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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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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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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自己的宇宙(组章)

阅 读

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

——毛姆

每次出门,我都会带上一本薄薄的书,它像一片叶,或像人的生命。

往里看,词语就待在洞穴中。里边有狮子,有老虎,有狼和海豹;有狗与人、猫与英雄、跳蚤与天才——我们都在星空下那巨大的寂静中挥霍着生命。

当你冲它们吼叫,用拳头击打它们的下巴颏,它们还是会猛扑过来,不时地抢走生活中的一块块肉。

我一边奋力挣扎,一边通过水泡,将我的灵魂寄给它们。

我们都似曾相识。有一天,在地球上,我走在这一端,你走在那一边;我激动不已,捂住心口,对你表白,你却无法听见;你望着我的眼睛,但双眼什么都看不到;我伸出手,碰到一朵云;我抱住肩,摸到一片叶。

当我在翻阅心灵中的书籍时,却获得了一个朦朦胧胧的故事:一个漫步者的追忆;黄昏和月光的片断描写;身着丝质衣服的人物走过来,走过去……

我用背驮载书中的故事,背会隐隐作痛。

我辨别不出一种单调和另一种单调的区别。我就这样阅读着,行走在文字中。我出港了,仿佛已登上驶入大海的航船。

这时,树上响起鸟鸣声,阅读戛然而止。那悦耳的声音悬浮在抽象的空气中,只剩下一团外在感觉的线球,像梦幻者命运的口涎,滴落在我心灵的意识里。

如果有一天我将同太阳一道彻底消失,请你就在这些正在舔着我嘴唇的词语中找我。

 ◎写作是无声的吼叫

我将灵魂汇聚于笔下,除了写作别无它用。

写诗歌的时候,思维在挖掘事物的根,冲动的根在这块那块土地中奔跑,一个个符号、辨别、过渡、连接,既没有曲线,也没有弧线,却在默默无闻中组合成光明的世界。这些文字充当了闪电和火炬。

有时忘我地轻飘飘摇曳着;有时连蹦带跳地越过笔直的地平线,并快乐地登临倾斜的天空。

写散文的时候,我用语句和段落将自己铺展开来,给自己加上标点,我一遍又一遍布置一连串意象,可意象反而坏事。我只好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孩子——并观看由内而外组合成的现实图画。

写小说的时候,我使自己成为书里的角色,过着人们从书里看到的生活。我探测自己的深度——像探测井底幽暗而生动的倒影——映出我那张对自己的观察进行观察的脸。

从此,没完没了的故事开始了。复杂化的压抑和爱憎,不可开交。

当语言把人关在笼子里后,便又开始挖掘逃路——寻找灵魂的出口。

虚构的命运像一个不怀好意的造物紧紧追随着我。

写作,就是在沉默中保持无声的吼叫。

静观物像

我从电脑椅子上站起来,神思恍惚地倚着桌子,从笔下这些表达怪异的叙述中获得愉悦时,我走出了家门。

茫然地在街道上走着。偶尔,我将目光暗自投向对面盲窗的某个遁点上,在等待时间弯曲时,它把我的目光反射回来了。许多人在我面前来来回回地走着,他们是谁?我从来没有分清过。

深陷此刻。

抽象思考令我感到不适:不想再去写一些虚无的东西来阐明自己和其他任何东西。

“我知我无知。”

“我不知我无知。”

这是苏格拉底和桑切斯的哲理名言。

一丝云彩朦胧飘过,月光缓缓流淌的夜里,什么东西在风的吹动下轻轻摆动,投下晃动的影子?或许那只是那些窗户上晾着的衣服,但影子对自己来自哪里并不知晓,它们静静地跟随其他影子一起晃动。

此时,我的灵魂与语言在共舞。

但我同样无知。

平面和实体的距离

我常常想,如果家家户户都不需要窗帘是什么景况?

夜生活开始后,窗户就是小舞台。轮番出现的形象沐浴在温暖的黄色灯光里,每一幕都是独立的、经典的。

瞧,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赤身裸体地梦游着。他们或走动,或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盯着闪光的屏幕……我也看到了图像的闪烁,光影颤动。当然,小小的画面碎屑、转瞬即逝,又隔那么远。

这些生活的戏份,其实每天都在各自家庭上演。

我看到的只是一种平面和实体之间的距离。

又或者,我看到的是随着时间变换的形态组合成的生活——刚形成,就崩解的生活。

保持距离,就只会看到碎片化的世界,因为并不会有另外的世界。

而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在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三个时间刻度里,成为风景中闪耀的实体。

