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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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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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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结巴看亲(长篇小说《罩》节选)

王结巴看亲

 

 

王结巴比要爹要小十几岁,同一个时代,感情故事有几分相似,只是他比要爹要跳皮(胆子大)得多。

王结巴打了几十年的单身。一九七八年,年方十八,正是出山虎,一表人才,一身干劲,谈婚论娶正当时,从那时起就开始看亲,一路看到八八年,二十几快三十岁。十年间阅姑娘无数,不讲一百,也有几十个,就像一块死黄土,只种不生,到最后有人讲媒,他也不去看了。

瘸脚补眼的也没搞一个,看亲笑话就留下一箩筐。别人讲到看亲,就学王结巴正月看亲:咯个雨怕怕……怕怕怕怕要落……落落到……过过年去咯。试想正月看亲,一个新年才开始,他却因口吃,讲不清心中的本意,到最后不知怎么搞的,一激动就把雨下到年底了,人家女方以为他是个“哈巴样”(傻),不中了。

说到王结巴看亲,就得扯上老媒人杨驼子。杨驼子说媒,在方圆几十里是出了名的。他驼着背,看人的时候,总要把头稍微侧仰才能看清人家,用一种很毒的眼神去看,似乎非要把人家一眼看个底朝天。他一般带后生伢子去看亲,总爱选着个下雨的天,因为晴天要忙田间的活,而雨天,别人扯白屁(扯淡)混日子,他却可寻额外的收入。

他经常撑一把“冒柄伞”。这冒柄伞,就是原来普遍流行的那种老式伞,伞端有一个弯钩,而杨驼子撑的伞,却没有下面的那一个弯钩。不知是否有这种说媒的规矩:是他杨驼子故意弄掉了这个弯钩,还是他家里只有这一把没柄钩的伞,不得而知。但久而久之,打“冒柄伞”成了说媒的代名词。

杨驼子大清早就到王结巴家里。王结巴爹妈一见着他,又泡茶又洒酒,问他吃过早饭没有。杨驼子肯定没有吃早饭,像剃头师傅,是特意来赶早饭的。

吃饭的时候,杨驼子总结了王结巴近来几次没被人家看上的几点原因:一呢,你家伢子每次带少了香烟,分烟不勤快;二呢,你这伢子呀,每次叫你少讲多做,你就偏不听,又冒一句讲得清咯。确实,俗话说的好,“聋子嘴多,结巴话多。”王结巴嘴巴越结,越爱讲话。王结巴有点不服杨驼子的话,说道:“我……我要是不讲话,别人会以……以为我,我是个哑巴。”

王妈说:“哑巴就哑巴撒,人家张哑巴不也是照样讨了老婆。”

这是事实胜于雄辩。屋场里的张哑巴确实讨了个老婆。一句话镇得王结巴无话可说,只好认了这个理,说道:“咯咯,我下次……就再不,不讲话了。”

杨驼子马上接过话:“少讲话,又不是要你不讲。言多了必失,少讲为好,你还是看我的手势就讲咯。”

王结巴又道:“咯咯我就少,少讲。只讲一句,抽……抽烟啦。”

到了女方家。这回,王结巴带了两包“常德牌”香烟。一进门,见人就张一根。下雨天闲人多,一听说哪家姑娘来了看亲的,整个屋场里的人都特喜欢凑这个热闹,一拨一拨的像看猴把戏一样,一个劲地往房里挤。王结巴闭着嘴,反正不做声,见男的就张烟。突然有个堂客们(妇女)说道:“这伢子,该不是一个哑巴吧。进来咯久,还冒看到讲过一句话。”

王结巴的脸刷地憋得像个猴屁股,忍不住争辩道:“怕,怕嗯(你)是个哑巴咯,我是不不……不讲,我要忙着张烟。”

那女的又说:“咯又冒看到嗯(你)分一根烟给我。”

王结巴说:“嗯(你)又不抽烟咯。”

那女的说:“嗯何至(怎么)晓得我不抽烟呢?”

