在,相信那些的人会被我们嘲笑,但关于鬼魂和幽灵的想法依然存在着,我没有不去想它。因为乡村里随处可见坟墓,每年都能看见死去的人,爷爷奶奶也常常给我讲鬼的故事。这都是其次,还有比这个更复杂的,这就是神话的传说,它更光明、更纯洁,比如在彩虹的尽头埋藏着宝物。

那年深秋,我们几个小伙伴又约定要去找宝物。应该是在一个周日,整个上午雨水连绵不断,我们在强强家的房子下面玩耍,确切地说,是在泥沙沟里,那里积满了雨水。水流从被苔藓、青草和泥土覆盖的山头涓涓流下,滴滴答答。我们穿着橡皮靴,这样一来,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变化了,它们好像变得遥远。在道路对面的树木之间,在我们头上方的山峰顶部,浓雾弥漫。路两边下方的那些灰色屋顶在灰蒙蒙的晨光中有着淡淡的光泽。山坡下的树木上方,天空像肿胀起来的肚皮,而从那里连续不断下渗的雨水一直轻声地在雨帽上滴答响着,给敏感的耳朵提供了一个体验的机会。雨水已经停了。这时,王欢乐的爸爸一跛一跛地赶着牛从沟边经过,他拉了一下牵牛的绳子,牛的头顺着绳子的拉扯往上一仰,随即停了下来。王叔叔带着严肃的面色看着王欢乐说:

“你一到周末就解放了。”

“我想和他们玩玩。”

“要玩多久?”

“还不知道。”

“早点回去帮家里做点事。”

王欢乐勉强点头同意他爸爸的要求。王叔叔便赶着牛前往放牧之地。

“叔叔,”强强用嘶哑的嗓音高喊了一声,“我们要多玩一会的。”王叔叔这时已经赶着牛走了百十来米远了,还回过头喊了几句,可是一阵风吹过,卷起一堆苞谷叶片,送来的只是模糊不清的尾音。

“我们赶紧去找宝藏吧。”王国忠一再催促,下嘴唇又厚又红,眼睛滴溜溜地转动,“要不然回来太晚了。”

“好,这就出发。”我说。

于是我们沿着一条山脊往上走,天空的云彩消散了。一片片的树木和山坡,都被笼罩上一道光辉。抬头看,山梁与山梁交界的地方,升起一道彩虹。

“瞧,那是彩虹。”我说。

“是的。”强强说。

听大人说,这个彩虹下面的宝藏是个硕大的、有四条腿的灰色铁罐,里面装着的宝物光芒耀眼。金子、银子、钻石、红宝石。关键是要赶在彩虹消失以前赶到那儿,要不然,宝物就不见了。

我们开始小跑,不一会儿,每个人的身上都冒着热气,汗水浸透了衣衫。再往上,地势开始变得陡峭,有时候,我们会抓住一棵小树,或一些茅草之类的物体行走,防止身体失去平衡而摔倒。我第一个到达山梁的顶部,几棵高山松被风吹得摇去晃来,山崖向外伸出去,草皮上湿漉漉的水珠,腿踩上去显得滑溜溜的。彩虹的一端在我们的头顶,一端连在山梁另一边的斜坡上,那七彩的半圆弧缎带,像是通往天上的拱形桥。美得有点梦幻。我伸手去抓彩虹,根本抓不到彩虹的任何实体。

“宝藏在哪儿?”我问他们。

“在那里!”强强指着彩虹下面的一处阴暗斜坡,故弄玄虚地说。

“没看见。”王欢乐说。

“是的,我也没看见。”王国忠搭腔。

我们分头在地上找去找来,却始终没看见宝藏。

“一定是有谁把宝藏拿走了?”强强又神秘地说。

“谁比我们更早到达这里?”王欢乐用怀疑的语气问。

“哎呀,”王国忠摸着后脑门说,“一定是骗人的把戏。”

王国忠的“一定是骗人的把戏”这句话提醒了我们,大家都感觉到这事不可能发生。由于时间接近中午,于是我们转过身向山下走去。边走边不甘心地在看着湿滑的地面,希望奇迹会发生。奇迹始终没有发生。

“等一会,我想撒泡尿。”我说。他们像受到感染似的,同时站在一个高坎上,双手握住小鸡鸡,每个人都用劲地撒,比赛谁的尿撒得最远。

当我们撒完尿同时转过身,彩虹已经消失了。

4

读二年级夏天的时候,天气异常炎热。那天学校要撤掉两间旧房重新建房,所以就提前两节课放学了。走在回家的路上,强强忽然对我和王欢乐说:

“一会下河去游泳哈?”

