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杂记

雍城者，四川省什邡市之古称也。一座小城，犹如一颗静卧川西平原的遗珠，日月不淹而历久弥新，春秋代序而芳华永缀。

在此生活不久后，便不禁引起了我对于人与城市关系的思考。城市各处都是，一线大都市或地方小县城，如同散落在地图上的形状各异、大小不均的宝石，有着各自独特的形状和光泽。在社会学者看来，人与城市的关系似乎是理性的，人群聚散与城市变迁因势导利，人多便能建城、建城亦可揽人。但在我看来，人与城市的关系又是感性的，人与城可亲、可念，人会爱上一座城市，城市也会眷顾这一城人。然而，人又是自私的，城却是兼爱的。城市的眷顾是主动的，它不会因为人的热爱它才去眷顾人，而人却往往是因为城市的眷顾才会爱上这座城。或许，城市竟会比人更爱自己。

诚然，什邡确算不上发达的都市，但它却十分细腻，也懂人心思。我这样说，想必会有很多人不服气，不必说巴黎、伦敦、罗马那些世界浪漫之都，也不用提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时尚大都市，单单是领略过苏州的江南山水或是感受过昆明的四季如春，可能都不会瞧得上这样一座小县城。然而，这座稍有年代的小县城，却以别样的风姿让我受宠若惊，我被一座城市的浪漫打动了，因为它深情得令人动容。于此，拾掇一缕历史长卷中那些书不罄的时代记忆，故提笔以记之。

邂逅：雍湖初见春如卿

清明雨落，新绿渐染；袅袅烟霭，苒苒春华。驻足雍城湖畔，一览春意盎然。

一枝新芽扣响窗扉，迎着春意轻轻地走来，走过那万水千山，踏着这清风细雨而来。不必言语，心底的情意，都在这无尽的欢喜。春啊，欢迎你！你是雍城的姑娘，我们欢喜你！

漫步在雍城湖畔，寻着一条幽径，绕着小草坪缓缓徘徊。只一抬头，便碰着紫樱花的嫩蕊，浅浅的紫色，透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就是闭上眼也能瞧见那淡紫色的娇羞，模样甚是可怜。

烟雨蒙蒙，渐透着浅草和新鲜泥土的气息，这芳香轻浮在半空里，沁人心脾。那韵味就像走出画框的蒙娜丽莎，深邃迷人的微笑从四面八方而来，撩人心弦，牵引着溯向灵魂深处的求索。面对这清新，心中怀着莫名的悸动，拈起一支流传千年的画笔，蘸几点醇香的清酿，绘一幅雍城春雨。再引来一位撑着油纸伞的江南姑娘，轻轻倚在这意境里，玄青的发丝，玄青的衣衫，怀念起回眸一颦的瞬间。盈盈双眸，如待放的花蕾，含蓄蕴藉，让人只愿沉浸在她的柔波里。时间的沙漏在此刻停息，这一切无关风月，却是一段如梦如画的似水流年。

人间四月生烟雨，山水清明染情思。一袖清风，青烟迷雾便将尘世阻隔，以朦胧之眼观朦胧之世，迷离的眼神躲着飘飞的思绪，看这雍城湖畔与春色如卿的不期邂逅。在这超脱物外的意境中，或许，我来到了一个再也踏不进去的地方；而我一旦离开，又会怎样思念，会怎样因为思念而梦见，又会怎样因为思念而梦也梦不见……

走着，走着，又绕回湖边。坐在木椅上，看那湖畔的嫩柳，柔柔的枝条在随风唱和，仿佛是姑娘的玉臂在招手问好。目光温婉，依依恋恋，在烟眉处羞赧；青丝飘逸，裙阙飞扬，在霓裳下隐现。一对似蹙非蹙的峨黛，不染一点尘埃，双眸也化作弦月上静守的玉蟾。是谁于此播下情愫，在那油纸伞下久经千年的等待？原来是你——雍城的姑娘，原来你也在这里。看着涟漪微微的湖面，想起志摩他说，愿作康桥河底的一根水草，依偎其中。而我，却愿是这湖畔的一枝柳条，接着你的柔波青睐，轻扶起你的青丝飘扬，这淡淡的芳菲，全融化在你浅浅的心田。就在这雍城的春雨里，我的姑娘，万千心事，只付与你。纵沧海桑田，我当初心不改，卿亦年华依在！