杨驼子悄悄扯了一下王结巴的衣角,示意他少讲话。王结巴像头耕田的牛,跑发了势,拉也拉不住了,又答道:“我,我又冒见过女,女的……抽烟。”

那女的哈哈大笑说道:“嗯(你)怕还冒见过岳母娘是男的,还是女的咯。”

杨驼子忙说:“快去张烟给未来的岳母娘,她是抽烟的哩。”

只见那正忙着泡茶的女人,嘴里含了一根烟,这正是未来的岳母娘。王结巴心想:这回拐了筋(不好),只怕冒戏唱了,把咯个顶头上司都得罪了。他忙摸了摸口袋里的烟,更“拐得筋”了,烟也分完了,还只剩下一只空盒子。杨驼子用手臂不停地碰着王结巴,王结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王结巴的口袋空空如也,拿不出一根烟了。他急得额头冒汗,一个劲地抬着头,像一只受到围追堵截的老鼠,似乎想寻一个逃跑的出口,在东张西望嘞。

这时候,被看亲的女方丽丽悄悄溜到了他的身后,递过来一包烟。王结巴转身一看,大吃一惊,心想:杨老倌你带我来看亲,该冒搞错吧?天下还有咯好看的姑娘?他似乎第一次见着了个蹲着拉尿、扎辫子的,惊讶了半晌。缓过神来,又惊又喜,喜滋滋的:嗯嗯,我王结巴走起“狗屎运”来了。王结巴边美美地想着,边偷偷细瞧上几眼——咯是兜菜,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似雾里埋月,似叶里藏花,频频暗送春色。丽丽嘴唇微微一撅,王结巴心领神会:嗯,老子看了十几年的牛,咯回撞着了个真织女下凡来了,怕是狗掉进了茅斯坑(厕所)啰。他有意碰了一下丽丽的嫩手,一弹,站了起来,屁颠屁颠的说道:“我就去张烟。”

有道是色壮英雄胆,王结巴精神一抖擞,走到丽丽妈跟前,一边张烟,一边说道:“婶婶,您忙坏了吧,请抽一根烟。”

你说怪不怪,王结巴这一句话不结巴了。这一根烟和这一句话,可谓是及时雨,把女孩家一屋子的人的热情全调动了起来。

有人说:好后生哟,人又标致,又懂礼貌。

有人说:真会讲话,一看就知是个好脚生(有出息)。

那个刚才

还怪王结巴没分烟给她的堂客也说起了好话,“看来咯还是兜红花菜(处男)哩,他刚才讲话结结巴巴,怕是有些害羞腼腆咯。”

只听丽丽妈也扯开了嗓子,“丽丽,快到厨房里去生火咯,我就来下面(煮面)给客人恰(吃)啦。”

在那个年代,招待客人最高的礼遇,就是煮一碗面给上门的贵客。凡人情打送也都是一卷面,礼来礼往。一卷面,用纸包得紧紧的,大约八九两左右。生儿嫁娶、大病小灾的都流行送面,有时一卷面兜了一个大圈子,几个月后又物归原主了。因为物资匮乏,家里无特殊情况,谁舍得吃掉这一卷面呢?看亲中不中,就看女方的招待,开始喊煮面了,说明“烂泥巴上放炉锅——十拿九稳。”

女方一家都忙去了,看热闹的人也知趣地陆陆续续散了。杨驼子用赞许的眼神看了看王结巴,只说了一个字,成!

俗话说得好“会讲媒的嘴上赶,不会讲媒的脚上跑。”杨驼子必竟是个老江湖,就像老师傅打铁,知道趁热的打。他马上遛到厨房里,和丽丽父母扯谈起来,如数家珍,凡是王结巴身上有啥特长,包括他家里的所有优处全搬了出来,到最后没什么搬了,就连栏里喂了一只母猪,生了几只猪仔,到明年几月出栏的时候,又有多少的收入啦,他都替王结巴的父母把算盘打得叮当作响。最后总结说:好人家哟,别错过了,赶紧约个时间去“访廊场”(女方回访男方的家)吧。

丽丽爸是个本份人,说话直来直往。他对杨驼子说道:“咯边还冒割断青(断交)哩。”

丽丽一听到她爸这么一说,把手中的柴一扔,刚才还泛着微红的脸,在火苗的扑闪下变得通红,蛾眉一蹙,断然说道:“爸,那边要去,你自个儿去,我是不去了的!”

