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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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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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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吃饱过

我常常摸摸自己的肚,又凸了一点。十月怀胎也有个盼期,这个凸肚春花秋月何时了?

三十岁之前,肚脐是藏于山水之间的。土地虽贫瘠,但也一马平川,肋骨屈指可数。如今,海洋板块上升,陆地下沉,不知不觉中肚上造“岛”,出现了一块新大陆。我常常回思:一生尚未富贵,还没吃过冤枉食,为何就未富先肿了呢?前半生,我往肚子里倒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尽是一些无油水、无营养的,怎么也有凸肚的可能?按理说大肚不应属于我吧。上溯三代,都是干瘪瘪的肚。就像我那偏僻的家乡,不可能会建一二三四线的城市,甚至连建一个镇都没有可能,因为它几百年前是种田的,几百年后仍只适宜种田。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拿我的祖宗三代来说,上溯三代一贫如洗,再上溯三代又富贵逼人。这风水轮流转。

柴米油盐四个字,于曾经的生活,十分贴切。大多数人家过日子,就为了这四字操劳一生。昨天我发了一篇作品,里面提到了我爷爷吃棉油炒青菜的事。一文友心有戚戚焉,说吃棉油炒菜有同感,在朋友圈里就和我互动了一番,当时也唤起了我的回忆,我想到了小时候贫苦的往事。

吃棉油炒的菜,这个事于我印象特别深刻。大约三四岁的样子,我家里人多,菜里没什么油,而爷爷奶奶有几个儿子供养,可能生活水平要好过一些,菜里的棉油星子多许多。棉油炒出的菜是黑黑的,那种颜色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应是最美的颜色。爷爷奶奶和我家共一间堂屋,每次等到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就故意把他家的门摇得“吱呀”作响,直直等到爷爷盛一点饭,倒一些菜汤给我才走人。

那个七八十年代,日子确实苦着哩。别提吃什么,只要能吃饱就了不起了。野外的食物凡是经人们实践吃过的,我基本上也都吃过,什么苦荞菜、野荞麦煎饼、红薯叶、葛根粉……很多名字记不起来了。连茶叶树结的籽再炸出油来,苦苦涩涩的、麻麻结结的,父母也当油炒菜吃。

说到用什么油炒菜,就更别提。母亲每次炒菜,拿一砣大约跟一粒麻将子大小的板猪油在锅里油上几圈,就可炒一顿菜了。那熬干的油渣,是抢手货,这边还热气腾腾烫手,灶旁边已经站了几个孩子,都瞪着饥馋的眼睛,一刻不分神在等着。当然,一般是以我和小哥为主,分了个大头。小时候有一句我们彼此笑对方的气话,“哭巴脸,油菜花,青油炒菜要油渣。”,就是描述那个争油渣的情景。

还有一句老人们的口头禅:“硬是冒油炒菜,就用竹省把(把一小截竹子劈成无数细篾片,相当于现在的清洗球功能。)把锅重新刷一圈来炒一顿吧。”这事我虽没亲眼见过,但估计也应有之。因为一日三餐都得吃呀。那时一般的家庭都是子女一大串,小孩子可不管你做父母的有何难言之隐,个个肚子咚咚作响,是要东西填的,家里没油下锅,怎么办?就只好把之前炒过菜的锅再用些许水刷一遍,多少也能刷出一层油星子来,只要炒起菜来不粘锅就行了。如今的人谈起吃来,尽讲什么飞禽走兽的口味,关于油已经忽略不计了,也正因人们的忽略,就有了不法商人用地沟油冒充什么牌子的茶油行骗。要是没人揭穿,餐桌上也照样吃得口水四溅的。而我们小时候,人都没得吃,哪还有油流到地沟里去?连拉出来的屎都没现在的臭。记得我妈妈有时无菜下锅,就在白开水里放点辣椒粉,再加盐,有些许油星子漂荡,就是一顿菜了。

回忆童年、少年,可以用一句“我从没吃饱过”来形容,这应一点也不为过。而且我的记忆大多集中在七八十年代,这也是一个有人曾写文怀念、夸赞过的年代。也许我是农民子弟吧,政府机关里的工作人员家庭生活相比要好许多。举个例子,记得我童年有个年龄相仿的伙伴,他父亲在某公社当书记,虽然他母亲仍带着他们兄弟姐姐一家子人在生产队上出工,但因有个当官的父亲,他们的生活就比我们要优渥到哪里去了。