独倚在湖畔小亭，望着脉脉的流水，那山头的晚霞未远。举杯对着这卷山水孤酌，而心中盛满一盏惆怅淡薄的寡酒，掺着灵魂深处的一行残泪。我的姑娘，你可是想我饮下这杯清酿？虽不忍拂了你的心意，却又不敢贪杯，唯恐醉醒之后独留下你已远去他方的无尽黯然。而我，也甘愿化作雍城湖上的石桥，一直候着你，无须三生三世，便把今生许你而已。

漫卷清雨，雍城有念。哪天，你若是再路过这里，亦或是在梦里，可会再见？时光荏苒，这一幕故园如卿的倩影，想是依然动人心弦。

寻觅：竹溪柳色应如是

暮春时节，繁花渐落，然柳色尤盛。遍观雍城诸柳，竹溪园甚佳，观之怡然。竹溪之柳，或与别处不同，其有颜、形、情三味。此三味之柳，可囫囵、可细嚼、可深品，不添一料，滋味恰好。

竹溪园，亦如什邡这座城——小而精、幽而静、古而雅。较之于其它景致，此处最是蕴蓄着一番雍城古色。所谓景观者，观物景而生情景，大则百密易有一疏，却是精巧雅致颇得人心，竹溪是然。

穿过广场，掠过人群，走过溪上小桥，再往里走、往深处寻。但见园中一处湖面，风轻水静，柔波微漾，此乃最佳之处。缘着湖畔，漫步于九曲回廊，随着它的曲折蜿蜒，如同踏在流淌着岁月淬炼过的历史记忆中。于廊桥尽头，便寻得一座青瓦朱栏的中式六角攒尖重檐亭。外是飞檐翘角，望落霞孤鹜，观水天于一色；内里咫尺天地，任云卷雨落，收四时之闲趣。此处柳色，是为雍城之孤品也。

颜者，柳之貌也。柳有二观：一者昼观，二者夜观。昼夜异观，各有其妙，是为日月轮替之象。昼观如何？是“池南柳色半青青”的池柳初青之娇，也是“烟柳蒙蒙露花溼”的烟柳蔽月之媚，还是“绿阴红艳满池头”的花柳唱和之艳。夜观又如何？华灯初上，小亭四周流光如溢，一环垂柳虚掩着亭子，便可见着极富有中国传统审美情趣的意境——“犹抱琵琶半遮面”。于灯火阑珊中，这意境全镌绣在如镜的湖面，柳色又甚是贪杯，竟整个儿醉倒在这光影如织的柔波里。

形者，柳之态也。柳有二状：一者风状，二者水状。风状者，看柳絮纷飞，若流风回雪，婀娜婉转，以舞飨之。水状者，任柳影随波，似柔不可扶，入目即融，沁润心脾。偶有燕雀，竟投水中柳梢而栖之，乃不识镜花水月之虚实。柳姿多变，如风无定，似水无常。有“嫩于金色软于丝”的弱柳软嫩之柔，亦有“萦烟袅娜拂绮城”的纤柳婆娑之舞，还有“万条垂下绿丝绦”的垂柳风华之盛。群柳环抱，形态各异，如临一幅仕女长卷，或纤柔娇美，或丰腴艳丽，或娉婷轻舞，或倚亭小憩……柳形如是不得尽言，美者如斯不可胜收！

情者，柳之心也。柳色多情，亦懂人心，古来骚客多亲之。竹溪之柳，于亘古岁月中回望，尽众生之相而生你我之情。或有一株柳，也曾劝鸿雁北征而今世诀别，故生“忽见陌头杨柳色”的悔恨怅惋之怨；或有一株柳，也曾远赴山水而离乡作客，故生“此夜曲中闻折柳”的飘零怀念之思；或有一株柳，也曾自折枝叶以遗落花流水，故生“杨柳依依送故人”的离别伤感之愁。柳兮何兮，挽我以情；柳兮今兮，慰我以心。感柳色而情悠悠，非客卿而心悲怆。盖因柳景，必生人情，此所谓“景语即人语，景情即人情”也。如此柳色，不亦快哉！

三味之柳，初见窥其绮丽多颜，再见得其袅娜多形，三见感其颦蹙多情。柳色毓秀，妖艳吐芳，青翠如织，疏浅浓郁，皆能与人相宜。可谓之：春尽无须恼，柳丝眉如画，一城烟雨柳色青。不到竹溪，堪知雍城柳色应如是！

