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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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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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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星空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刘禹锡

我第二次参加送殡队伍,是在二O二四年的早春。那天天气虽然晴朗,但不时从西北方向刮过来的阵阵寒风刺激着眼角,让人感受到渗有阳光的春天也寒冷。鞭炮声不断在山谷里响起。埋葬的时候,我作为代表给张姨追念悼词。

埋葬张姨后,我来到会芳姐的坟前,她们母女俩的墓地相隔十来米远。我的目光沿着石壁上的文字移下又移上,仿佛看到了一个亘古呜咽的年轻领主催促土地神在幽冥中起舞。仿佛看到当年那片盐肤林的侧影被阳光劈开,而后露出她的脸,但她锐利的目光已经被扯掉,随之进入到一片浑沌的无意识世界。

会芳姐是张姨的养女,她去世那年刚好十七岁。而张姨那时已经接近五十岁。

这是发生在我少年时代的一起悲剧事件。直到今天,这个阴影总是挥之不去。人们总认为时间会影响、损伤、毁掉一切的说法,在我看来并不是真的,痛苦也是如此。虽然我实际上并没有参与其中,但后来张姨将真相告诉我后,我觉得自己与此事有一定关联。对于过去,对于时间的不可逆转性,我无能为力。我知道,书写什么都不能挽回。可是,不书写什么更让人心里难安。经慎重考虑之后,决定将这桩久远的往事以文字的形式让过往的再现,错过的得到悼念。

自从会芳姐走的那天,张姨几乎一夜白了头,一直到八十八岁撒手人寰。印象中,她头发理得很短,且黑得发亮。据说,张姨年轻时在尼姑庵里修过几年的佛,后来因带她的年老的尼姑去世,加之寺庙年久失修,根本无法住人,于是便又选择回到了凡尘。但她一直未嫁。张姨家离我们家三百米距离,三间木质瓦房坐落在一片斜坡上,边上正好有一条小溪流过。房子周围有两亩地,种的蔬菜和粮食可以自给。她同时也是村子里最懂得用草药治病的人。空闲时,她总是背着一个背篓去山上采药,而后切成片或节晒干,再分类放在柜子里。十里八乡来找她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再加上她还给人祈福诵经,事后,人们总是不忘给张姨一些物品或者钱。这样,她的生活就没有一点困难。

而会芳姐的身世则是在我逐渐懂事后从母亲的讲述中得知的。

那时张姨三十二岁,那是一个冬天的早上,她去街上赶集。快走到街道口时,听到路边有一个婴儿的啼哭声,她驻足仔细观看,声音是从一床裹着的新棉被中传出来的。她赶紧走过去打开一看,里边包着一个婴儿。脸蛋粉嫩,眼睛滴溜溜地转,一只手从襁褓中挣脱出来,她感觉到有人望着她,就舞动着手要抱。张姨当即决定,把孩子抱回家养育。

那几年,张姨一直想着到哪儿去领养一个孩子。这下可好,这孩子像是上天给她特意安排的宝贝一样!后来,她逢人就说:“我一定要好好把她养大!”

会芳姐是家里生下的第三个女孩,那时计划生育管得严,家庭条件又特别困难,所以她亲生父母万不得已,才想出如此弃孩的下策。这是当初在包裹中留下的字据。不管什么原因,张姨觉得既然是上天给她安排的宝贝,就应该尽自己的能力把孩子带大,要她好好读书,将来有所出息。

会芳姐她长我两岁。个子瘦高,眼睛大大的,也非常明亮。但待人总是有点高冷。这样说吧,她几乎不理会其他同龄人。但不知为何,她总是对我热情有加。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她就不停给我东西:作业本、笔、好吃的、钱。当然,精神鼓励更多一些。

