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世界,本无江湖。
来自于山野,坡坡坎坎,是我的家。生命,带着泥土;青春,生发于季节。一朝雨露,焕然一新。一切都由不得我想与不想,美与不美,不潇洒也得潇洒了。青葱的心思只要萌动,就会在第二天早晨露出尖芽。一天天风长在春光里,蓬蓬勃勃。婀娜的身姿日渐丰盈,绿色的青春啊,油得快要溢满山坡。那时,我是多么的骄傲,多想在风雨里唱歌,想时时摇摆美妙的身姿。
花开了,还有花落,直到硕果满枝;草青了,有夏虫鸣蝉,直至荒草萋萋;叶绿了,有寒霜风雪,最后叶落归根。而我,我的青春就这样昙花一现?我的前途一片渺茫。在最美的时候,我却跌落于红尘。从此,我游荡在风月场中,不分了晨昏;从此浸泡在灯红酒绿里,变得南腔北调。我的人生,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只有江湖,再无世界。
自从有人把我采摘带走,我的命运已身不由己。揉碎,我原以为就这样要粉身碎骨,蜷缩着身体,任尔揉揉蹴蹴。原来他们并非是要粉粹我,而是要把我打扮,好让我买到更高的价钱。先揉尽了我从家乡山野里带来的那份稚气,然后曝晒,然后涂脂抹粉,包装、快递……
茶壶里沸腾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在嘶喊,杀气腾腾,请君入瓮。终于伸来了几个指头,轻轻夹住我柔弱的身体,高高拎起,又扔下。我就这样跌落江湖,漂泊在茶壶的风波里……左冲右突,上下沉浮,有桧子手般的男女,正呼朋唤友,啸集人众。滚汤的开水,把我层层剥开,直至我已四肢无力,散开!散开!任君把盏吧。他们想干什么?
我在茶壶里笑看这芸芸众生。看那阵容,堂皇、冠冕,茶具一应俱全,一个个貌似儒人雅士、衣冠楚楚、两两三三、全都围着我,张着血盆的大口。
明明是一个风尘女子,她故作小家碧玉的模样,欲露还羞。她轻轻端起茶壶,往每一个人面前的杯子里娇娇地洒茶……这时,有一只咸猪手伸来五指,捏了一把那女子的小手。这还是握笔磨墨的手么?这还是翻经据典的手么?
罢了,罢了。炼狱重生,我依然笑傲江湖。我自壶中跃然杯盏,潇洒自如,尽舒青青本色。试看!我已披盔挂甲,旌旗麾动,在波光艳影里,在车水马龙的杯盏间。
奈何?腹有诗书气自华,我之诗书,是春秋沉甸的岁月;我之精华,是聚朝晖夕露。我在水中开枝散叶,片片舒展开春光里的神采——那是阳春四月里的芳华,那是缠绵春雨里的乳汁,如此的婀娜多姿,如此青春焕发……
他们在小饮慢品着我的汁液。呡一口,诧异一刹。那欣赏的神色,虽然未曾喜于言表,但是你看那龌龊的模样.哦哦呵呵,吞吞咽咽,欲罢还休的样子,醉生梦死的样子,摇尾乞怜的样子,其心早已臣服于我的裙摆之下,其情已醉倒在我的芳华风韵里。
还想一泡、二泡、三泡么?想泡尽我最后的一滴甘露,掠夺我的青春韶华。贪得无厌,是人的本性啊。他们不婪尽你的精血,又怎可罢休?只要我还有一丝韵味尚存,他们就想泡我。
我知道,自那日有人采摘了我的青春,命运注定就要失身红尘,注定会成为他人的杯中之物,最后沦为残羹敝履。
走了,散了。这些人摇摇晃晃地都走了。留下的,是满桌的狼藉。留下了我,游离在茶壶中,沉甸在杯子底,我的世界已枯萎,我的大海被人拎走,我成了一只臭鱼留在沙滩,还有几片粘贴在桌面、地上……狗日的,一声不吭地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作于二0二0年四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