“好的。”

强强比我高一个年级,王欢乐与我同在一个班。我们每天一块儿上学,一块儿玩,可以说亲如兄弟。强强虽说平时学习成绩不是很好,也强势,但对我相当好,处于“保护人”的位置。

这条河叫五马河,发源于仁怀市井坝乡,经流五马段后,向东流向赤水河。河水深的地方有四五米,浅的地方也接近一米。我们每次游泳都选择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入水。

在这之前,我已经在爷爷的帮助下学会了游泳。当然,这个学会也是差不多交了生命的学费的。记得有一次下到水里,先是在浅滩上学游,不知不觉中就游到深处了,我像石头一样沉了下去。在或许有三米深的水上面,我手脚并用,一阵乱扑腾,惊呼救命,吞进了几口水,于是变得更惊慌,不过这或许只持续了十多秒钟,因为爷爷看到了我。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把我拖了起来,拖到了河岸上。我吐了几口水,感到几分寒意。尽管有这个插曲,但我还是学会了游泳。

那时我模模糊糊地认识到:世界是我的脚踩踏着的某些表面之上的东西,它坚实、难以穿越,但只要坚韧地面对,人不可能在期间坠升,不管是上升到陡峭的山峰,还是坠落到深深的谷底。

我们仨脱光了衣服,用水在身上浇了浇(防止着凉),然后依次从石头上猛扎下去。在河里游泳是畅快的,仰泳、蝶泳、蛙泳,我们各自采用不同的泳姿顺河上下游。

“这样游挺没意思的。”强强提高嗓门说。

“想怎样游?”我拍打着水花问。

“高难度的跳水动作。”

强强说的高难度的跳水动作,是站在石块最高处,从上往下空翻后直接入水。我和王欢乐按照他的意思,分别爬上岸边的石块上,先休息了一会儿。他说他先开始跳一下,要给我们做个示范。他走到石块最高处转过身,背对河面,眼睛闭着,像是在冥想整个入水的动作。大概四五秒钟的时间,只见他两腿稍弯曲,猛地一用力,脚抬起,头朝下,身子腾空翻起两圈后,头部擦着石头边缘“啪”的一声入水了。水花向四周溅起,水波一圈圈向外扩展,过了好一会,也没见人向上浮起。“他头一定碰到石头了,但愿没事。”我思忖着,心跳着,祈祷着。

“赶紧下到水里找人。”我说。

我和王欢乐潜到水里四处探望,在入水往下一点的地方看见了全身卷曲的强强。他已经失去了知觉,头偏向一边。我和王欢乐一人拉着他的一只手往水上拽,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拉上了岸。

“强强,强强——”我几乎是哭着大声喊。

“强——强——”王欢乐直接哭着呼叫。

强强已经没有了回音。后脑勺一条很深的口子在流血,鼻孔,嘴吧也在渗血。我和王欢乐吓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一个劲儿哭喊着。直到黄昏,警察和他的家人才来将强强抬走……

自那以后,强强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几乎神经错乱般,整天叨唠、自责没有照管好孩子。但他们也没有找我和王欢乐家的麻烦,因为他们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强强在领着我们。这反而让我感到痛苦。

那段时间,我都无法从那种受刺激的精神打击中振作起来。强强那张脸始终令我无法忘记;每当入睡的时候,那脸就会迫不及待地闯入我的梦境。梦中,强强从水中一跃而起,像海豚出水的一瞬间,然后又没入水里。

那一年的期末,爸爸妈妈在外打工十来年后,用积攒的钱在县城里买了套房子,说是让我离开村子去那里上学。

搬家那天阳光正暖,我坐进车里,爸爸,妈妈和我,当车下坡一拐弯时,童年的一幕幕琐碎的细微之事像蒲公英的毛绒一样在脑海中飞翔起来。想到我将不再回来,想到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细节以及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我先是小声地、然后放声地大哭起来,直到妈妈将我紧紧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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