九八四年立春过后一个月,村庄后山上的一片森林迎来了最好的时节。绵绵春雨里,树木吐绿,丛林散发出温润的气息,宁静的大自然仿佛满怀深情。

但我们家里的整个气氛恰恰与这个春天相反。

“孩子马上要上四年级了,你想法凑齐报名费让兴孝(我曾用名)继续上学?”一天吃早饭时,母亲在饭桌上轻言细语地向父亲说起这事。

父亲没有回答,但吃饭的速度更快了。不知他是要用快来掩盖此时内心的焦虑,还是在这一刻钟盘算着向谁家借钱的事?这时,我脑子里也快速过滤亲戚或邻居哪家有钱可借:舅舅家?叔叔家?会芳姐家?毕竟年龄尚小,并不知道谁家有钱。再说,从懂事起,我是被禁止在大人交谈中插嘴的。

饭已经吃完了,父亲筷子一扔,碗一放,起身倒了一杯浓茶,仰头喝了一口,含在嘴里不停地漱,然后“啪”的一声吐到地上,吐得遍地残渣。家里那只老母鸡立刻领着一群小鸡过来啄食。

“你吐远一点不行吗?”母亲终于忍无可忍地提高声音说,她把气发在父亲的乱吐上。

父亲没有像往回那样立刻给母亲怼过去,但白了母亲一眼,并带着满脸的怒气回到屋里猛抽起旱烟来。那阵势,像要将日子抽干一样。

“你倒是说说学费的事呀?”母亲怒了。

“到哪家去借?”

“不管到哪家,你总得要去想办法。”

“我一直在想。”

“光想有个鬼的用。”

“不是那家人怎么开口?”

“你还没开口,怎么知道开不了口?”

父亲脸色忧郁,使劲地将抽剩下的烟蒂往鞋后跟上抖,烟蒂离开烟斗后,带着火星子滚到客厅中央,还冒着一股烟雾。“……实在没办法可想,那就不上学了。”父亲一脸严肃,语气生硬,目光冰冷。这种说话的力道不仅能折断一根稻草,更能一举摧毁我幼小的心灵。

“不行。”母亲的话斩钉截铁。

父亲没有再说话,身子一仰,便又躺在床上去了。他其实什么都做不好,只是找个理由躺在床上虚度光阴。我气不过,走过去扯了扯他刚盖上去的被子。他自知理亏,并没有没理会我。

母亲长年的山中生活早已消磨了她的急躁,使之拥有磨刀石一样的好脾气,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磨平所有的艰难。她见父亲这样,也只好念叨几句咒人的话,便开始收拾碗筷。一切收拾妥当后,她换了一件半新的衣服准备出门了。我问她去哪儿?她说去舅舅家一趟看看能不能借点钱。我说要不要我跟着她一起去。她说她自己去。

看着母亲离去的身影,并从高山走进高山,我有一股感动在心里跳动。同时又伴随着借不到钱的预感。毕竟那时的农村,家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母亲走后,我出门去到会芳姐家的土地边上打猪草。那天会芳姐也正好在地里劳动。她看到我闷闷不乐的样子,便问我原因。我说马上报名了,还没学费。会芳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山坡,像在思考什么,然后转身回到家里去了。我以为她又去给我拿什么好吃的,过一会后,她来到我面前,高兴地说:

“我给我妈妈说了,同意借给你报名费。等有钱了再还。”

“我妈妈去我舅舅家借钱去了,不知道能否借到?”

“如果没借到,到时你来我家里拿钱。”

我答应了会芳姐。待中午时分,我打满一背篓猪草回到家中,这时母亲也从舅舅家回来了。看她一脸的不高兴,我就觉得我之前的预感得到了应验。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母亲一句:

“借到钱没有,妈?”

母亲没有说话,默默换上劳动的衣服后,就去烧火煮猪食。家里养了一头母猪,刚产过猪仔,需要精心喂养两个月后才能出栏。她一边烧火,一边默默地流泪。虽然年幼,但我懂得母亲的眼泪中饱含着疼痛和歉疚。这时父亲从客厅来到了厨房。

“你去向老师说明一下。”母亲看着父亲,终于开口说话了,但喉咙里像有个什么东西堵着,“看看能不能先把兴孝的名报了,然后等把这窝小猪卖了,再把学费补交上?”

