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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一些跟我做过生意的人,如今因我没有经商了,大多已失联。但他们的老家,我仍稍有印象。这几日闲赋在家没事,天又不太热,想骑个么托车凭记忆沿昔日的路线重走一遭。一来,散散心,寻寻远逝的记忆,二来,他们都欠过我一些数目不等的钱,少则二千多元,多则一万,都是十年前的存年老账,连详细数字我都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他们反正是欠了我,顺便造访问一问,怕碰着个还惦记旧情的人偿还于我,也说不定。
第一站是瓮江镇翠花坳。到翠花坳从五里牌翻过一座高山便是。当年翻山是一条陡峭的泥巴路,每到山脚,提心吊胆,骑么托车爬山之前,总要先作一番思想准备,有时会产生一个可笑念头:万一摔死在这荒郊野外,怎么才能让家里人知道?最后还是把胆子壮起来,人越怕事,越易出事,狭路相逢勇者胜嘛,为了活着,一鼓作气冲到山顶。今天,这山路已水泥硬化,山变得矮了许多,一条干净、蜿蜒上升的水泥路,两旁林荫遮蔽,路边溪水潺潺,林间各种鸟的鸣叫,此起彼伏。这儿历来人烟稀少,偶尔见到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地,种着红薯、生姜等,郁郁葱葱的。两边山林斜倾而下,一切顺其自然,毫无人工雕饰,却山水如墨,实在太美了!我不由停了下来,在小溪边找一块小石头坐下,抽上一根烟,一连拍了好几张照片。
当年这附近,数里无人家,如今依然无人建房,真是生处不用,用处不生。这么好的环境怎么没人建房呢?而才过来的“五里牌”村,后面是山,前面一条逼仄的马路,却密密麻麻挤满了房子,全都屋向朝西,夏天一到下午要晒上半天的太阳,过去一辆车,就得吃一次灰尘。而这幽静的山坡下,终年冬暖夏凉,山泉流水清澈、鸟语花香,却数十年无人问津?由此看来,人类也是爱热闹的动物,哪儿热闹,人往哪挤。人把生活首先看成是为了生存,而不是为享受而生活,为捡西瓜,丢了芝麻,如今的人只信“要想富,住马路”,却忘了生活的真谛与本义。
来到朋友的山村,凭名字很快问到。待见我的人已满头白发,就是他,当年与我做生意的朋友。我们握手寒喧一阵。他家已做了新屋,虽然房间设计简单,但总算是红砖水泥楼房了。室内空空荡荡,有几样家俱,洋不洋,土不土,也是极其简陋低档的。一个女人正弓着腰坐在偏角,面容腊黄,骨瘦嶙峋,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扑面而来,这不是朋友的妻子吗?记得她比朋友要小上十多岁,算来现在也应只有五十五、六岁吧。当年初见,记得还长得有几分姿色,曾有很多人都这样认为:一朵鲜花插在朋友的牛粪上了。多年不见,怎么老成了这个样子?我记起了一件往事,是听这朋友亲口讲的:有一年正月,他出外了,家里来了几个陌生男人对他老婆施了暴,还把炕上的腊肉全拿走了。因为附近就几户人家,山里人胆子小怕事,自那后,他老婆大病一场,白天都不敢一个人出门,有些神经兮兮的,半疯癫的样子。人生真不如山水草木,山水十年不见,只有越长越美,而人只要碰上一件不幸的事,就打得一地鸡毛,直至衰败凋零。我还开什么口问钱呢?坐一会,问问他家里近年变化状况,连茶都没喝上,起身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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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站到了瓮江镇上。这个镇二十年前是一个很繁华的小镇,地名叫水口嘴。顾名思义,带了一个“口”字,必然是隘口之地,商品物资集散场所。它曾是平江至长沙、平江至平江西片、汨罗必经之路。自从后来修了一条新的平伍公路,就把这个镇完全避开了,这里成了一个死角。因流动人口少,镇上连邮政、银行、医院,都建得跟私人门市般,不成规模。
