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燕子又归来了,它们带来了意义,带来了深度,在我眼里,还由此带来了美。
我的故乡坐落在贵州省仁怀市一座美丽的山坡上,住宅是三间木质瓦房,自我记事起,堂屋大门的上方一直有两窝燕子。每年燕子归来都会选择在这里安家,它们最先几天就是快乐地游玩,晚上随便找个安身的地方睡觉,待选定好筑巢的确切位置后,才开始投入到工作和生活中去。
时间倒回到去年春天,我在老家陪伴父母。那时的燕子也刚好从南方飞回来,它们在村庄上空快乐地飞翔着,一会儿冲上云端,一会儿又伏身掠过屋顶,接着它又轻盈地飘入庭院。它们个个兴奋和好奇,就像是偶然造访此地,所以才不断在空中风驰电掣般穿行、尖叫,叫声有一种向所有人宣告的意味:空中的飞虫足以说服我,田野的景色、空气的芬芳,还有我身边不知为何的无形之魅,都常常给我们带来一种无法抗拒的信念,它威然进入并完全占据了我的心灵;我这是刚从遥远的南方飞回来,穿越过千山万水,遭遇过狂风暴雨,经历过空难的考验;我想说我们现在很幸福。庆祝完了归来,欢欢乐乐地玩够后,我会立即动手去做事情,会把屋檐下的巢修缮一番,然后在婚礼的空中孵出一窝小燕子,待它们长大后,又将它们的梦想带向远方。我要让你们放心,我不会总是玩闹和无所事事。燕子的确没有忘乎所以,它们仍然记住自己繁衍后代的使命。
刚来筑巢的这两对燕子的胸脯像是穿着白色的胸衣,这是一种愉悦心性的颜色;上体略带蓝黑色,闪着金属般的光泽,尾分叉像剪刀;体态轻捷伶俐,两翅狭长,飞行迅速如箭,忽上忽下,而且能够急速地变化方向。也难怪,它被尊称为空中捕捉害虫的第一高手。每年的燕窝因风吹或其他因素,都会不同程度地损坏,有时甚至全部掉落,得重新筑巢。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专心致志、毫无怨言地劳动的鸟类。从黎明到黄昏,这两对燕子用尖细的喙衔来泥土、草叶、羽毛。它们在干涸的窠沿放上一小块泥土,加上一段细小的干枝,再放上一小块泥土。大概半月,燕窠的外架筑成了,远远望去,有如建在涯壁上的两座寺院。这时,两对燕子便开始布置窠内了。
它们对劳动的热情很高,欲望也很容易满足。你看它们每天都过着令人羡慕的完整生活,成双成对,一起劳作,一起分担。只活在当下,只记得和它们直接、实用的关联的事物。
燕子筑的巢与地面的高度不是很高,搬个凳子站上去,伸手就能摸到。有一次我好奇,便站在更高一点的凳子上看看右边燕窠里都铺了些啥?这一举动惹怒了燕子,它们从窠中扑了下来,在我的身边旋飞,并焦烦地噪叫着。我当然听不懂燕子都说了些什么话,但可以想象,它们一定是在骂我:“你就那么百无聊赖吗,探究我们的隐私属于没有修为的表现。”一种羞愧感立刻涌上心头,我随即停止了好奇的探望。
本意上,我绝对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因为我一直都喜欢燕子。大概在八九岁时的一个夏天,这两个燕巢同时孵出了两窝燕子。一天黄昏,雏燕学习飞翔,邻居强强用弹弓将其中一只打了下来,我赶紧到园地里将雏燕捡了起来。手掌里立刻感受到了羽毛里包着的小小的心脏跳动得多么激烈、多么急促。燕子的喙无声地闭合着,圆眼睛望着天空,充满恐怖、疑惑和怨恨。
小雏燕在手里已经不再动了,眼睛抽搐着,蒙上了一层薄雾,小脑袋也垂也下来。我用手指掰开了紧闭的喙,向里面吐了一点温暖的口水,拔弄起燕子的头和翅膀,同时把燕子抛了起来,希望它重新飞上天空,但燕子像一个揉皱了的纸团一样,掉到了地上一动不动了。我用一根棍子在园子旁边的土里挖了一个小小的坟墓,里面铺上一些羽毛,又把燕子裹在一块破布里埋葬了。