父亲还没有开口说话时,我却先说了:

“会芳姐的妈妈答应借给我钱报名。”

父母惊讶地看着我,脸上透露出一种“世间还真有这等好事”的神情。我没有向他们解释,转身便向会芳姐家走去。刚一进门,张姨就说:

“你的面相好明亮。”她没有说借钱的事,反而一见面就说我的面相明亮。稍停,她继续说,“好好读书,你一定有美好的未来。”每次见到张姨时她总是这样鼓励我,语调淡淡的,却自带一股宽厚的暖意和一种温暖的回响,让我感到沉甸甸的踏实。她两眼定定地看着我,像真的看到我未来似的。我害羞得难以言语,因为不甚明白面相与未来有什么关联,更不知道我的未来就是今天这个样子。过一会,张姨走到抽屉处,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包转过身来递给我,说:

“这是一百元钱,拿去报名吧。”

我双手颤抖地接过张姨的钱,出门的一瞬间,眼泪早已模糊了双眼。因为这钱,我才得以继续走在上学的路上。

那时年幼,根本不知道个人命运是在现实生活的一闪念中被决定的。

刚开学没几天,母亲在外劳作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得了破伤风,生命垂危。那几天,我觉得自己在某种幻觉中受伤了,我的腿像被锯掉一样,回家的路很艰难。脑子里空空的,两只脚又酸又痛,尽管如此我还是硬撑着。

妈妈没病之前,我每天想到的是学习,自从病了后,我每天想的是她会不会因此离开我?走在几公里的上学路上,每走一段,就会忍不住要哭。还怕别人看见,边哭边用衣袖角把眼泪擦干。到学校,同学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他们都问我:程勇,你眼睛好红,怎么回事?但我始终沉默不语。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

那哭,是一个未成年人在尚未明朗的世界,愈发不知道来路和去路的一片茫茫然。对于母亲的意外受伤,我思想上并无准备,觉得她年轻,承担着家庭和我说不清的梦。可是这突然的一个结果,让我产生了绝望、惊愕、悲伤。

母亲卧床不起几天后,舅舅来我们家看母亲,他觉得母亲病成这样,一方面是医治不及时导致,另一方面是我不应该继续上学,要照顾好母亲。

“你读书能戴顶子吗?”舅舅大声地质问我。

当时我不知道“戴顶子”是个什么东西。但我感觉到这句话就是要我不读书的意思。我没有回答舅舅,也不敢回答。稍年长后,我才知道“戴顶子”这个词是清朝区分官员的标志。

我听从了舅舅的话,四年级没上几天就辍学回家照顾母亲。那时家里根本拿不出钱去大医院治母亲的病,只能请乡村赤脚医生。幸好,那医生医术高明,恰好又有治疗破伤风的药。他给母亲打了两针后,病情稍有好转,但还需要继续打一周的针。医生说他们家正在收割稻谷,忙不过来,于是他教会了我打针的程序。就这样,我给母亲打了一周的针后,她的嘴才勉强张开吃点流食。又经过一段时间精心的护理,身体才逐渐康复。至此,我离开学校已经一个月了。

这期间,会芳姐每天放学回来后都要来看望我母亲,一并辅导我做作业。她知道我辍学是因为我母亲的病,而不是彻底放弃读书。为此,她还给我送来了一些课外读物。在会芳姐的辅导下,我同步学习四年级上册和下册的全部课程。

之后的两个月时间内,奶奶和伯父相继去世。父亲承受着巨大的悲痛将奶奶和伯父的丧事办完后,人的精神几乎垮掉一半,身体也消瘦了许多。我不再抱怨父亲。

那段时间的生活仿佛是在我眼睛上撒了一把黑粉,看什么东西都是暗淡的。对我来说,虽然有不安,但只是模糊的,我仍抱着希望,仍可以眺望到明天就在未知的蓝天下。

后来母亲问我还要不要继续读书,我说等五年级上学期再读。就这样,小小年纪的我便开启了一段神奇的大自然探寻。说神奇是因为有时候它会孕育出一些美好的东西。比如蜂蜜和盐肤木的果子。这看似外在于人性的东西,它却跟我心灵的最深处是不能区分的,其中存在着我的梦想字符及幻想密码,若没有它们的话,我肯定不会有钱继续上学。