丽丽妈咳嗽一声,说道:“老鬼,你去干你的,莫在咯乱讲。”又忙转身对杨驼子说:“别听我家老鬼的,我们把这边的事先搞稳妥了,就会去了断那边的。”

杨驼子小声地说:“这事千万别张扬,莫让那伢子听到了,赶早把那边割个断青为好。”

丽丽妈连说:“嗯嗯。咱后天就派两个人去这伢子家里走走。”

这走一走,就是女方派两个代表回访一下男方,称作访廊场,万一中意男方家,就收下男方的礼物,下一步就是订婚了。

 

 

丽丽和堂姐要来王结巴家“访廊场”了。今天王结巴父母一大早就开始忙碌起来。屋前屋后,里里外外,都来了一次大扫除。王结巴边搞卫生边念叨父母,“说说……说过无数次了,平时你们就拖拖沓沓,乱七八糟的,搞得不,不……不像一家人家,如,如……如今临时抱佛脚。看,看……看来要天天有人来访廊场才好咯。”

王妈骂道,“鬼崽子,听你的好口气!天天访廊场,你打算去看一辈子的亲不成?”

房里的泥巴地扫得干干净净,溜溜光光,门坎也擦得锃亮锃亮,椅子摆得整整齐齐。家里包括一间堂屋,一共四间土房,堂屋里的风车、打谷机、木梯、犁、耙、锄头,小到箩筐、簸箕都列成了方队,像国庆阅兵一般。那时普通的作田人家,大多就这些家什了,该拿出来显摆的,都搬出来显摆显摆了。两间睡房,一间房里开两个床铺,另一间房的墙壁主要部分全用石灰粉刷过,白白净净的,算是最有亮点的房间,只开一个床铺,这是为王结巴结婚准备的洞房,床上铺得整整齐齐,门反面的尿桶也提出去了。还有灶台、碗柜、一张八仙桌、一只大木柜都擦得一尘不染了。王结巴的父亲正忙着钉窗户上的薄膜纸。这个也是该换新的了,一到晚上刮大风的时候,“呼啦、呼啦”跟鬼唱歌似的,蛮吓人的嘞。

搞了大半天,一切就绪,只等丽丽媳妇“驾到”。这一家子人,今天可算下了蛮大的功夫,就像如今政府单位搞大扫除,一抓起来,马路干干净净,民警三步一岗,一看就知道,又要来个啥子官啰。

王结巴从房间里进进出出了好几次,时不时看一下太阳晒到了哪。心里不停嘀咕:怎么还没有来呢?该没有变卦吧?越想越急死人的。那个时代不比如今有电话、手机、微信,连看个钟点,都得凭太阳投下个影子。他是越想越急,又无法联系。这时王妈也在问:“伢子,你和她们说准了今天没有啊。”

王结巴这时正有火没地方撒,呛道:“人家不来,嗯(你)就后后……后悔了,不,不该搞……搞卫生了吧。”

到了下午,杨驼子来了。王结巴忙问,“怎怎怎怎……怎么个情况?”

杨驼子也结巴起来了,“快莫莫讲讲起……咯边扯皮了。”

原来,没有不透风的墙。丽丽家里来人相亲的事,很快传到隔壁的黄泥村李二泥家了。这李二泥就是丽丽已经订了婚的对象,父亲在公社食品站上班杀猪卖肉,家境相比作田种地的要宽裕得许多。王、李二家自从订成了亲家,丽丽父亲前前后后借了李二泥家五担稻谷,还赊了十几元的肉账哩。试想在那个年代,年头忙到年尾,一般的家庭能搞饱一家人的肚子就“阿弥陀佛”,了不起了,还拿什么去还账呢?那时,村子里谁家死人或做新屋,不愁没有劳力——做几间泥砖房,每天要吃上五六桌,全都不要工钱的,叫作“帮工”,都只为了找个吃饭的好去处,有理由蹭饭吃,所以有句俗话叫作,“做屋埋人空人多。”

这李二泥呢,凭着家里条件好,喜欢他的姑娘扎着堆,他瞒着父母在外面处了一个对象,一直藕断丝连的。但家里人不同意,父母偏偏同意了这个丽丽姑娘,就在双方大人的操作之下,草草订了个婚。日久天长,丽丽察觉到了情况不妙,半猜半盘问,摸清了李二泥外面有鬼,就再也不理李二泥了。讲来讲去,还是只能怪杨驼子跟冒看见过钱一样,这种扯皮(有麻烦)的媒也要去讲。这下,把王结巴也扯了进去,看他怎么个收场?杨驼子哀声叹气地说道,“事情真结到了一个坨(混乱)哟,看哟嗞(怎么)搞得清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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