回眸：最是一抹蓝花楹

仲夏之际，偶然路过什邡城外，望见路边一排蓝花楹树。微风拂过，一棵蓝花楹用一株几近凋敝的花蕊朝我挥袖，它是唤我，或是在作别？它——竟像是我窗外的那棵蓝花楹！

大约半年前，我新到此处工作，就坐在三楼靠窗的位置。窗外的街对面，有一小片茂盛的树林，其中就有一棵蓝花楹树。暮春时节，那棵蓝花楹开花了，绽放得十分秀丽，总是吸引许多路人驻足观赏，伊人拾起一朵落蕊戴于青丝上，人与花相得益彰！这棵蓝花楹很美，可我却错过了它。

探出窗外，只见一团翠绿浓阴中镶上了一抹不相宜的蓝色，抑或是紫色更为贴切。那棵蓝花楹在簇拥中向上生长，把娇艳的花蕊向外绽放，被风吹着枝丫不停攒动时，便在一片重峦叠嶂般的翠绿波涛中涌起一股紫色的浪潮。待到娴静时，它又用花蕊点缀出一幕独特的紫色浪漫，含着“犹抱琵琶半遮面”式的羞赧，更是惹人怜爱。起初，我只是偶尔远望一眼，因为回家的方向与之相反，便没有太留意它，也总以为来日方长，待空闲了再去仔细观赏。

偶然一天，我想着偷闲看一眼蓝花楹，但它竟然消失了。它去哪儿了？回家时我绕道去寻它，却找不到任何踪迹。原来，蓝花楹树是被连根拔起了，或是移植到别处了，连树坑都已埋实，只能通过翻新的泥土，猜想这里曾经或许有一个宿主。现在，已不知这位客卿从哪儿来，又去往了何方。未寻得蓝花楹，我的心绪久久不能平复，若有所失的空虚仿佛把我的心随同它一起连根挖走了。以后，这里可能会栽植其他树、开出其他花，或许仍会是一棵蓝花楹，但却不再是我的蓝花楹，我或是永久地失去它了。

此后，我每日清晨总要向窗外探一眼，确认蓝花楹有没有回来，就像盼着游子归家的老妪，即使知道结果却也忍不住。

虽然，再看不见那棵美丽的蓝花楹了，但它盛开的笑靥却留在了我的心上。那般花团锦簇，每一朵花蕊都在尽情绽放，如同一颗颗溢彩的明珠镶嵌在流光如织的璧玉上，清风拂过掀起一片微漾的花海，就像一条穿梭岁月光年的长河，不经意间就流进了心田。蓝花楹是懂我的，是想亲近我的，不然它怎么会把最茂盛鲜艳的一枝花蕊朝着我窗边绽放？若不是隔着一条马路，它定会将花枝伸进来，把最娇艳的一朵花蕊轻轻放在我的桌上，让我的指尖抚摸它柔美的笑靥。同事曾打趣说：今年的蓝花楹开得最是热烈，每个枝头都缀满了，就像在欢迎你呢！

或许，那棵蓝花楹是不知道将会被移走的，不然兴许会吝啬起来，不愿白白地盛开一场。不，绝不会！我想，即使它知道了，也一定会用心绽放，用每一朵花蕊去馈赠沐浴到的每一缕阳光、每一滴雨露，以最美的姿态毫不保留地奉献，赠与每一个有幸邂逅的路人。而我，就是最幸运的那个人了。我的蓝花楹，它是勇敢的，不畏孤寂，不惧危困，毅然奋力突出重围；它是坚韧的，茕茕孑立，忍受喧嚣，依然绽放最美笑颜；它是洒脱的，阳光雨露，雷霆风暴，欣然接受所有恩惠。

如今，蓝花楹不再点缀我的窗景，但它依然在这个城市迎送每一个游子与归客。纵使沧海桑田如同白驹过隙，而我的蓝花楹还在心里盛开着，并且永恒地绽放在这段岁月流光中。心中有美景，处处皆芳华！

重温：小巷深处皆故事

深秋时节，走进闹市中一处安静的小巷——永生巷，它的深情感动了我。这条小巷似乎不偏不倚正处在城中央，就像是连接着心脏的一根静脉，于最蓬勃处却静谧悄然。

漫步在幽静的小巷里，细细端详墙上那些七八十年代的老照片，千万不能走快了，因为怕错过其中任何一幕珍贵的回忆。墙上镶嵌着“我们的记忆、年代，细数芳华”，我不禁感慨：昨日情景今犹在，唯愿时光如初怀！此刻，脑海中荡漾起一段不可磨灭的岁月，那些流年无关风月，却是属于此中人的青春韶华。

