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初的一个周末,我行走在拉萨西郊的林卡里,遍地野花黄灿灿地开放,通透的天空始终给人以蓝色,偶尔几朵白云飘过,都像是害怕给人间带来阴影。这时我从裤兜里拿出手机,给远在贵州的张小贤打电话,按下六位数字键后,又犹豫地停下,似乎还没有想好这个电话打通后要说什么话才妥当,接着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不管怎么说,今天上午这个电话必须打通,必须将情况说明。于是我又重新按下数字键,嘟嘟嘟几声铃响后电话通了。我先开口向她问好:
“你好!请问你是张小贤吗?”
“你是谁呀?”电话那头传来轻柔的反问声,稍停后她说,“我是张小贤。有什么事吗?”
“我是夏远方的同事。”我说。沉默了几秒,我将想好的一段话在脑子里重温了一遍才开口说:“事情是这样的,夏远方在执行任务时牺牲了。希望你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单位一趟。”这句话无疑就是向她空投过去的一枚炸弹。不知道她听到这句话的第一时间都有什么反映?反正我的心在那一刻钟咚咚咚地跳不停。在等待她回话的那会儿,时间像静止似的。我感觉到两个人好像各自从时空的两端,往深邃的洞窟中窥视一样,而此刻我想表达的每一句安慰话,都显得多余。周遭除了一两声鸟叫,就只剩下静默。大概有十几秒钟的时间,电话那头突然传出:
“老天啊!”她带着哭腔,“他怎么就走了?......”
她在哭泣中挂掉了电话。但我手中还紧紧地握着电话,似乎握着的是一种永恒。
翌日清晨,我手机里收到她发来的信息:“8月8日14时00分,贵阳至拉萨航班,谢谢!张小贤。”8月8日下午15时,我去贡嘎机场接她,她乘坐的飞机到达贡嘎机场是16时15分,时间还早,我便在停车场的过道上散步。太阳高悬头顶,紫外线强烈地灼照着皮肤,我将手搭篷似的放在额头上遮了遮太阳,就这样走着。每隔几分钟,就有一架飞机起降,那拉长的轰鸣声,在我迷宫般的耳道中穿梭和回响。16时20分,热闹的机场出口处,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出来了,我估计是她——张小贤。她抬头看了看我这边,一种空茫的神情,她抱着小孩径直向停车场这边走来。我在拦索这边等着她,越来越近,我努力在脸上呈现出一种肃穆。而她,整个人憔悴不堪,原本单薄的身体,行走起来显得轻飘飘。想象得出,当她听到这一不幸的消息后,一定是经历了痛苦的煎熬。
“你是张小贤吧?”我问。
“是的。”她轻轻地点点头。
我赶紧去抱孩子,孩子本能地将头和身子往后一转,紧紧贴在她妈妈的肩膀上。
“小乖乖,来我抱。”
稍一会,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眼里闪烁着清澈的光芒,她问:
“你是我爸爸吗?”
“我是叔叔。”我说。
她感觉到叫错了,又将头伏在她妈妈肩上。孩子稚嫩的声音与渴望突然在我内心深处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情感,泪腺涌上来,我做了几次深呼吸,同时把眼睛鼓动得大大的,又迅速抬头往天空看了一眼,为的是让眼泪不要流出来。张小贤几乎没有说话,仿佛此时每讲一句话都会暴露隐情似的,从而给孩子带来伤害。但我分明看到她眼里有泪珠在闪,她在努力控制。此时我特别理解她的心情,并指引母女上车。
我将车上的氧气袋交给张小贤,叫她打开与孩子一起吸氧。车出发后,我们处于长久的沉默,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适合。车出机场不一会后,向右拐行驶上雅鲁藏布江大桥,八月正是涨水的季节,雅鲁藏布江浑浊的流水缓缓地向下游流去。穿越贡嘎山隧道后,沿着高速路行驶,公路两边的青稞已经成熟,那黄灿灿的稞穗正随一阵阵轻风一浪浪波动。老这样沉默不是个事儿,于是我侧过头说:
“你们有高原反应没?”