趋炎附势,不仅是大人的专利,连小孩也精通其要,这应是人的本性吧。因他家的生活相比较好,他自然便成了我们的孩子王,专指挥着我们。比如,散学时我们常帮他做些提书包、拿衣服之类的事,这正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非常羡慕他有一顶小军帽,有时趁他发热,帮他拿衣帽时,就悄悄地拿着戴一会。

这些是童年的往事。再往前推,我也没得多少记忆了。但有一点,我在家排行最小,等我出世,母亲的乳房已经干涸无奶,所以我从没吃过母亲的奶。至于父母是怎么把我养活成人,就不得而知了。但我是家里唯一爱书的人。小时候看牛,是我的专业。我边看牛,边背诵成语词典。不知从哪儿听到过朱元璋看牛,双脚摊开,双手枕头,呈一个“天”字,又一个侧身,便是一个“子”字,有一过路的先生见到,看出了他是未来的“天子”之命。我有时躺在草地上也模仿朱元璋,幻想有朝一日,来个这样的人把我带出贫穷的小村庄。这应算是我幼小心灵里第一个梦想吧——皇帝梦。

那时虽然贫穷,但人心已开始追求致富了。当时有一个流行的政策——评万元户。我大伯家人少,又养鱼、又蒸酒,被公社当万元户的典型评上了。其实他那万元户是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算上,据说连栏里一只生崽的母猪也折算成了人民币。人一有了名利,就会有人来捧场。他五十岁做大寿,又值做了新屋,村里族人几十户每家派一个代表,制了一个很大牌匾,上书“望重族邦”(反正文字不要钱,选高大上的用)。族人还搭戏台,一连唱了几天的戏。当时戏台两边要写一幅对联,父亲考我,要我来出,归他去写。我那时应大约十一岁的样子,因爱好钻研,就出了一幅“同走致富路,琴声鼓声声震草舍;共唱长春歌,笑语戏语语暖青松。”这幅对联本早已忘记,直到那年这大伯去世,有族里宗长提起此事,才让我又记忆犹新。

到八十年代末,我已经上高中了。生活仍然是穷,穷到什么程度呢?当时学校是开集体火食,十个人一桌,桌上一般一菜一汤,这菜又分成两个季度,什么季节,就什么菜唱主角——上半年吃半年的“茴粉丝”(红薯熬出的汁)、豆腐干,酸菜汤,下半年吃半年的冬南二瓜,所以我至今闻到这几样东西都心有余悸。十个人一大盘子蒸饭,先去的人用筷子划成十份,往往最后到的人的那一份,就只剩下拳头大小了,这就是“早来吃笋,晚来变卦”。那时的同学们个个正是出山虎,肚子里都藏龙卧虎的。我是经常处于半饥半饱状态。

让我真正开了眼界,见识了什么叫外面世界?什么叫富贵?应是在岳阳的那段时光吧。我和湘阴一位一见如故,就结拜成了兄弟。其实,说穿了,也属于我潜识里的一种攀附,再往实际一点讲,就是他的饭收买了我的肚。他过继给他的叔父做儿子,他叔父家在火车站附近,据说是一个木材单位的采购。他每次在食堂里打的饭菜总是吃不完,就分一点给我,我呢?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只是我当时也不明白:同样的年纪,他怎么就吃得要比我少?我怎么总是吃不饱?直到如今我每天有吃不想吃的时候,才弄明白这个道理:他的肚子里经常有油油着,久而久之,肚子自然就小了,而我的肚子呢,从娘肚里出世,就没沾过多少油,一直空空如也,里面没什么油肠子,面积范围便宽了许多,海纳百川嘛,自然就大了。每周他便带上我去他叔父家打一回“牙祭”,吃一顿“饕餮大餐”。那可是我长到十八岁,第一次吃过的几菜几汤,也是第一次见过冰箱这些现代化的玩意。他从冰箱里拿冰棒给我吃,那种新鲜的感觉真无法形容,是叫花子做客,横竖不自在。他叔父只一小女,他婶婶待他又百依百顺,什么都由着他,我们就每周的星期天在那儿度过。

顺便再说一件与他有关的趣事。那时才改革开放,有一种扑克,背面尽是女孩裸照,我俩晚上跑到火车站广场叫卖这种扑克。有一次被警察发现,把我们赶散了,因我对那附近不甚熟悉,那晚他找了我几个小时才找到我。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往事如昨,而我竟和这兄弟断联了,现在连他的名字也记不起来,只记得他的老家在湘阴鹤龙湖。

人生数十载,就像一个肚子,有油是一顿,没油也是一顿饭。苦也装,甜也装,酸也装,辣也装,几十年下来,还好好地活着没有死去,就说明吃过什么并不重要,所有的酸甜苦辣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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