我久久地坐在李子树下的燕子坟旁,呆然不动。我还不够理解死亡,但是第一个明确的思想总算是在我的心中成熟了:“从今往后要爱惜众生,绝不杀生。”后来我用实际行动践行我的诺言——素食。第一个夏天埋葬燕子的土地上就长出了青草,又过了一个夏天,开放出一簇簇鲜花。“假如灵魂有形象,这是燕子的灵魂从黑暗土地里飞了出来。”我想这就是了。为了安慰我,记得妈妈还常常唱一首关于燕子的歌给我听:
“剪刀燕,剪刀燕,飞行在天空,唱起歌来像男孩,哭泣起来像姑娘。”
自那次好奇后,我再也没有站在凳子上看燕子了,我深知,人和动物的和谐相处是建立在互信的基础上。我判定它们也不再用冷眼看我了。那段时间,燕子们忙里忙外,但很少停留在窠中。它们一会儿飞到这根电线上,一会儿又飞到那根横梁上,很少见它们停留在一棵树上。我们彼此之间也不再有陌生感了,而且还有眼神的接触,每次都要对视好一会儿,这时的燕子仿佛在对我说:“你永远不要觉得你是独孤的,因为我们在这儿陪你,就在你身边。”
英国作家乔.哈克内斯在他的著作《观鸟疗法》里讲述了他从精神疾病中一点一滴,艰难恢复的过程。而他将这个过程主要归功于鸟类和观鸟活动。他说:“没有任何一种疗法能够像观鸟儿一样产生这样持久而积极的影响。”
我认可乔.哈内斯的疗法过程。在我们感到悲伤、疲惫、抑郁、焦虑;在我们服用的药物起到的作用有限时;在我们失去了方向,缺乏自控力,工作过度,压力过大,思想呆滞时,静观令人敬畏的鸟儿,尤其是燕子,能够帮助我们强健体魄,增加活力,对心智健康和活力也更有助益。
每天看这两对燕子都有截然不同的变化。稍大的燕子是雄燕,稍小的是雌燕。雄燕每天进出的次数比较多,劳动成果也多。为了求得雌燕的欢心,雄燕一心一意在付出。它们有时嘴里衔着一小段干草,有时衔着一小片羽毛飞进窠内。一到傍晚,就安静地睡觉了。
雌燕小巧灵秀,具有女性所持有的性格,也像所有年轻女人一样高度戒备而又多疑。感觉雌燕有时在责骂我,每次飞进燕窠之前都停歇在电线上敞着喉咙噪叫。像是在说:“你天天这样看着我进出,挺尴尬的。”于是,每次当雌燕飞回来时,我就回避了。天色渐渐暗下来,有时是一阵风吹得窗户噼啪作响,有时响着雨声,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入定般的寂静。在寂静中,这两对燕子像在梦中交谈,声音急切、热情而又温存地低语着。仔细听,又仿佛是在曼声迷醉地歌唱,盈耳不绝。此刻,千万种美好萦绕我的思绪,而每一个苏醒都如此愉快安详,无与伦比。它们大概还会梦见远方蔚蓝色的大海,还会梦见未来的雏燕。总之,我倾听着,完全沉迷于它们的夜间细语,而后我自个儿也睡着了。
一天清晨,我感觉到右边这对燕子之间发生了一次严肃的谈话。雌燕一进屋檐下就围着我飞旋,迟疑地不向窠中飞去。随后,雄燕也飞来了,不满意地望着雌燕在我身边挑起的纷扰。雄燕喳喳几声,像是在说:“你不要乱飞了!”雌燕也喳喳几声,像是反问雄燕:“我又错做什么了?”然后飞到电线上站着。雄燕绷着脸站在窠边,挡住整个入口。雌燕边飞边叫:“你个没良心的!”吵一会后,雄燕进到窠里边去了,而雌燕也跟着飞进了窠里。不一会,就传出了它们的呢喃声。
我觉得,燕子的生命有一种独特的二元性。我认识它们,又不认识它们。我认识它们的飞行方式,它们的叫声,认识它们的习性,晴天光线好的时候,我也许能够将它们区分开来。当然了,也可以说我完全不认识它们,就像它们完全不认识我一样。那段时间我没事便坐在堂屋门前的椅子上看书,对燕子的观察是随意的,它们生活在我人生的边缘,我认识的只是此身在此处的它们形态(状态)的一小部分。
日子一天天过去,燕子们对巢的修缮也全部完工了。那段时间,夏季的空气中常常响起一种音乐声,这是鸟儿的幸福的啁啾声、随风摆动的梨树、故乡泥土迷人和香气所催生的。栖落在门前枇杷树上喜鹊的足步声、园地里麻雀的啄食声,都在音乐中交响着,并且变成一种旋律。这样的乐声日夜都在飞扬。