“没有。谢谢!”
“那就好。”行车一个小时后,到达单位,暂时安排她们住在公寓楼里。安顿好后,我问张小贤孩子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张萱,跟我姓。”这时,孩子正在玩玩具,我轻声地对张小贤说了一句:
“萱萱还小,你不该带她来。”
“家里无人照顾。”她转过身去,理了理孩子的衣服,摸了摸她的脸,然后转过来轻声说,“让她见她爸爸最后一面,今生我才不会感到遗憾。”
她决定的事情,自有存在的道理。我也没再问。这时孩子像是听懂了她妈妈的话,仰头便问:“妈妈,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见到爸爸了吗?”张小贤愣愣地看着孩子,一时没有答话,稍停一会后,她“嗯”了一声,像是回答,又像是否定。我心里难受得不行,安排了晚餐的具体细节后,我向她们母女告别。当我迈出门的一瞬间,眼泪已经模糊了双眼。
夏远方牺牲后,单位委派我全权处理他的后事。翌日清晨,我一早就敲开了张小贤的门,请她与孩子一同到单位食堂就餐。她说如方便的话,叫人给送点早餐过来。我觉得也是,随即安排了食堂的人员将早餐送了过来。张小贤喝了一点稀饭,尝了一点炒菜后就没有再吃东西了。她说有一点轻微的高原反应,加之胸口像有一团棉花堵着,根本不想吃东西,晚上也睡不着,各种画面在脑子里闪来闪去。我说眼下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她点头。孩子吃了两个包子,喝了一杯牛奶,她一个劲儿地说:“妈妈,部队的包子挺香的。”我们都会心地微微一笑。
“夏远方是怎么去世的?”张小贤带着疑惑的口气忽然问我。
我看了孩子一眼,又望着张小贤。心想,当着孩子的面讲好不好?会不会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带来阴影抑或悲伤?但继而又想,问题总是要真相大白,总是要讲清楚的。而后,我将夏远方牺牲的过程简要地陈述:
“记得那天是8月2日的晚上,夏远方组织全营夜行军。说是夜行军,不是我们想象的单纯的徒步那种,而是带有战术、射击、夜间按方位角行进等科目训练的行军。不管什么时候,夏远方总是身先士卒,冲在第一线。
“刚开始,高原的上空,银河还像一条宽宽的、闪闪发光的大道横穿而过。但不多一会,天就暗下来了,一团团的黑云聚在一起,雷声一阵接着一阵,前行道路的上方划出一道道闪电,闪电过后,周围一片漆黑,挺恐怖的。紧接着,大雨开始倾泻而下,不久,山坡上的洪水开始四处流下来,原本不深的河水,此时已经涨至半身高。突然,夏远方身边的一位战士掉进了河里,他不由分说,叫战士将背包绳系在他身上,迅速跳下去营救那位战士。河水湍急,他跟着往前游了一段距离后,才紧紧拉住了战士的手,他用力将战士托举上来,并脱离了危险。恰在此时,一个急浪将他淹没,待战士们用力将他拉上来时,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我没再往下讲了。张小贤早已泪流满面,而萱萱此时也沉默不语。她像听懂了我的讲话,但又似一脸懵懂。“妈妈,你为什么要哭?”她去擦张小贤脸上的眼泪的同时,继而又问:“爸爸怎么了?”张小贤先是小声地哭泣,慢慢地,哭声不断往高处扬起。我找不到适当的词语安慰她,不,是安慰了也没用,我就这样等待她哭泣。片刻后,张小贤没有哭了,我说:“既然这样,不妨告诉孩子实情更妥当。”她表示同意,随后便对着孩子一字一顿地说:“爸爸光荣地牺牲了。”她把“光荣”二字用加重的语气说出来。“‘牺牲’是啥子?”萱萱问。“是死去的意思。”我干脆地回答她。对于萱萱这样的年龄,死亡在她脑海中,像是一片白纸。但她还是感觉到死这个词的重量,她紧紧地搂抱着她妈妈轻轻地哭。