我的故乡叫高山茶,它是一个自然组,位于贵州省仁怀市一座美丽的山坡的一片平地上。这个名字还是当年红军二渡赤水经过这里时何志雄队长给命名的。

实际上,这个自然组是一个喀斯特地貌兼部分稻田和山地的多样性的地形。海拔八百米,四季分明。一条小溪将四十多户人家分隔开。当你走过一段路程后,你才会感到惊奇:深绿色的柏树和杉树替代了稀疏的阔叶树;生长在悬崖边上的一片盐肤木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山坡上一部分土地种满了高粱,一部分则作为牧场;五马河谷离得不太远,河流历历在目。放眼望去,高山之上笼罩着一片绿色和寂静。当年红军选择在这里宿营,也是因为地形有利。

在我们后山的那片森林的岩石缝中有许多蜜蜂飞来飞去。为了找到它们的蜂巢,我每天割草时都要仔细观察它们的飞行轨迹。一天早晨,在我割草的上方,空气里被从未听见过的一种声音振动得像发了疯一样,那声音从嗡嗡响扩大为隆隆轰鸣,紧接着是更密集的一长串。那是大量的蜜蜂。不一会,那群蜂就在一处岩石的一棵树上垂挂住了。像一颗硕大的松塔形的果实,全部由一只只互相攀附在一起的蜜蜂组成。我激动,因为这是分蜂,是一群蜜蜂正跟着蜂王飞出旧巢另寻新家。我赶紧跑回家将那只圆蜂箱背到挂蜂的这棵树下来,我把蜂箱固定好,并将口朝向悬挂着的蜜蜂,然后轻轻摇晃了一下树枝,几千只蜜蜂组成的悬垂体像树叶一样掉了下来,落进蜂箱,我快速用木板把蜂箱口封住后背回了家。

作为万物的使者,蜜蜂不分昼夜地在酝酿生命的光——亮晶晶的光。这一桶蜂箱后来繁衍出了五桶蜂箱,生产的蜜蜂卖了八十多元钱。

我和会芳姐隔天要去森林里拾一次柴禾。我们只要柴禾,拾够了我们就回家。走在回家的路上,抬头看天,再回头看看森林,世界能给我们的就这么大。

可有一天晚上这一切都改变了。那晚我去会芳姐家请她帮我讲解数学题,又读了一会儿课外书后,张姨轻声对我们说:“你们平时拾柴的那片森林还有一片盐肤木,会生长一种果子(学名叫五倍子),现在已经成熟,可入药。能卖二十几元一斤,如果摘到两斤,就是半年的学费。”

说到这里,张姨立刻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干果子给我们看。她了解中药材的价值,我和会芳姐都深信不疑。

接着张姨又叮嘱:“你们明天去摘来后用米汤过滤了晒干,再给我拿来。千万不能给别人讲。”

我领会张姨的意思。第二天是周日,一大早,我和会芳姐背着背篓带着镰刀便出发了。我们一个坡接着一个坡爬到了那片盐肤林。站在高处回头看,视野开阔空旷,群山起伏动荡。快接近那片林子时,我们都看到了红红的果子!可那片树木生长在一个斜坡的横断面上,下边是万丈悬崖。

要想到达那片林地,还必须将挡在路上的荆棘和刺蓬砍掉。我内心装着忐忑,但联想到事物的丰富性,便不顾一切地挥动镰刀猛砍。几只蝴蝶在我前方的树叶上飞来飞去。忽然想到母亲曾说过,出门在山野看到蝴蝶,预示着好运将至。有时我会转过身来拉着会芳姐的手往前走。会芳姐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但我却把她看得清清楚楚。有生以来,我从未在女性身上感受到如此令我心动的美。我心潮澎湃,涌起一种圣洁的感情。那一刻钟,她在我面前就像是纯洁灵魂的肖像。

终于到达盐肤林了,看着那些挂在树上的果子,真是无限欢欣啊。我负责在树上摘,会芳姐则在树下捡。有时手根本够不到果子,仿佛果子在诱惑我的愿望。同时心中涌着奇异的激动,似乎知道自己从此就不会再贫穷了,似乎手里握着的是一叠叠的钞票。我赶紧享受这一切,享受硕果累累的时候,顿时感激得泪流满面。

“你为什么流泪?”会芳姐问。

“感到满足。”

的确,我感到一切都是那么完满和实在。可谁能想到眼前这些果子牵拽着我们的同时,也在摇拽着地狱?而谁又能预见命运的暗流在两年后穿梭进退,见缝插针呢?