这个朋友就住在街上,是自己的门面,自己开了一家饭馆。十年没见,也已是半头白发的人,但其人精神很好,讲话声音依然宏亮。我们闲聊一会,他今年近六十岁。因为自己有门面,夫妻俩一直在开小饭店。他先后做了两栋楼房,一栋三层,每层三百平方,一栋四层,每层二百平方,全部出租给了那些山里出来伴读的家长。三个女儿,一个出嫁,一个招上门女婿,一个大学毕业后,在长沙教书,两个结了婚的女儿,又都各生了两个儿子。听他这样喜笑颜开地介绍,我了解到了他的情况很好。还没待我开口,他说原来还欠我两千元,很爽快地转给了我。看来,人还是要手头宽裕才撑得起情面。正所谓人穷志短,人从冒气断,这气就相当于钱,自己囊中羞涩,还讲什么面子、交情?另外,也映证一句,做得好不如长得好,长得好不如生得好。一个人生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至少已奠定了他努力的方向,就如一块好的地,土质若好,即利于植物生长。我今在这,总算有点收获,心想没有白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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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水口嘴出来,我又来到了芭蕉洞。名字芭焦洞,有洞必有山,有山便是交通环境相较差的地方。朋友妻子在家,正在做午饭。高压锅可能密封不好,用一把大扳手压着锅盖,看到这个细节,让我心里五味杂陈。我一进门,她就留我吃饭。了解到朋友还在长沙打工,身体不太好,做不了重事。一个儿子三十岁了,还没结婚,一家人心里很急。朋友父亲近来多病,今上午刚送到医院去检查。她提到朋友父亲,我忙问,记得你父亲有一个老婆,人呢?
走了好几年,又改嫁到湘阴去了,她说。
俩人生活多久,还要改嫁?我又问道。
朋友妻子说,之前是从别处改嫁过来的,在我家也过了快三十年。如今见老公他爸年纪大了,没了经济来源,就走了。
关于朋友父亲的这位老婆我早听说过,她比朋友父亲小十五六岁,人长得算漂亮。早年在第一婚人家没生孩子,领养了一个女孩,离婚时带着女孩又嫁过一二次,都是结婚生活不到一两年,又离了,后来七弯八拐,不知怎么嫁给了朋友的父亲。那其间数十年,因年轻,常年在外,干些卖淫的生意,只偶尔回家,生活还算可以,那时她可能是这样想:已经嫁了这么多次,不想再找人家了,只求一个安稳的去处。朋友父亲牛高马壮,一肚子的力气,人忠厚老实,应算是可靠之人。女人自己常年在外营生,也只要有个结婚的名义,找个汉献帝撑撑面子就行。如今朋友父亲已七十多岁,年老多病,自己靠色相也赚不来了,得找个养自己的人。“老大嫁作商人妇”,此话不假。她便一拍屁股,两无牵挂,又一次离婚,嫁给了湘阴一位退休工务员做老婆去了。
这女人虽然很实际,也算是命苦之人。一辈子漂泊,到老还在找人嫁,一生拿着那块婚姻的石头,像打水漂一样,落到哪就是哪。
这时,朋友刚好给他老婆视频来了。我接过视频,屏幕里一位头发微白,枯黄肌瘦的人。他见是我,很兴奋,说道:有次来过你那儿,本想找你寻一点事做,因你住的是市场是一色的门面,没有找着。他接着说,在长沙这儿不好干。你们那有个工业园,拜托你有空帮我去找一份合适的事。我说,工业园是有很多厂,但要你自己去打听才行,我从没过问过打工的事,对外面招工情况一点也不了解。
人快五十岁了,还在打听工作,说明他的人生没戏了,够窝囊的。我本是来问欠款的,他却似乎忘得干干净净,还在向我寻求门路。嗨,他欠我6600元,经他们夫妻一通诉苦,我竟也忘了提,就这样聊了一会儿挂了。起身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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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芭蕉洞出来,我到了平江,再没沿平伍路线跑了。其实在这条线路上,还有几处有朋友也欠过我的钱,一直到官塘、浏阳社港,路线太长,分布太散。见过前面几家的情况,心头如同泼了一盆冷水,没了去问钱的兴头。在平江县城,打了几个电话,有的通,有的不通,凡通了的没几个有想还的意向。我一直这么想:没有那些钱,十年来我不也照样好好的在生活?人家欠了我的不还,也没见就发达了?但想到南江有一人欠我一万元,也七八年没见过,得去问问。我把么托车寄存一熟人处,打黑的去了南江。
