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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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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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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匠人(组章)

木匠

木匠用墨斗盒上一根带线的锥子钉在木头一端,然后往另一端拉直,眼睛一瞄一弹,一根木头就会在“准绳”下形成房子、或各种各样的家具雏形。

这是一粒种子到一棵树到一种生活形态的初始线路。

当青草踏过马蹄声而来,又越过时间的悬崖,一棵棵树在木匠手里变成了檩条、椽子、榫头、挑梁、横梁、圆柱。木匠从一个平面空间,搭建起一座立体的木房子。从此,静态之美圈住了绵长的日子。

从房子结构的几何学方面看,那时在深奥莫测的对称性中可以看到世界的开头:这就是木匠让每个人、每个家庭有了安居与幸福的源头。

木房子里需要木床,桌子,椅子,板凳,柜子,木升,磨架,水桶。于是,在木匠的推推刨刨中,这些家具成型了。它们既独立,又相互谦让;既处在各自空间,又相互交融在一起。

当风和神灵一同进出,月光和暮色一同进出的时候,我们就会静静地坐在木房子里。这时,尘世似乎消失不见,唯有青山静默,道路静默。

石匠

錾子,锤子,钢钎,铁塞,这些带铁的物器,构成石匠坚忍的性格。

石匠走进深山,他首先学习石头如何沉默而不寂寞,独行而不觉孤单,坚定而不轻易改变;其次,他仰望一座山,又俯视一座山,再抚摸一块块石头,将悸动隐藏;最后他倾听到时间曾经对石头发出的声音:狂风、暴雨、山洪、地震,太阳亘古不变的温暖、月亮反照中投下的陷阱……晨起与暮晚,它们就在那里,千万年,不,亿万年。岿然不动。

他开始用钢钎撬起一块块石头,这时的石头是毛边的,像拔出的幼苗,泥土还浸透着它的肺腑。石匠让它们一块一块悬在某处,每一块就像一颗太阳,多几块就成了太阳系。慢慢的,它们变得坚硬了。

石匠用錾子在石头上打了一下,錾子跳了起来。“哟哈,没有啃不动的硬骨头。”他鼓励自己。

石匠摸着额头,像哲学家一样思考:这料究竟可以做什么用?在他脑中形成模型后,他隆起肱二头肌,又借助机器,便开始咣当咣当地凿、又咣当咣当地刻了起来。当时间从耳廓间流过,日光从树梢跃下来,石狮立起来了,石门立起来了,石磨立起来了,石水缸立起来了,石臼立起来了,石碑立起来了,石菩萨立起来了……

这些深藏在人间的石头标本立起来了。

石匠不仅仅是这样将石头立起来,他还可以将山石立起来。立起来的山石会说话。中国的各大名山上,哪一座没有留下他们的刻石与碑碣呢?经以石存,石以字贵,峪以经名。石、经、书合一,天、地、人合一。

他们既是伟大的雕刻家,又是伟大的书画家。

铁匠

与其说它是铁匠铺,不如说它是棚来得更精准、具体。随记忆望去,几根木头撑起一个棚子,里边支起一个火炉,一个风箱,一个圆铁砧,一口水缸,外加几把大小铁锤,便是那个时代的村头留给铁匠人的影像。

我曾多次随父亲看铁匠师傅锤打铁具。大火炉鼓着滚瓜溜的肚皮,喘粗气儿,一个风箱蹲在旁侧,噗嗤噗嗤,前推后拉。风冲进火炉,膛内的火疼得上蹿下跳。炉火把铁匠的脸映得通红,汗顺着脸颊直淌。

此时,铁具在炉中咬紧牙关硬扛。实在扛不住了,铁匠便将它营救出火海,放在砧子上。“打铁还靠自身硬。”他随即右手握锤紧敲慢击,左手握钳迅速翻动,在哐啷哐啷声中扭腰、抬胯。四溅的火星碰触到师傅那块泛白的牛皮围裙后,如流星般划落了。

倘若哪块铁像烫手的山芋,又不顺天道,把人惹翻了,王铁匠和陈铁匠,撸起袖子,呸的一声,吐口唾沫,搓烫手心,然后,用铁钳紧紧夹住铁,目光死死摁住铁,牙狠狠咬住铁,便抡起大锤,嗨哧嗨哧,把烂泥扶不上墙的铁,往死里打,往活里逼。

打一阵,“吱啦”一声摁入冷水。循环往复。这时,纵然再不成器的铁,也会妥协,也会认命,也会把思想的头颅,熬成锃光瓦亮的镢头、锄头、耙子、犁头;熬成锃光瓦亮的斧子、镰刀、剪刀、菜刀;熬成锃光瓦亮的马掌、铺首、门环、门扣、门溜吊;熬成刀、枪、剑、戟、钺、钩。熬成千军万马的铁蹄下滚动的朝代。

这么说来,铁匠铸造的不仅仅是铁器,而是五千年以来的华夏文明。

篾匠

在乡下,任何一种技艺,都是伟大的修辞。

大舅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篾匠。与他最贴近的随行工具是一把篾刀、一把锯子、一把凿子、一根铁勾、一把篾齿。

这些工具繁衍着乡村朴素的生活。

他将一根竹子砍、锯、切、剖、拉,娴熟的技法在翠绿的竹韵上,穿梭成美妙的弦响。他用篾刀取出薄如蝉翼的一篾、二篾和三篾。一层一层,犹如进入透明的剖面、崭新的生活;他程序清楚,成竹在胸,就像哲学家折起语意,或诗人收割适合的语境。