眺望大海

2019年暑期的一个黄昏,我曾在波斯湾的一艘船上眺望大海。

船在光阴的缝隙里乘风破浪。海鸥带回夏天的许诺,却被风吹成谎言。大海透彻的蔚蓝,和夕阳遗漏的那道光芒,共同营造出让人眩目的效果。

仰望中,犹如有亿斯万根纤细的银针沿着视线反射过来,使海里或动或静的事物——船舶、浪花、岛屿……都飘浮起来。目睹中带着一种感受。

忽然,海里传递过来一阵巨浪撞击在船舷上,形成的浪花洒满我全身。大海要用雨滴回归么?我摸着湿漉漉的衣服问。

然而在浩淼的大海面前,它根本不用回答,它只会让所有飞扬的骄傲平静下来,并将一切印痕抹去。而名声和膨胀的欲望,同样会在时间切割的海岸,被浪涛击入深渊的海底。

我眺望明亮的、宁静的、宽阔的大海,也眺望人间的悲欢。

等 待

等车的时候,我成为一个暂时的停顿。

在这一生中,无论是过去还是后来,有多少次我就这样茫然地站着!我漫不经心地转过来转过去,四面八方,也说不上目的何在。同样,一生中,我有多少次就如此四处茫然地寻找。

一辆一辆的车过去了,但要等的那一辆车却始终没来。我掏出手机,想看,又怕错过要来的那辆车——怕错过一个瞬间到另一个瞬间。

这样的等待,变成了一种辨认,一种发现,一种静静的记录。比如此刻的大地,它承载着钢铁的碾压和城市的重量,而原来泥土上的裂纹连接成的文字,也都成了相应的纪念牌。

一闪而过的车子,期间的街道,街道的某个遁点,广告牌,跑过的狗,斑马线,这儿的树和花,头顶上被电线割成一块一块的天空,空气里的香水味,目光里的陷阱……这些真正可以描述的东西,它们向我敞开了全部的心扉。

这是一个舞台,一个情节发生的地方。

我一再看到那些下了车的乘客以相似的方式匆匆地离开,仿佛永远地消失了;当然,一些人转身离去之前,还要在站台上停留片刻,仿佛面对回家的路犹豫不决。

我同时也看到了他们呼吸时散发在玻璃上的雾气、手指和头发的印记充斥着留下的空虚。

四角空间的家

这是一家结构完美的酒店,虽然它一动不动。

首先施展其特有律动的,就是那道旋转门。进出的人物一圈一圈,一种奇怪的周旋感。

走进前台,墙壁上的一排大钟标明了城市在转动。但这些时间本身是空洞的,它没有既定的终点,只能靠想象跨越隐形的边界。

办完手续,向四角空间走去。我不寻找气味,不聆听自己的脚步声,铜制的门把手上的倒影不再吸引我。唯一吸引我的是门牌的编号,那个编号就是我的家——被滥用的四角空间的家。

进入四角空间,带着一种纵深的幻觉审视每一样东西:衣柜里挂着某种深埋在心底的思念;卫生间浴缸里的头发显示出欲望;抽屉里的纸片上留着启程回家的想法……

这是客人在时间和空间中移位的身影。

然后我躺下看向墙壁上的繁复花纹时,疲劳的眼睛就会注意到某个划痕,某个洞,某个无逻辑的地方。

当酒店的墙壁插入天空的黑暗,并与旋涡状的星云融合时,我沉沉地睡了。

你就是自己的宇宙

每一个有价值的灵魂都渴望过极致的生活。但同时,每一个有价值的灵魂又都渴望解脱背负的枷锁,并在无欲中焕发出一种力量。

白昼与黑夜在广阔的天空交替呈现:一切奔流不息的大河都有着同样清澈和纯净的河水;每一个浮游的物质都能感知到实体的存在(田野、房屋、面容、身姿、星空……);有限与无限的诸神;世界之源的母亲……这一切都是美好的。

然而,在世界的任何时代,很少有人能够带着一切疲倦的总和闭上眼睛,完全地拥有一切。

总是不够完美,总是徒劳一场,总是乏善可陈,总是有始无终。

但你可以保持高贵无为的姿态。

因为旅途中的风景只属于我们自己。除了自己,什么也不是我们的。甚至连自己不久后也会从地球上消失。

所以,你伸手向什么样的宇宙呢?宇宙不属于你:你就是自己的宇宙。

反 击

任何退让都是不可想象的。

当有人沉甸甸地压在你心脏上,你的腹腔里,你的横膈膜上,你的肺翼上,你的气管上,你的喉头上,你的软腭上,堵塞了你的鼻孔和听觉。还带着刺耳、辛辣和凶恶的声音说:你不要跳动了,不要搏动了,不要嗡嗡响了,不要输送血液了,不要滴滴答答了。

这时,一个刻不容缓的声音从内心深处跃起——你休想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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