那些黑白照片，记录了一代代什邡人从幼儿园毕业到方亭一小读书，再到什邡中学授业，他们走过了一段美好的校园时光，仿佛人生中每一个重要时刻这座城市都不曾缺席。他们站在教学楼前或操场上合影，只是不知彼时的内心是平静、欣喜还是不舍。按下相机的那刻起，或标志着即将开启一段新的校园生活，或宣告着学生时代的结束而将远走他方，或许记忆中的一些人再未回过家乡，不知这其间又引发过多少游子的离愁别绪。还有一张让人影响深刻的照片，1951年四川大学颁发给什邡人陈永生的毕业证书，这似乎是能辨别时间的照片中年代最久远的一张了，我还揣测这条巷子的名称或与这位老先生有关？我想，照片中的前辈们可能怎么也想不到在数十年后竟还有人能够一睹他们的风采，而这座城市仍在惦念着他们。

一条穿城而过全是青石板铺垫的狭窄街道，两旁立着一连排青瓦房屋，街道上的小商贩推着小车售卖一些小玩意儿，还围堵着一群满脸兴奋的孩童不舍得离开。又有几个小伙子骑着“二八大杠”，追逐嬉笑，肆意穿梭在人群中，街道虽拥挤却一点也不用担心会撞上人，他们如同风一样自由飞翔，享受着青春的洗礼。还记得，木箱子里的那台照相机，用胶卷镌刻着岁月静好，让人们温存在最好的时光里；饭桌上的那台收音机，用喇叭传唱着细水流年：昔去白雪如花开，归来繁花犹胜雪。

还有一些难忘的历史镜头：什邡县第十届人大常委会第一次会议圆满召开、共青团什邡县第七次代表大会全体代表合影、什邡县数学学会成立大会留念……这些重要时刻，这座城市也都不曾缺席，它似乎尽数珍藏了这一城人的宝贵回忆。

走在其中，我不禁思索：这座小城，缘何如此？是谁赋予了它如此诗意的情怀？一座小县城，地方也不大，却精致得像是一颗明珠，流光溢彩、璀璨如芒。说起来，可能是因为近年来什邡发展迅猛，早已褪去了小县城的羞赧青涩，洋溢着现代化都市的优雅气息，似乎会让人觉得这座城市本就如此，从未改变过。一座小城，也是古城，便有岁月的故事。那记忆中的小巷或许早已不在，但小巷中的记忆却熠熠生辉，数不尽那岁月流芳，这才是小城市独有的浪漫情怀。

根须虬髯，沐浴斜阳，光影斑驳，流风婉转。古朴的公孙树撒下黄润的落叶，稀稀疏疏铺满了这一巷子，或能逢着一位质朴沉韵、含芳蓄蕊的银杏姑娘也未可知。走着走着，一片金边玉质的银杏叶飘飘坠下，拾起来仔细端详叶面的纹理，一丝一缕从外围聚向根部，犹如百川汇海。我把叶子放归树根，叶落便要归根，人亦如此，而这里的记忆就是那最初梦想的起点。这座小城守护着历代什邡人成长，默默陪伴的它，说不定也在人们欢庆时喜笑颜开，在人们困窘时点灯指引，在人们遭难时悲恸落泪。这不仅是一座城，也是一个家，更是一个陪伴与等候归客的家人。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一侧身，又看到对面墙上镌刻着旧城新貌——“实力、活力、精致、美丽、幸福”的“五新什邡”。画卷上，青山绿水追逐长桥远道，蓝天白云倦卧高楼大厦，落日晚霞喜看人间烟火。岁月不居，时光荏苒；明日什邡，未来已来。我想，是这座城市害怕人们看腻了它的老式妆容，这才要赶着时髦，换一身摩登的新妆容，好给新一代的什邡人最美的印象。这可真是一座幸福而深情的城市啊！

原来，正是因为这份人文情怀，这座小城才如此浪漫。城城皆有意，不谓他城不深情；一城一相思，偏你情深至如许！什邡呀，可惜你只是一座城，不然定有人许你余生不负；什邡啊，幸好你就是一座城，才能够陪伴我们此生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