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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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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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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妈妈去卖猪

这些年,我忘了许多东西,但和妈妈去街上卖猪的印象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那年我还不满十一岁。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过去了三十七年。

那是一九八四年冬天,日子在冷暖交替着,年一天天近了,别人家都开始添置年货,而我们家的年货还是一窝小猪,要变卖了才有钱购物。那时父亲的脚崴着了,行走困难,他安排我和母亲于翌日一大早去街上卖猪。

那天是周日,天还没亮,妈妈便将煮好的猪食将小猪喂得圆滚溜滑(感觉它们第一次吃得这么饱),目的是增加重量,当然也是为了它能在接下来的一天中,免受饥饿之苦。吃完早餐,我一一抓了四头小猪,并用稻草绳子套在小猪脖子上,再在漏空的背篓里垫上一些干稻草,然后将小猪拴在背篓的竹片上。小猪像是知道它要离开它的妈妈了,一个劲儿在背篓里蹦跳。而猪妈妈则在圈里昂着头直哼哼,一场伤心的别离开始上演。我和妈妈分别背上两头小猪出发了,要去的五马乡离家十五里山路。

冬天的早晨,大地上落满了霜,但是没有雪,只有像散落的面粉一样的东西在田野里、山坡上随风旋转。太阳出来时,天空并不红,且显得格外沉重,如同翻了个个儿。稀薄黄亮的日光打在枯树上,有一种萧瑟忧郁的冷清。荒野中,一个少年学会了独立。本就是一条陡峭的沙地路,外面低里边高,走的时候重心只能靠里,那姿势,像是一个偏瘫病人侧着身子往前走。猪不时在背篓里跳动,一不小心,人会掉下去。路的两旁,木子尚未成熟。灌木丛里偶尔传来鸟的啾啁与鸣转。

大概行走到中途,我背的两只小猪的其中一只开始呕吐,我和妈妈停下来看了看,背篓里边全是早上小猪吃的流食,正往背篓里渗漏。而且小猪还在不停的呕吐,仿佛有千般苦涩的滋味吐不出来一样。妈妈看着小猪这样,心疼得流泪,她担心这样一来,小猪会被买主嫌弃。这是她每年辛苦养育的小猪,全家人几乎靠这头母猪产下的小猪惫维持日常生计,包括我的学费。妈妈看着我哽咽地说一句:“这咋办?”我说:“可能因颠簸导致小猪眩晕了,过一会儿应该会好一些。”于是我和妈妈继续赶路。

到达街上已接近中午。街两边全是木质房子,房子的檐廊下摆满了各类小商品,一条道路从街的东头穿越到街的西头(今天这条街已经被列为保护古街)。来来往往的赶集人也从那头走到这头,再从这头走到那头。卖小猪的地点是入街口的边缘上,已经有十多个卖小猪的人一字排开了。我和妈妈找了一个适当的位置将小猪放下来,并将小猪拉着。这时小猪力气似乎已经耗尽了,抑或是寒冷的缘故,四头小猪瑟瑟发抖地紧紧挨着。而我和妈妈本身穿得也单薄,加之出汗后,被冷风一吹,汗水缩回毛孔内,一股股冰凉渗透全身。不但猪发抖,人也如此。妈妈看我冷得难受,她挨近我,用双手捂住我的手,我知道她是要在冰冷中给予我温暖,虽然她的手同样冷冰冰的,但我的确感到了一种母爱的温暖。

冬天是早晨刚到,晚上就开始的季节。我和妈妈等到了中午,偶尔有人前来问问小猪的价钱后,又到下一家去寻问去了,他们是在价钱上进行对比,然后才下决心买下小猪。大片的云彩开始聚集在天空,太阳被遮蔽,刚刚升起来的一点暖和遁于无,天更冷了。“妈,是不是价钱要得太贵了?”我问话的舌头变得僵硬了。妈妈没有说话,她沉默地看着小猪,仿佛在盘算着什么。我没再问。

这时,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叔叔走过来指着小猪问:“这猪多少钱一头?”