编织过程是心静的,心静了才会编出大美的篾具来;倘若心乱神迷了,起伏跌宕了,就会造成衔接混乱。他总是一点一点地采取撬、编、织、削、磨的步骤,将篾编成圆、椭圆的筲箕、撮箕、筛子、箩儿,簸箕、蒲篮、箩筐、背篓、笆笼。

这些篾包裹着篾的乡村农具,有些必须是精密的实体,连空气也不许漏掉;有的,则通过时间送来的漏洞,可以看清眼前的世界。

大舅说:但愿我走后,不希望后人满世界找我。

瓦匠

泥巴的属性是柔软的,但通过瓦匠师傅的拍打、塑形、晾晒、煅烧,它就变成了硬邦邦的通天之瓦。

起始,瓦匠周围满是紊乱脚印的稀烂的本能。谁说“烂稀泥扶不上墙”? 瓦匠不信邪。他将稀泥揉捏、拍打,凭借隐形时间里转动的轴轮,又用一根细钢丝,切割成力量的、遮风挡雨的瓦的胚胎。

晾干后的瓦片知道静默无语的重要性,知道潜藏在阴暗中的坚实。当瓦片的灵魂密闭在窑洞里,火石的光芒随之闪过内壁。瓦片慢慢变红了,红透了。

此时,它是燃烧的、混沌的;没有正面,没有背面;没有前进,没有后退。

瓦匠在窑洞的顶端盛满水,再一滴滴渗透下去,因为瓦片需要缓慢行为和意愿的回报。在此过程中,瓦从红色变成青色了。

于是瓦匠把一片片瓦举过屋顶,一行行脊瓦从左向右排列着。它既有沟线,也有弧线;既有缩略,也有缝隙。它一目了然,微微向下倾斜,并顺应了雨滴的样子。

从此,青瓦固执无声地拍打着翅膀;固执无声地镀着落照的金边和燃烧的图腾。并以百代之身及沧桑之眼,洞悉着一个村庄寄寓的隐秘诗行。

弹棉匠

你信么,弹棉匠曾经将我的眼睛弹出泪花。

记忆中,我还是少年的一个冬天,我盖的那床旧棉絮分裂成了“八大块”。母亲将旧棉絮拆开,她说:“恐怕弹不成一床棉絮了?”于是父亲买了少许的新棉花回来,又请来弹棉匠。

弹棉匠将旧棉和新棉一块一块的铺在一张很大的簸箕上,就像铺开一张五颜六色的世界地图。这时,他拿一根细竹竿,用力抽打棉絮——抽打成蓬松的特性;然后背上弓,用锤子使劲敲打弓弦。

弓弦声仿佛成了我生活的辅音,加入到那些在我心里唤起了一个个事物的元音,然而并没有因此组成美好的词语。同时我在幻想:这床被子会完全独立于自身肺腑的第二呼吸,一种盖在身上的令人激动的气息。

时间在弹棉匠的手中是翻来覆去的。

虽是寒冬,但金色的阳光却从护窗的缝隙里射了进来,照得空气中的棉尘光闪闪的。棉絮弹蓬松后,他用一个圆形木盘在棉絮上压成中间厚、四周薄的棉被雏形。再用一根牵纱的竹竿子,从那头牵到这头,从这头牵到那头。这时,棉被好像也有思维的网状,或者格状了。

我恍然间明白,时光是绕在弹棉匠手里的线团,即便有些长,也是分分秒秒地回旋往返。而那个少年,他绕过了多少岁月的暗礁?

那晚,我用眼泪洗白了星光。

阉割匠

每隔一段时间,阉割匠就会走乡串户。他肩上背个帆布包,像是冲锋时的背囊。他在铜锣声和锋利的刀尖下走来走去。人们听到铜锣声,便叫住阉割匠,对自家牛、猪、或是鸡进行阉割。

阉割匠和村民都相信:不管是雄性或雌性,要迫使它们丧失生育的欲望,并接受短暂的痛苦——然后长膘。

动物的睾丸或输卵管生活在时间的两个部分里:一部分是它要承受刀片带给自己难以治愈的创伤;另一部是分离了原来的整体。

但同时,阉割匠给动物世界的线条并不清晰,连阴影也是模糊的,包括割下的一小块肉。因为投射在这块肉上面的是某种陌生的、碎裂的、瓦解的、异化的光。

补鞋匠

本质上,每件物品都已是垃圾。

当一双鞋子破损了,在成为垃圾前,补一补,还能穿上一段时日,不失为一种美德。

我拿着一双漏风的鞋子去找补鞋师傅。他像一个精通世故的行动者左看右看,鞋子在他手里翻转时,每一个动作都像在审视自己本身。他必定看到了某种漏风的空间,看到了事物内在的破损规律。那模样看起来像在抱怨整个世界。

他开始量剪胶皮,然后上线、穿针、套鞋,机器和鞋子在他手中转动起来。

等待的时刻,我处于二度空间,像没有属性的我。无思无虑。

补好鞋子,他仍不满足,接着把空气又补进了几段。

我所看到的鞋子的线条,同时也是我所想到的,仿佛感觉这就是我心灵的标志。

补鞋师傅把鞋子递给我说:改变双脚走路的姿态是不够的,改变鞋子的功能是不够的,改变软弱无力是不够的……

我想,他说的这个不够,无非是要我穿着鞋子在生活的道路上尽力感受到同步、同音和平衡之间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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