“明日上午十点举行追悼会。”我说,“请你和孩子一起参加。”
追悼会在西郊火葬场举行。军区及本单位领导、部队代表、同乡、战友、同事前来参加追悼会。
会后,遗体要进行火化。由我带着张小贤和孩子一起进去送别。当她和孩子看到殡仪人员推着夏远方从一间屋子里出来时,她哭了,孩子也哭了。我紧紧抱着孩子,她一时找不到依靠,也紧紧地抓住我的衣领,将头靠在我肩上大声地哭。大概十来分钟,殡仪人员说:“你们看看,还需要哪些方面的整理?”张小贤摇头,示意没有什么需要整理的。我看着夏远方的遗体,而他仿佛不在看我,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望着我所不知道的远方。随后殡仪人员将炉子的铁门打开,里边熊熊烈火正在燃烧,他轻轻将遗体往里推,然后将铁门关上。虽然是烈火,但我相信那里边才是最冷寂的,且回到真正的平静。
第二天,张小贤稍稍平静了下来,我约她和孩子到河堤边散步。孩子走一会就累了,她要她妈妈妈抱,我说我来抱抱,她同意。我们走到河堤柳树边,一些柳枝漂浮在河面上,它的柔韧让它不会离开它的母枝。触境生情,我便看了萱萱一眼,她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忧伤。我想让她放松一下,便逗她说:
“萱萱,拉萨的天空蓝不蓝?”
“蓝,好蓝,好蓝。”
“喜欢这里吗?”
“喜欢。”
“今后每年假期都来拉萨玩哈。”
“嗯,好的,叔叔。”她看了看她妈妈,像是要征得同意似的,然后又看看我说,“我爸爸不在了,我来找谁玩啊?”
“找我呀。”萱萱开心地抱着我脖子说:“叔叔真好。”张小贤看到女儿这么开心,她也跟着一起开心,还感叹一声:“到底是孩子啊,心里不会装忧虑。”
“也是。”我应和着张小贤的话,再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我唐突地问了她一句:“下步都有什么打算?”
她立在原地抬头向拉萨河对岸的雪山望去,又用右手往上扶了一下眼镜(她眼镜框老往下滑),她在凝视远方,她在思考我的问话吗?片刻后,张小贤忽然转过身来对我说:“生活的本质就是痛苦,但你必须在这个痛苦的缝隙中幸福快乐地活下去。”稍停,她又面向拉萨河,像背诵一段课文似的接着说,“每一个生命瓦解的过程,都会使活着的人内心感到危机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她会集中力量,在下一个阶段中创造出另一种生活的形态,还要成为强大的更好的自己......”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似乎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但此刻,她的确没有话说了。而我却回味起她刚才说过的“创造出另一种生活的形态”的话,这种形态包含着“她”在下一步生活中的新任务——既是精神上的又是物质上的。张小贤如此哲学般的回话,让我不得不佩服她的思想境界和内心的强大已达到一个高度。
“如此说来,”我将萱萱放下来让她自己走走,她高兴地向前跑了几步,停下转身看看她妈妈,又看着我,“虽然命运对你不公,但并没有吓退你,而是让你更勇敢地面对自己今后的生活!?”
