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六面体里转动（组诗）

◎劳动者素描

她每天像是化了身的蛾子

朝着每一个消息的光亮扑去

当她穿过那片熟悉的山谷

太阳正朝她圣洁的品格升起

并给她带来崭新的企图

风开始吹动树枝，挪动云

她开始用铁的锋刃展延着时间

并在刹那与刹那间来往奔驰

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填补

那个空凹，和一个未完的篇章

◎爬楼梯

父亲连同那把梯子

都已年逾古稀

他每天爬楼梯去取旱烟

每取一次，梯子都要摇晃

父亲的身体也在村庄上摇晃

感觉他一伸手就能够触摸到

天堂，触摸到黑色的符号

我说：你不能再这样爬楼梯了

因为在时间里，在空气里

我已经发现所有的东西

都渐渐充满了危险，和空洞

这时父亲怔怔地看着楼梯

他仿佛看到了上面隐藏的命数

◎夜晚陪母亲散步

夜晚陪母亲散步

一颗流星以最深的坠落

找到了返回永恒家园的路

这时母亲转过身看着我

且不停地追问：“你在吗？”

像在搜寻一个回来的失踪者

或是问那颗流星消逝去了哪里

三十多年前离家的那个夜晚

同样陪着母亲散步

记得那晚有夜鸟在鸣叫

那叫声仿佛被时间的梦的沙岸

带着我和乡愁，去到了远方

从此，思念和呼喊这两个词

一直被异乡的港口挟着

此刻，母亲的声音已然沉默

但天空多么明亮、纯净

空气中也弥漫着甜甜的液滴

我想，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

母亲一定是在相同的形状和边缘

将某个特定的名字，和影子

置入黑夜的泡沫的等待里了

◎森林里

森林里，每一步踩下去

脚心都感触到细腻而深邃的弹性

抓一把尖锐的松针

每一根都能抵在一处疼痛上面

突然觉得自己柔软了，不再倔强了

从树梢的缝隙中往天空看

一片乌云正勾勒出阴影

并奔跑在乌鸦振翅的声响下

那是合拢的羽翼的声音

画眉鸟在树上抓住了我的心

它用歌声引导我

让我懂得什么叫和谐共鸣和共生

木耳萌发的状态里有一种觉醒

为了你我，它在断裂的树中呼唤

那些残骸、碎片、昆虫、粪便

析枝的幻影，它们都是珍宝

森林里，还隐藏着许多

被更红的太阳蒙住的面孔和喜悦

而我也暂时被屏蔽在

万事万物的倾听之外

◎她在六面体里转动

每天清晨，她在房间平行的

六面体里转动时，只唱第一个音符

并从身体里倾听，像鸟儿练习清醒

接下来，她用自己的脸

撞击水声的前胸，又把一切野心

装进一只脸盆，再从内部挖掘自己

扩大自己，倒空自己，染红自己

让人联想起一团面粉凝成的闪电

为了让火重新燃烧，她用开关

去感受火焰、金属和液态的跳动

生活的枝节纷纷瓦解在晨辰中

她喊男人和孩子的名字

在多重回声的拱顶下，墙壁闪光

而幸福恰好就是光的藏身地

两重意义也在这个空间里生成

就这样，时间犹如一把扇子张开了

她也在白昼的滚轮、六面体的

轴承和背景中，默默地转动

◎匍匐的四脚蛇

四脚蛇匍匐不动的时候

像一个隐士在虚空里

在对抗时间的另一个维度

那维度里有一种休憩的愉悦

我看它，它不看我

且安静地闭着眼睛涵养精神

仿佛在为明天的光阴低语

并千方百计地蜷在自己的梦里

它张开嘴，口水像一条线似的

滴下来，成为荒野里唯一的源头

它将大地的汁液还给了大地

此时，它的目标不是追上时间

而是在生命的循环闭合里粉碎时间

◎夜

夜色从大地向天空升涨

月亮随之浮游在寂静的天边

看上去，它的边缘如此光滑锋利

触碰到它的事物仿佛都会被割出伤口

有人注视夜的轮廓，借助光线

他们轻松地看到了每一个出口

像星辰的利剑能够洞穿眠者的土地

我渴望一个明亮的地方朝我的

影子倾斜，并折射出色彩的形象

可这形象被时间隐藏在

黑夜的叶簇和遗忘中

夜，它深深封闭着眼睛和心灵

但我能听见另一条激流的声音

在尘世的背面，在永恒中

天堂的平静通过它在另一面闪耀

◎一只鸽子

秋日的天空发出耀眼的光芒

一只鸽子反复地临空盘旋

仿佛在无边无际里找寻着什么

我想，它逐渐接近的事物

一定是重新开始的永恒

此时，颤动的音符跃入花园

草地拖住了这只鸽子迷恋的脚步

它好像越过一切痛苦和一切记忆

又好像，它曾经的爱情

已在水的伤口里干涸

它的话语曲里拐弯，或沉默

但它的颈项始终弯曲在热烈的唇下

而双颊，则向着白日反光

看这只鸽子的情形

多么像自己一段曾经孤寂的时光

◎交 换

我一边看书，思想一边

滑落下来，早年脾气的尖端

已经失去了火

夫人在看手机

为减少一个人独处的时间

我想潜入她狭长的眼中

达成一个拯救交换的协议

也想跟那些没有生命的

物体交换，借用它们持久的

韧性，让幻化的身躯

能够生存下去，直到

我再次滑落回自己的躯壳

直到丰盈从嘴里溢出来

◎父亲的表情

父亲的表情偶尔跌入一片混沌中

此时他满脸的皱纹散发着沉默

和阳光的回声，他用回声抵抗

某种旧时光，以及幻象般的谜团

有时，他会呆呆地立在一个

虚幻的时间轴上寻找熟透的滋味

或者，盯看一个替代的平面

那个平面里有他自己大段的回忆

当然，有时也会大笑几声

笑声会随着他的脉搏与体温

在夕阳卡在两山之间，在蓬草结籽

之前，在炊烟袅袅的屋顶上消散

岁月的粗粝在磨挫他的同时

也在消损他，但他每一天

都坚持用一个自以为坚硬的外壳

来遮蔽，逐渐软弱的那个部分

我发现父亲的表情与我的表情

有高度的重叠性和巧合的能量

我发现，我唯一真正的热力

来自他心炉里那几句从未消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