那次会芳姐帮助我摘的五倍子晒干后足足有四斤,张姨给了我一百元钱。这样,我两个学期的学费都够了,剩余的还拿出一部分补贴家用。

我原来是在梭罗平村上小学,后来转学到协农村上五年级。班主任老师姓吴,他既教语文又教数学。有了会芳姐对我四年级课程的精心辅导,再加上吴老师认真的教学,第二年小考,我以全乡总分第二的成绩考上五马中学。

和会芳姐同在一个中学,那时她上初三。每天放学后,我们一起回家,一起劳动。

上学没几天的一个周日,我母亲的病又复发了,我一早就去请医生回来已经是中午。张姨来到看望我母亲,但不见会芳姐。我问张姨她去哪里了?张姨说一早就背个背篓出门了,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一边安慰张姨说没事,一边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心想,她一定是摘五倍子去了。医生给母亲打完针,见她病情有所好转后,我立刻赶往那片盐肤林。沿着那条道往里走去,见一些路段用刀砍过,有些树枝还流着新鲜的汁液。我判断,会芳姐一定来过这里。前行中,我边走边喊:“会芳姐,会芳姐——”无人应答。偶尔有动物从我身边蹿过,鸟儿则吓得四处乱飞。

走到盐肤林,我看见了会芳姐的背篓,但不见会芳姐。我又呼喊,同样没有回音。我仔细地看了每个细节:一棵盐肤木断裂了。我仿佛看到它折断时发出新鲜的脆响,并划破了初秋清凉的空气。而空气里的物体已经坠落了。是的,会芳姐就是从那棵盐肤的断裂处坠落悬崖的。

那一刻钟,我双脚明明是踩在大地上的,却又像是双脚离地,坠入深渊了。“会芳姐!”我一声声哀号,声音响彻森林!此时,天空阴云密布,雷鸣闪电,也在哀号。继而冷雨敲打在树叶上,寒意也敲进了我的骨髓。以至于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的世界一直在下雨。

我是一路跑回来通知张姨及乡邻的。

父亲平时虽然不理事,但在那一刻,他立刻组织大家带上担架和必要的工具快速地出发了。要绕行到悬崖下才能将会芳姐施救出来。说施救,是因为我们都祈祷她还活着。我想,不管情况有多么危险,有的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就是被救下了。

费了很大的周折才进入到崖底,昏暗、潮湿、苔藓、腐叶、野草组成的世界让人感受到了森林深处的狰狞。我们分头四处寻找。在一处像沙发一样的石头上,我看到了会芳姐的身体卧躺着。我喊了一声,没应答,再走近一看,石头上全是血迹。头部已经碎裂,腿臂根本不在同一个方向,衣服被撕扯得破烂……

会芳姐的世界在永久停步的同时,也抵达了永久。

我用现时态来表述:人的选择有时就和树叶一样,从树上落下来,之后的命运多半是听凭风的安排。是的,她的生命被风安排在那片盐肤林的边缘,沿着春夏寒暑,沿着古老的悲伤,沿着陡峭的悬崖,被定格在那一瞬间了。

在搬运会芳姐回家的途中我想,如果可以,我愿意每天选择另一种形式,植物或动物,我愿意逐一成为所有的花卉:野草、野玫瑰;枝条直直的盐肤木、被风吹拂的大山、歌声婉转的鸟儿。总之,就让我像她一样去尝尝自然界的光谱吧。

按乡俗,少年去世一般不做道场,但张姨非得要给会芳姐做三天。而且还给会芳姐做了一幅大气的棺材。同时她还安排人通知了会芳姐亲生父母来参加葬礼。

会芳姐的亲生父母到来后,几乎没有说话,更没有责怪张姨,只是一个劲儿趴在棺材上哭,天昏地暗的哭。仿佛只有用哭声才能救赎自己的灵魂。

我特意请假一天参加了会芳姐的葬礼。那天阴雨绵绵,收割后的庄稼地被一层薄雾笼罩着,宛如尘埃轻覆,无声无息。墓地离村庄大概两里路,位于一片斜坡的谷底。还专门请了风水先生看的地。这是张姨的意愿,说怎么也得让会芳姐飞翔的灵魂有个安稳的家。