但这乐声在后来的一天中突然停止了。那天早上,右边的雌燕激动地飞来飞去,在它的呢喃声中充满着惊喜。再看地面上,有碎裂了的空蛋壳,而雄燕则衔着一只黑色的大苍蝇冲进了燕窠,我这才明白它们已经将小燕孵化出来了。原来燕子在过去那些幸福的啁啾声中,酝酿的新生命就在蛋壳的内部准备着,而迎接新生命的这一刻就是迸裂、剥落、降临。仅仅相隔两天,左边的燕子同样将雏燕孵化出来了。
从这时开始,四只燕子的工作量似乎比以前更大了,一刻也不得休息。新孵出的雏燕食量很大,往上看去,雏燕光着脑袋站在窠口张着一张张大嘴等吃食物,身上则蒙上一层稀疏的淡蓝色的绒毛。这样的日子在一个黄昏时突然令人心悸。我去草棚边取鞋子,看到一只燕子躲在里边,好像是受伤了。“你在这儿干什么?”我问它,“你不是正在养育孩子吗?”燕子摇了摇头,我知道它无力再表达什么。我把它捉在手里看了看,身上没有伤口,但精神特别差。是不是吃了有毒的东西?但燕子是在飞行中捕捉昆虫,难道空中的虫子也有毒吗?抑或是年老后自然生病?我一时找不到答案。不一会,它就在我手中咽气了。
此时,我仿佛听到这只燕子说:“我再也不飞了。但在我曾经的翅膀下,原野开满鲜花。”眼前这一幕让我忧伤而不安。我想,世界永远分割成为两个极:生与死。而一切又都容纳在这两个不能再短的词里,蕴蓄在这两个概念中,存在于这“两个极”之间。不管短暂还是长久,每一个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都必须赞美,因为它是永恒生命中接续的一员。
就在我拿着它准备去埋葬时,左边燕窝里的雌燕突然飞到我头顶上伤心地鸣叫,它好像知道它的伴侣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是的,雄燕永远离开了它还未成年的孩子,离开了它的爱人。我很快埋葬了雄燕,而后回到堂屋前,看着头顶上的燕窝,忽然忆起古诗《迎燕》中的后两句:“巢成雏长大,相伴过年华。”我祈祷雏燕能在它母亲的辛勤抚育下,快乐成长,度过美丽的年华。
接下来的日子,雌燕起早贪黑,养育子女的任务更艰巨了。它每天的线路就是出发,捕捉,归来,再出发,周而复始。令人感动的是,右边的雄燕和雌燕感觉到了左边雌燕的辛劳,便主动捕捉虫子来喂食它的雏燕。这是多么伟大的互助精神啊。
时间过去了一月,一天早上,两窝小燕子把头伸向燕窠外面来了,黑色而闪亮的眼睛灵活地眨动着,它们用好奇的天真的目光看着全新的世界。看得出,它们向往飞翔,同时又带着胆怯。我刚好一转头,右边燕窠的一只小燕子飞出来了,继而后边的一只也跟着飞了出来。左边的小燕像是受到鼓励似的,也跟着飞出了巢窠。刚开始,小燕子飞翔的距离不远,有时还会停歇在树枝上。但经过反复练习后,它们终于找到飞翔的感觉了,飞累了,它们自动飞回燕窠。小燕子练习飞翔的时候,它们的父母都在一边陪伴着。自那天练习飞翔后,雏燕整日都在家中嬉戏。一到夜晚,它们又都挤在一起,而雏燕父母们则在柴棚的细木上睡觉。
又过了一周,雏燕们已经掌握了飞翔的技巧,而且能自食其力了。一天清晨,燕子们像是相约好似的,一起飞出燕窠,飞向田野和山冈。此后,它们就再没飞回来,一下没有凝视和对话的对象了,心落空了似的。我真不知道它们会在哪里过夜。但有时会看到它们在田野上、树木上幸福地哼唱着飞翔着。不久,这些飞行的剪影也没有了,它们飞去南方了,房屋周围也寂然无声了。
往后的时光,只要一抬头看见墙壁上的燕窠,就想到它见证着出生,也见证着死亡:它是一个变化的舞台,燕子在这个舞台上穿插上演富有生命意味的正剧、苦乐和幸福。它同时也是爱的宝座,是展翅翱翔的出发地。每当回想起燕子黑色而闪亮的眼睛,欢乐的旋律便在心中回响。它们永远是我心中的小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