路上和司机聊起了天。我们先聊到南江近年经济发展。我说,你们南江发展不错,如今什么房价?他说,四千一平方。我说,那比我们那弱高一些,说明你们这比我们那要富裕。他说,别看镇上高楼大栋的,老百姓两个钱都滚到楼房上去了,楼房买下又不能当饭吃,其实地方上并没什么大经济来源。镇上买房的两个人,都是从外面赚钱回来买的,今年外面不好赚钱了,很多人出不去,住在镇上就没什么经济来源了。
后来我们不知怎么又聊到法律上,我说,人还是别犯法,如今有些人很多年前犯过事,都查出来,抓走了。
他说,我看没有人不犯法的,除非安安份份、老实巴交种那一两亩田。
那不见得吧。
你现在坐的车就是犯法的哩,对不?
那是的。
在生活中,什么事不犯法?原来没领结婚证,两个人同居属犯法,生孩子犯法,原来生多了也犯法,对不?自己在自己的地上没办手续做屋算犯法,公家要拆你的屋,不配合又是犯法,要是种个什么要销售、生产个什么没办手续算犯法吧,出个远门,没身份证算犯法吧,路上几个骑么托的有牌照?戴盔的?没犯法吗?连死了没按规定办,也是犯法咧。
他说得我无话可对。有些理,又像是歪理。但道出了芸芸众生的生活的艰辛。
他说,我把你从平江拉到南江,路有五六十公里,收三十元,不贵吧。沿路是电子警察,一不小心犯个规,就赔了,万一碰到查黑车的交警就更麻烦来了,但我不拉,有大把人愿拉,大家要生存呀。
说着说着,到了南江。我还从没去过这朋友家,只知道他姓黄,小地名叫“黄家里”,家里是做面的。出十元钱叫上一个么托出租,竟没费力就找到了。他不在家,我一进门,就对他妻子自我介绍了一番,他妻子大概是打电话对他说了,毕竟欠我一万,他心里有数,知道哪个方向来的人,就猜得出个八九。我等了两个小时,他才磨磨叽叽回来。他以为我走了,谁知我还躺在他家沙发上休息。一进屋,当然说得很好听:欠了你的钱,这么久了,很不好意思。
他又说,早两年大儿子在广东出事了。
我问,怎么出事的?
他说,骑么车自己摔的,当场没死,后来医治一段时间死了,搞个人财两空。如今儿媳妇改嫁了,自己还要养那大孙子。
真是“十年生死两茫茫”,听来够凄惨的。关于那欠一万,一半是现金借他的,一半是拿了我的货。我说,现金五千你得想办法还,那货款五千折半吧,你给我二千五百元就行。他表态:今天家里确实拿不出现金,等到年底还你五千吧,我送到你家里来,剩下的明年还清。
他这样说,我还能说什么?送到家,当然是句动听的假话,这么多年了,怎么就忘了送呢?我说,送倒不烦扰,到时我开车来拿,反正已知道你的住处,再不担心走错。喝了一杯茶,已是下午三点多,我匆匆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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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我想,南江那笔欠款虽没收回现金,但人家还是给了我一句话,算认账吧。不如换个方向去碰碰运气,汨罗黄市也有位朋友和他性质一样,欠我几千,一部分是借的,一部分是货款。
说行动就行动,快马加鞭,我又到了黄市。他就在黄市镇上。镇不大,很快问到了。我一到,刚好他妻子准备关门出去,我心想运气还算不错。坐下。我同样是先问朋友去了哪?她说,出去了。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帮忙打个电话问问。
还是去年出去的。我早没他的电话了。
什么?没骗我吧。
你去镇上随便问问吧,都知道。
事情是这样。她去年十月份得了乳腺癌,在长沙做化疗。十点钟左右准备回家,在路上还打了朋友的电话,告诉他要回来吃饭,叫他早些做饭。当时,朋友也接了电话,答应做饭。等她回到家,人不见了,电话也打不通了。我听后,觉得事情很蹊跷,分析道:既然十点打电话答应做饭,说明人没有去多远。既然没出远门,又哪来的说失踪就失踪了呢?如今又不比原来,治安环境很好,不可能无缘无故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吧?