大概行进了一个小时,乡邻将会芳姐的棺材抬到了挖好的墓地。那一刻,眼前没有任何景色,只有雨不停的下,只有湿漉漉的泥土。而涂了漆的灵柩则露出了鲜艳的圆木色,任由雨水敲打。

入葬时,乡亲们将一块床单拉着遮住会芳姐,我则和她的生父整理她的遗体。然后,众人将棺盖徐徐盖上。然后一个坟堆垒起来了,石碑也立起来了,上边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张会芳之墓。”

回程时,我看到张姨和会芳姐的生母站在那片斜坡上。张姨手里攥着佛珠,嘴里念着什么。她们的脸色都极其僵硬,身子仿佛凝固缩小,缩得好像可以握进掌心。

我则有一种离别带来的伤心和绝望一齐堵在胸口,并化作一阵放声痛哭释放出来,是狂呼、尖叫、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起来。

待母亲的身体逐渐康复后,一天晚上,我和她来到园坝里。月亮上色,但它的边缘如此光滑锋利,仿佛触碰到它的事物都会被割出伤口。这时,一颗流星以最深的坠落找到了返回永恒家园的路。

“妈,今天晚天上的星星为什么那么多?”

“地上每死一个人,天上就多了一颗星星。”

“她怎么飞到那儿去的呢?”

“她的灵魂飘到那里去了。”

“她有翅膀吗?”

“她是用袖子做的翅膀。”

从那时起,大凡有星星的夜晚,我都会抬头仰望星空,每当看到最亮的那一颗星,就想它一定是会芳姐。

一年后的初二上半期,由于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支持我上学,我又一次辍学了。那些日子,每天除了帮助家里劳作外,还抽空帮助张姨种庄稼,其余时间都在看书。我没有放弃学习,是因为无论我下一步选择做什么都离不开文化基础,我想打好这个基础。

又是一年秋高气爽的季节,父母决定让我参军入伍。我听从了父母的安排。就在我要离开家的头一天,母亲大概是想到就要我和分离,手里拿着的汤勺落在了锅里,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相反,我却带着一股高兴劲儿。在我心中,在军队里服役是一件无尚光荣的事。我开始想象自己就是一名军官了。多么幸福。

第二天一大早,邻居们都来为我送行。这家给两元,那家给五元,我都一一收下了。正准备转身离开家时,张姨突然递给我五十元钱。她说:“去部队后,要听领导的话;要坚持学习;要勤奋努力,珍惜荣誉,争取早日进步。”母亲则含泪叮嘱我要注意身体。我都点头听从了她们的叮嘱。就这样,我眼泪汪汪地启程上路了。

到部队后,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扑下身子刻苦训练和学习。我相信那句古训:“人有勤者,则人必兴;家有勤者,则家必旺。”

那时要当军官的主渠道是考军校。可我当时的文化程度根本不够报考条件,思考再三,我还是决定重头开始学习。于是我请父亲给我寄来了初中到高中的全部课本。每天利用训练间隙,一头扎进书里学习,目的是三年后能考上军校。同时,为了丰富自己的知识面,每日将连队的报纸看个通透。那段时间,我还如饥似渴地阅读中外经典著作。每看到好的文章,都摘抄在笔记本上。日积月累,我的学习进步很明显。通过阅读这些经典,我的视野逐渐广博,思想慢慢成熟。我不舍昼夜地学习,一方面是为实现自己的目标,另一方面则是不想糊涂潦草地对待军旅生活。

连队每周都要出黑板报、墙报,需要战士投稿,我的投稿数量最多。团部每周出一期简刊,我积极投稿,诗歌屡屡被选上,战友们都很羡慕我。连长、指导员看我各方面条件都较好,选我当了连队文书。那个时候,如果被选作文书,就相当于当了骨干,是进步的表现,意味着有更多的机会入党、学技术。可一周后,我向连长、指导员提出我不想干了。他们很惊讶,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要像你们一样当干部,穿“四个兜”的衣服。他们笑了,夸我是好样的。