“算是吧。”她蹲下轻轻抚摸萱萱的脸,又将她的头发往后捋了捋,然后说,“一切终结了,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我看着萱萱,孩子穿得干净得体,也挺精神和乖巧。一件花格子上衣,前襟还绣了一个大大的红心;一双玲珑的黑色皮鞋,穿在脚上显得刚刚合适;一条蓝色的牛仔裤上绣着几朵红花。这种种都表明一个女人能干的双手,和她精心的照顾。而张小贤本人虽然显得单薄,但接近一米七的身高,承托着较好的身材,算得上美女一类。说话语速平缓,两眼从镜片中透射出光芒。
我继而又想到夏远方。他大学毕业后从排长干起,后从边防调到我们单位任职。他文笔较好,时不时在各类报刊上发表文章;他写得一手好字,每当单位举办书法比赛,他总是拿第一名;他博览群书,只要组织文化竞赛,第一非他莫属。总之,他既懂军事又懂政治,既懂管理又能琴棋书画。就因为他才华出众,三十岁不到就升任为营长。可以说,他前途无量,但不成想他会走得这么突然。
“你在想什么?”张小贤问我。
“啊,没想什么。”我嘴上否定,但心里确实在想夏远方的事情。
她看着萱萱在河堤上玩得自在,便对我讲起夏远方的故事来。她的语速很慢,却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在我的心中。我认真地倾听:
“夏远方出生在贵州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尽管家庭贫穷,但他学习一直较好,父母也省吃节约,支持他读书。因为父辈也知道,跳出农门的最好办法就是考上大学。他算争气,以本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贵州大学。我和他是大学同学。最初的三年,我们在班里只是见面打个招呼的同学关系,但后来我的一次病痛改变了这种关系:我觉得如果能嫁给这样的男人,一定是我今生的福气。
“记得那天晚上在教室里自习,窗外细雨霏霏。刚开始感觉肚子有点疼痛,我没在意,随后疼痛加剧,不一会,汗水浸透了全身。教室里空无一人,我想大声呼喊,但无力喊出声来。我疼得四肢无力,那一瞬间,一个幻象突然从脑子中冒出来:我会立刻死在这里。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一个人将教室的门推开,并喊了一声:‘张小贤。’见我没有答应,他感觉到我病得严重,立刻将我背在他背上往校医院快速走去。经医生诊断,我得了急性阑尾炎,必须马上动手术。手术后,医生说:‘要慢来几分钟,阑尾穿孔,危及生命。’感谢医生的同时,我转过头来对夏远方说了一句:‘谢谢你!’他表示不用谢,说同学危难之时需要帮助是应该的。他后来的几天都在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直到出院。
“从那时起,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叫爱恋的东西。不,是爱情的东西。它是一种使命和神圣的力量,爱的礼物不受人的监督,爱的一方把她爱的人看成是她生活中一个强大的支撑的组成部分,能够给她所需的能量。夏远方就给我带来了这样的能量。
“一年后,我们面对大学毕业后就业的问题。他自身条件较优异,毅然地选择了投笔从戎,而且是去到西藏边防。这是许多有志青年梦寐以求的。我毕业后选择报考公务员,在老家民政局工作。恋爱三年后,我们于2007年结婚,那时他已经任职副连长了。婚后,我们跟所有的军人家庭一样——日子聚少离多。那阵子,写信成了我们彼此最大的精神安慰。当然,每封信里我都将泪水隐匿,并对不悔的选择保持微笑,同时向他投掷鼓励和问候。而他提得最多的就是军营的生活,以及对我时时隆起的思念。真的,望穿秋水,愁肠寸断,日思夜想,这几个词简直就是发明给军嫂的。
“婚后第六年我们才生下这孩子,有了孩子后,生活一下比想象的困难千倍。他父母在他当兵的第二年双双去世,而我父亲身体也长年带病,需要妈妈的护理。我要上班,带孩子的事,就暂时叫妈妈帮帮我。真的,那几年,我内心常常挣扎、彷徨,又无可阻挡地反向倾斜——这种倾斜的时间越长,我想让他转业的想法就越强烈。”
她沉默了一会儿,孩子正在边上捡起小石子往河里扔,河水发咚咚咚的回声。河堤边上有几排休息的椅子,我说:“在椅子上坐一会儿吧。”她点头。我们坐下来。这段河堤上正好能通视到布达拉宫,远远望去,那金碧辉煌的宫殿永远屹立在玛布日山上。一只鹰随几朵白云在天空中飘翔,可是在这无言的悲怆时刻,那些万物生机的无垠世界,没给我一点兴致。
“后来你们怎么克服困难的?”我轻声地问。
“后来吗?”她像是没听清楚我的话似的重复一句后接着说:“后来我也想通了,当初选择嫁给夏远方,不就是嫁给了牺牲和奉献么?爱是一种信仰,无论他身在何处,这并不是我夸张的口语修辞。你想啊,柴、米、油、盐、酱、醋、茶;工作、人情、病痛等等,总之,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需要我默默地承担起来——我把每一个长夜都扛在肩上。这些,夏远方是知道的,他每次打电话回来问长问短,我都不提及我的累和付出,我让他安心在部队工作。他每年都立功授奖,每次得奖后总是说:‘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夏远方正是用这些荣誉,一次次地诠释着他对军人职业的热爱。我为他高兴和祝贺的同时,也说:‘你保重好身体就是我的全部,我不要另一半。’
“他最后一次休假还是去年的六月份,一年多了。那时孩子刚好四岁。记得那天他回到家里时已是黄昏,女儿不敢正视她爸爸,过了好久,她才勉强要她爸爸抱。夏远方问女儿: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萱萱?’