“大一点的那头二十五元,小一点的分别是二十元一头。”妈妈说完后看着叔叔。

“那就全部二十元一头。”叔叔牵着小猪看了看,又说:“我只要三头,另外没有精神的那头不要。”

叔叔指的“没有精神的那头”小猪正是早上在我背篓里呕吐的小猪。

“这头小猪没有病。”妈妈向叔叔解释并重复道,“真的没有病。”

“我就只要三头。”叔叔执拗地说。

我用手在妈妈的后背上戳了一下,示意赶紧卖了。妈妈没再讲什么,她怕买猪人反感和后悔,便爽快地答应成交了。她接过叔叔递过来的钱,紧紧捏着,像捏着一个神圣的宝贝。母亲认不得钱,她问我数额对不对?我说是对的。她用皲裂、僵硬的手指数了数钱,随即将十元一张的“大票”往内衣里塞。剩下两张一元的零钱,她随手递给我,说:“你肚子肯定饿了,去买点东西吃。”我拿着钱去街中心一家米糕店买了两块米糕,又去另一家买了两个油炸麻花。我吃了两个油炸麻花,剩下两块米糕给妈妈带了回来。远远的,我看见妈妈一个人伫立在冷风中,像极了语文课本里一个孤零零的单词。我走过去递给妈妈两块米糕说:

“妈,你吃这两块米糕。”

“我不吃,经得起饿,”她边说边推还给我,“你年轻,肚子饿得快,你吃。”无论我怎么劝妈妈,她就是不吃。我想,食物对于任何人都是具有诱惑力的,它不分年幼和年长。这分明就是妈妈偏爱我的表现,也是为了节约每一分钱,才舍不得吃。那一瞬间,我胸中一股热腺涌了上来,眼泪止不住稀里哗啦地往下流。妈妈随即用手指捏住袖口一个劲帮我抹眼泪。她不知道,我哭,是为母子俩在天寒地冻中的那份期盼与坚守,更是我内心对妈妈爱的一种释放。

赶集的人越来越稀少,妈妈也觉得如果再坚守下去,小猪卖不出去不说,可能还会冻坏,甚至饿死,于是我和妈妈又背上小猪往家赶。返程的路虽然不用负重了,但也并不轻松,因为一路几乎是爬坡,我不时也和妈妈轮换背一下小猪。行至一片灌木丛时,只见妈妈全身冒虚汗,两脚软弱无力,她边走边扶一下路边的高坎。我说妈,我们停下来歇会儿吃点东西吧,你一定是饿了才导致冒虚汗。我将米糕递给妈妈,吃罢米糕,她的身体好一会才缓过劲儿来。

许多年以后,妈妈说那两块米糕本来是留给我吃的。这就是母爱的伟大,她不用说出口,而是默默付出,直到她把双手将我松开。这一松开,便成了一个美丽的词。

准备再出发的时候,我揭开背篓上面一层稻草看看小猪,此时,小猪四脚不停地来回蹬划,很快它抽搐了最后一下,便停下没动了,呼吸在彻底的死亡面前越来越微弱,差不多几秒钟的时间,就断气了。

我和妈妈同时深深地看进冬天的黄昏里。

“幸亏那人没要这猪。”妈妈轻轻地说了一声。山上冷峻的气氛像甲胄似的罩在我和妈妈的身上。霎时间,我觉得自己正被小猪那双闭上的眼睛吞噬、嚼碎、消化,然后又立即被呕吐了出来。此时一股山风吹来,我心里不停地打着寒颤。

“妈,把它扔在草丛里吧?”

“它是一条生命,应得到安息。”

妈妈说的“应得到安息”是要将小猪安埋在土地里,可是没有挖地的工具,怎么埋得下去呢?我想到了树枝,随即在路边上折断一根柏树枝开始刨地。刨的时候,有东西在我的脚下移动,我一看,是一只极大的黑色甲壳虫突兀地出现在小路上;它用触角在半空试探了一下,又停顿下来,显然感知到了有人类存在。天空微弱的光线映在甲壳虫无瑕疵的硬壳上,像一摊乳白色的污点,一时间,我觉得有一只眼睛在监视自己——像极了猪的转世灵魂的大眼睛。它仿佛不属于任何身躯,超然独在,冷漠无感。

“不要伤害它。”妈妈说,“你觉得它不过就是一只甲虫,一脚踩上去或用树枝一摁,生死无所谓,全无警醒。我们现在做的每件事,都并非只作用于当下。”她用棉鞋的鞋头轻轻推了推泥土,甲壳虫急忙横穿过窄小的泥路,沙沙作响地冲进干枯的野草间,它消失在苍茫的灌木丛中了。母亲与父亲结婚前在寺庙里念了几年的佛,在她心里,众生是不能伤害的。

把小猪埋好后,天已经快黑了,我们往家的方向走去。妈妈默默地流泪,并不时地回过头往掩埋小猪的地点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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