你要去报案呀,找一找呀。
我才懒得去找哩。我得病,他一天没服侍过我。医院里别人得病,都是亲属轮流照看,我呢?进医院、出医院,就是我自己一个人来来去去。
你们小孩呢?
大的读大学,第二个今年高中毕业。我白天上班,晚上还要照看麻将馆,不然哪来的钱生活?朋友妻子说着说着,眼睛里噙满了泪光。但她不那么激动,可能所有的伤心,早伤心过了,所有的眼泪,该流的流完了。
我这才相信她说的话,可能是真话。
他看起来不像个心眼蛮坏的人,怎么会这样?我反问了一句。
是啊,都这样说他。我们夫妻二十年从没吵过嘴,凡事又从不叫他操心的,要借什么钱,每次都是我出面。
嗯嗯,我也觉得他是个好人,说话都不高声大气,又爱帮人家的忙。该不会知道你得了癌,人思想承受不了,寻短路跳河了吧?我还是忍不住说出了我的想法。
死了就死了。反正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没个人影,如今我病好了,还要他回个屁。
无语。世上什么人都有。我半信半疑离开了。路上一直在想: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呢?家里没钱帮妻子治病,也不至于要逃避呀。朋友到底去了哪?死了?还是在世?像他这种规规矩矩的人不可能结仇黑恶势力。一个小时前还接了电话,又不可能出了远门?他妻子眼里的泪光,也不像是在编的假话,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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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收账行动,外面将近二十万,就水口嘴收到了二千元外(我还拿了一百元给他家孙子。),基本上可以说,这些钱是收不回来了的。钱没收到,但我算又深深触摸了一回社会的底层,有一种压抑的思绪暗潮汹涌,想用文字记下,好几天在心里激起一个个的漩涡:我平时在网上看到的抖音、报道并不能反映我们真实的社会,特别是像我的朋友圈,大多数微友都是爱好文学的人,他们发在朋友圈的图片、文字都属于文化小圈子内的人的生活,说不好听,都是一些吃饱了饭的休闲人。“先生讲书,屠夫讲猪”,什么阶层说什么话,描述的都是不十分全面的大千世界,代表不了我们这个真实的社会!这个歌舞升平的时代!这个一部分人眼中似乎即将成为世界领袖的国家的现实!因为那些玩抖音、写文章的人都是生活比较安逸的人,大部分人不为生活发愁,特别是那些讲我国在世界上的经济影响力如何如何:比如什么中国大妈横扫日货,我们跟哪个国家不和,只要挥一挥旅游限制大捧,就会让那些国家感觉疼等等,这些都是事实,但这些出国消费的人就是几个经常能出国的现人,只占我国人口百分之几,或零点几,他们是中国极少数富人。而绝大多数的中国底层民众还在日夜为生计奔波,他们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哪还有时间,又哪有机会在公众视里露面?他们大多数连飞机都没坐过,更何谈知道欧美在哪条河的对面?这个没出过国的人口数字,又恰恰占了中国人口的绝大多数!数字不知有多大?如果中国富人以千万计,那中国穷人至少以亿数计,这才是真正的中国。
通过这次讨账,也让我明白了一些人生的道理:草活一冬,犹有盼日。人活一生,短短几十载,越盼越夜深,越盼越短,很多人还没富裕过,还没活明白过一天,一辈子就在时光的车轮下碾完了。
作于二0二0年六月八日。