‘你不是爸爸。’
‘那我又是什么人呢?’
‘你是一个外人。’
‘真是一个外人啊!那你爸爸又在哪儿呢?’
‘我爸爸在当兵呢。’
‘我就是当兵的呢。’
“说完这话后,女儿一直盯着夏远方看,她像在确认,抑或觉得她爸爸是一个远方的陌生来客似的。我看着这场面,一阵悲伤愁怀的啜泣在胸腔间膨胀起来,仿佛要喷涌而出,但我竭力控制住情绪,不让泪水流出来。
“那段时间,夏远方天天将女儿骑在自己肩上到处逛。女儿也渐渐对他依恋起来。时光非常快速地打发着日子,七月初的一天中午,夏远方接到部队电话:部队进入战备,火速归队。
“次日黎明时分,萱萱早早醒来站在门口,小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夏远方怎么逗她她都不讲话,好像知道她爸爸要离开,要回到部队了。夏远方一边收拾衣物,一边流着热泪,那泪像春雨一样,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胸脯上。随后,我送夏远方出门搭车,他抱着萱萱,我帮他拉着箱子。前行一段距离后,一辆出租车刚好停在我们面前。这时,他左手抱着女儿,右手将我揽入怀中,旁若无人地在我脸上亲了又亲。而后,他将萱萱放到我怀里便转身坐上了车,当车子徐徐向前移动时,眼泪挡住了我去路,我抱着女儿模糊地向前走几步后,心仿佛一下空了。
“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为永诀。”
她轻轻抽泣起来,我纸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抿了抿嘴,又轻举了一下手,示意不用。这时,萱萱走过来摸着张小贤的脸,重复地说:“妈妈别哭了,妈妈别哭了。”孩子安慰她妈妈的口气像大人,又贴心,仿佛在一夜之间已经懂事。
第三天,我将夏远方被评为烈士的消息告诉了张小贤,她表情上透露出一种忧伤的自豪。我问她对抚恤上有什么要求时,她说按政策规定执行就好。随后她又补充说:“我没有其他要求,孩子今后长大了,条件成熟了,希望部队能招她到西藏来当兵,完成她爸爸未竟的事业。我相信这是冥冥之中血脉的传承,奉献的传承。”
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心口涌起阵阵痛意。我对着母女俩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久久没放下右手。
第四天,我送张小贤和她女儿到机场道别的时候,孩子一个劲对着我说:“叔叔,我每年都要来看你,看西藏的蓝天。”稚嫩的声音从过道上传来时,我再也无力抵抗,眼泪瞬间像倾盆大雨似的滚落而下。我背过身不想让她们看到,不想让旁人看到,可我转身没有用,双手捂脸也没用。它来得那样凶猛,所有的闸门统统打开了。仿佛这场伤痛的经历不是她们,而是我。
回程的车上,我不停地想不停地希望这个坚强的女人,像她说的一样,能够在岁月中经受一切。而萱萱则在她身边无忧无虑地成长,等她长大了,按照她妈妈的心愿来西藏当兵——献身祖国的边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