经过两次教导队培训后,我在当兵的第二年担任了班长。我根据大家的特长,因人而异,采取固强补弱的方法进行训练,经过半年努力,全班综合训练成绩跃上一个新台阶。同年底,我带领全班参加师组织的大比武,取得了三个单项第一、两个单项第二,综合成绩排名第一的好成绩。我个人轻武器射击和五公里武装越野均获得第一名。因成绩突出,全班荣立集体三等功一次。我个人荣立三等功一次,被表彰为“优秀班长”,并入了党。

由于我军事和文化成绩特别突出,常常在团里、师里的比武竞赛中获得第一,当兵三年后,我被破格提拔为干部,又经过军校培训后,从内地分配到了西藏。

在奔赴梦寐以求的理想驿站时,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影子在时时追赶我,要我勇于克服困难,然后变得更好,继而走向了成功。

来到西藏队部,这里的海拔高,离天空更近一些,我每天晚上都会寻着那颗最明亮的星星久久地凝视。我知道虽然天命无法启动时间,也无法让时间倒流。但每当我这样仰望时,就会有一种本质的、美好的东西在心中涌动。

我当上干部后第一次回乡,父母激动,张姨也高兴。一天去她家里帮助做农活时,她讲述了一段我不曾知晓的往事:

“你从小既懂事又勤奋好学,我就知道你一定有美好的未来,结果真是这样,我为你感到高兴。之前,会芳一直对你很好,我想,既然她那么喜欢你,我这当妈的为什么不支持呢?每当她提出要给你东西或钱时,我都尽最大的能力支持她,其实也是在帮助你。最没想到的是那天她非得去山上帮你摘五倍子。如果我当初不给你们讲,如果我坚持不让她去,或许就会预防这起悲剧的发生。所以我一直将这起隐情隐瞒,我怕一旦说出口,彼时笼罩着阴影的事情就会遭到背叛,从而增加人们对我的指责……”

张姨讲到这里时已经泣不成声。这是她最珍贵的隐衷。而她的讲述带给我伤感的同时也带给我极大的感动。我想,人与人之间爱的方式有多种,但在那样的生活环境下,除了山上有一点可怜的经济作物作为爱的一种呈现,没有别的途径。可这种呈现的代价极其沉重。恍然间,我看到世界正在张开我过去难以想象的巨大怀抱,从彼方逼迫——要我接过接力棒,让这种爱的精神在生命的持续中得以延续。

“张姨,感恩你和会芳姐对我的爱!我会照顾好你的。”我边说边给张姨擦拭眼泪。

张姨沉默不语。过了好一阵,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望向山形以远的地方。

往后,我一直把张姨当亲妈一样照顾,每月都寄给她生活费,给她寄穿的寄吃的,直到她去世。我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传递永续的关爱。

不仅仅对张姨关爱,我还对村里有点困难的人家都尽我所能地给予帮助。特别是考上大学的学生,前后有十八人之多,我都分别给予过资助。

我相信只要众体同心,便会超越自己一个人的能力。

每年回乡,我都会到那片盐肤林的边缘走走,退耕还林后,原来的林子更密实,也更漂亮。为此,政府出资将公路修到了山顶上,吸引了不少游客前来观光。村里一年一年的富裕起来了,没有人再去摘五倍子,那些果子依然在无边无际的等待之中,仿佛大自然本身的美梦不曾受过惊扰……

埋葬张姨的当晚,我来到她的家门前,静静地伫立半晌,凝望着这座空无一人的宅子,心中感慨万千。从出生到回归造物者,人类的生命,就是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循环往复。

我转过身来抬头望着天空不眨眼,今夜又多了一颗明亮的星星。而门前那条灰白的山路就像冲洗的照片一样,从黑夜的深渊里慢慢浮上来,一直伸向这座木房子,伸向高远的夜空。这时,我看到银河也顺路流淌下来了,连同那两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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